但边子濯不以为意,因为他早已没了意识,喝的烂醉如泥,就那么躺在一个小官光洁的大腿上,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好端端一个万寿节百官宴不欢而散。经此一晚,之后百姓对北都世子的评价几何,大虞朝堂内的党派对立又将如何割裂,谁也没有定论。
当日深夜,姜离从慈宁宫内慢慢走了出来。
他方才对姜回雁行了大礼谢恩,整个过程中,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执拗地崩着那最后一根弦,僵着嘴角,应完了姜回雁所有的话。
临走的时候,谈明送他出来,说,太后将那些个小官都赐给了边子濯,并已经派人送到他府上去了。
“北都之狼的儿子又如何?如今不过是一条荒淫度日的疯狗。”谈明眯着眼睛,笑着说:“姜指挥使,这口气帮你出的妙啊。”
真是可笑,出的是什么气?真的是帮他出气吗?
姜离看着夜色中的紫禁城,悠长地叹了口气。
妈的,心情好奇怪……
现在边子濯应该已经到府上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
只有他能看出来,刚才宴席上,边子濯的状态几乎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
边子濯当着群臣的面极尽魅态,一直不停的灌酒。他酒量极好,本应是喝不醉的,但方才却已不省人事。
姜离咬了咬牙。
他想去看看。
对,边子濯那副模样,可别死在回府的路上了。
“姜指挥使!”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姜离猛地一愣,转头去看,发现是乾清宫的侍女。
侍女满头大汗,喘着气道:“指挥使,皇上想见您。”
第10章 小惩大诫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明德帝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虽说明德帝早已习惯了被太后掌控一切的状态,但在自己的生辰,还是在百官朝贺的时候被如此羞辱,却还是第一次。
姜离几乎是刚一进门便被明德帝抱住了,只到姜离腰部的小孩哭的伤心,眼泪鼻涕一齐往姜离衣服上蹭着,侍女见状连忙召退了宫内的人,默默将门关上了。
姜离轻轻拍着明德帝的背部,看着他因哭泣而耸动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对于明德帝,姜离实是有恻隐之心的。
姜离刚入锦衣卫的时候,姜回雁对他极度不信任,便甩手将他丢到了明德帝身边伺候,那时候的明德帝个子还没现在高,小小的,眼睛总是怯生生地看着人。
所以姜离对他的第一感觉是,像他这种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但可惜,大虞整个皇族,只有他能满足姜回雁对大权独揽的欲望。
果不其然,明德帝登基不久后,事态生了变。
明德帝的亲生父亲景亲王突发疯疾,被关宗人府,半个月后,景王妃也暴毙家中,短短一个月之内,他成了孤儿,被姜回雁收养。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
谁也不指望一个孩子能明白什么,本应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姜回雁强行带入宫中,被迫坐上高位,彻底失去了自由。
姜离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不同的是,当年他遇到了边拓。
“离哥哥,离哥哥。”明德帝喃喃着,声音软糯的令人心疼,明德帝紧紧攥着姜离的衣角,哭道:“我不是天子吗?为什么我这个天子当的不像天子?”
“皇上……”
“今日太后当着众臣羞辱我,你分明已说了只听我的差遣,但我一对上太后的眼睛,我便不敢违抗她。我这叫什么天子,分明是个笑话!”明德帝气极,狠狠跺了跺脚,哭得更加伤心:“离哥哥,我好累,我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姜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慰道:“皇上,还记得微臣很久之前与您说过的话吗?”
明德帝愣了愣,从姜离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姜离缓缓开了口:“微臣曾跟您说,为君之道,要善谋、善变、善百姓、善千秋……”
眼前景象忽的模糊起来,姜离好似又回到了那年,他与边子濯一同坐在定北侯府内的那棵老梧桐树下,听着边拓与他们讲的头头是道。
“……所谓善谋善变,皆因万事万物不断变化,朝堂与战场亦是如此,敌进我退,便可韬光养晦,这为的不是屈服或战败,而是为了尽快蛰伏。在这期间,不管经历什么,都要忍下去,因为你们的目的不在眼前,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敌方个措手不及。”边拓敲了敲桌子,挑眉道:“听明白了么?两个臭小子,怎么我一跟你们讲书就不认真。”
“爹你这个都讲了第三遍了。”少年边子濯道,碰了碰姜离的胳膊,道:“不信你问阿离,上个月你是不是才讲过?”
少年姜离认真地点了点头:“义父确实是讲过。”
边拓气的弯下腰,一左一右捏住两个人的鼻子,使了劲儿:“怎么,讲过就不能再听?啊?”
边子濯被弄的大叫,挣扎道:“哎哟哎哟!疼啊,爹!”
姜离也疼得捂住鼻子,连声求饶。
边拓突然哼了一声,放开了他俩,直起身喝道:“知道为什么讲这么多次么,因为这不光是为君之道,也是为将之道,为官之道,生存之道。你们今日既然听了,那就需得就听进去,记在心里,记死,记牢,有朝一日,你们定能用上的,明白么?”
边拓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边子濯和姜离相互捂着鼻子对视一眼,似懂非懂地齐声道:“……是,孩儿明白。”
姜离声音低低的,将回忆里的那番话说完,随即,他慢慢低下身子跪下,与明德帝齐平,道:“皇上,姜回雁当过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其根基不可谓不深。你现在处处受她压制,实则无奈之举,但你要记得,你是皇上,姜回雁活不了几年了,这天下早晚是你的。”
明德帝吸了吸鼻子,道:“可是我本就不稀罕当这个皇帝,离哥哥,其实我觉得皇叔……”
“皇上。”姜离突然打断他,只见姜离垂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微臣深知这些年您受了不少气,但这世间的人,总有迫不得已、必须要做的事。在微臣心里,这天子之位现在只有您能当,未来也必将是您来当。”
明德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姜离。
姜离说到这,蓦地抬起头来,后退半步,冲明德帝重新跪下,叩拜了大礼:“微臣将誓死追随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道:“离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犹跪在地上,丝毫未动。
明德帝叹了口气,委屈道:“好了,朕知道了,朕刚刚说的都是气话,离哥哥,你快些起来罢。”
姜离却又弯了身子,沉吟了半晌,继续说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怎么了?”
姜离微微顿了顿,他喉结在明德帝看不到的地方上下滚动了一番,道:“方才百官宴一事,此事虽因谈明而起,但谈明这边,皇上暂且做不了主,可那北都世子,皇上却是做得了主的。”
明德帝道:“呃,皇叔吗?朕记得他与你素有恩怨。”
“正是。”姜离道:“帝王驭下,小惩大诫必不可少。微臣以为,当下旨将北都世子边子濯于昭罪寺禁足一月,罚俸半年,遍抄佛经一百八十遍,让他感受教化,去去浑身的腥臊味才好!”
轰隆一声,夜色中,凭空一声惊雷,地上渐渐地起了温度。
初夏已过,很快的,便要入酷暑了。
姜离扯掉了自己的外袍,虚虚搭在手上,慢慢往家走。
今日经历了太多事情,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本想尽快回家喝碗参汤,却在门口看到自己家的下人快步走了出来。
下人叫老贾,是边子濯为方便联络,从定北军中抽调出来,安排在自己身边照顾的线人,非必要的时候,老贾一般不会与姜离过多交谈,现下他却主动走到姜离身前,道:“指挥使,元副将来了。”
元副将,元昭。定北军副将,北都暗卫之首,边子濯的左膀右臂。
“还有张太医,一起。”老贾道。
姜离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心下已了然了几分,但还是叫住了他,问道:“贾叔,这么晚了,你去哪?”
老贾沉默了一下,道:“……世子不好。”
“你去看了他他也不可能好。”姜离语气不善:“不明白情况么?姜回雁故意的,该他受着。况且世子府是没人了吗?独缺你大老远赶过去。”
老贾低着头不说话,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
姜离忽的生了气,心里只觉得冷飕飕的疼,但他已经习惯了疼,也无所谓了。
也是,现在的定北军上下,有谁还在乎他?有谁还认他、服他?
他憋着一肚子气又如何,贾叔被边子濯安排来陪自己住了这么多年,心里的气怕是比他多的多了。
姜离想着,再不去看他,径直走进了门,“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第11章 饮泣初夏
姜离家住得远,加上他刻意走得慢,算算从出紫禁城到回家,时间也差不多了。
姜离默默栓上大门,刚一转身,便看到张哲从屋内探出个头来,脸色有些紧张,嗫嚅地唤了一声:“姜离,你、你回来啦?”
姜离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说话,直直往屋内走去。
“欸?”张哲连忙迎了上去,挡在姜离身前,手忙脚乱道:“那个,到时间了,我过来给你把脉,你先……哎你别走,我、我刚听说明德帝给世子下了旨,应该不是你……”
“张哲。”姜离打断他,眼神却没有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看向屋内:“我知道元昭在里面,我也知道他是代边子濯来兴师问罪的。”
张哲蓦的一愣。
姜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绕过他,缓缓走到了室内。
屋内点着灯,桌边,元昭身着玄衣,束着高马尾,脸上戴着的半面玄铁面具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见姜离来了,元昭沉默着站起身,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紧绷着,就那么盯着姜离。
姜离忽觉得烦躁异常,之前在北都的时候,元昭作为边拓亲手培养的暗卫,也经常出入定北侯府,但那时他们看到元昭的冷脸只会笑着叫“闷葫芦”,远不及现在这般厌恶。
“有话直说。”姜离侧过脸,也不再理会他,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翻东西。
他记得上次明德帝有偷偷塞给他一小盒人参,他一直没舍得吃,也不知道放哪去了。
张哲跟在后面跑进来,站在门口处看了看两人,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没说什么话,默默站在一边去了。
“世子殿下被锦衣卫押去昭罪寺了。”元昭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他在紫禁城里喝了许多酒,酒还没醒,是被锦衣卫沿街拖着去的。”
“是么。”姜离淡淡道,手上翻找东西一刻不停:“看来皇上的旨下的晚了,姜回雁赐给他那么多美人,锦衣卫的弟兄们怕不是从床上把他拖下来的吧?”
元昭听罢,抬腿往姜离那走去,突兀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姜离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他,勾了勾唇,轻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昭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压着怒。
“我乐意。”姜离笑,拿着那一小盒人参站起身平视他,道:“他既然特地叫你来问我,你便这么回复他。”
元昭看了他一眼,瞥过头去。
“你就算不这么转告,我也会自己跟他这么说的。”姜离敛了笑容,寒声道:“毕竟我跟他,跟定北军,早已陌路。既已这样了,那再坏一点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