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
元昭发来的信,还能有什么内容?
一股子无名怒火猛地冲上大脑,姜离气的登时火冒三丈,几步踹开房门,只身站在院内,喘着粗气环视四周,吓得镇抚司内执勤的弟兄们纷纷侧目。
正寻思着是谁惹得自家指挥使如此生气,下一刻,便见着那年轻指挥使猛地一跺脚,指着没人的房顶大喊了一声:“烦死了!!!”
吼完随即转身进屋,大手一带,将房门摔地哐啷作响。惹的几个小锦衣卫面面相觑。
——该死的元昭!
姜离重新走回室内,双脚噼里啪啦地踩在木制地板上。
他根本不想知道边子濯在昭罪寺过得如何,他也不想知道任何边子濯的近况,边子濯就该老老实实地念经修佛清心静欲,他活该!
姜离伸手猛地从飞镖上拽下那张布条,准备丢到烛台里烧了。
可动作间,却看到了几个写的潦草的字迹——
发热……
食不下咽……
姜离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第13章 痴佯疏狂
翌日,早时三刻,因着昨夜当值晚,萧秀明正在换牌室内打着瞌睡。
北都世子当朝不雅,明德帝下了严苛的旨意,所以这几日镇抚司内的不少人手都调配去了昭罪寺,留在镇抚司内的锦衣卫一下少了大半,人手紧缺,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他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走到自己近前,拿了笔在写写画画。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抬眼却见着了姜离。
“指挥使?”萧秀明连忙站起身,道:“我昨日不是提醒了您今日轮着休沐?怎么来了司里?”
“我来替班。”姜离认真地说,将执勤名单递给萧秀明道:“今日本轮着小刘去昭罪寺守着,但他昨日晚上闹肚子闹的厉害,怕是去不得了。”
“小刘?”萧秀明愣了愣,连声道:“哎呀,他怎么直接找您告的假,下回我说说他。”
姜离脸上一哂,轻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我昨日夜里正好路过他家罢了。”
“哦,哦。”
“换成我去罢。”姜离道,说罢便自行去拿了腰牌。
萧秀明见姜离准备走,连忙拦住他道:“指挥使,昭罪寺那种地方,您不必躬身,我换其他人去也是可以的。”
“无妨。”姜离低头挂好自己的腰牌:“老萧,身为同僚,左右你今日下了值,去太医院开点药看看他。”
“啊?是。”萧秀明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抬眼姜离就没了身影。
早时的官道上赶集的人多,姜离压了压帽檐,特意避开朱雀大街,绕道走些偏僻的小路,等到了昭罪寺,已经接近午时。
蔚然昭罪寺,建于大虞高祖年间,至今已三百八十年,扣押罪臣犯人无数,朝中有传言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冤魂,故阴气极重。
分明是夏季,隔着近了,竟还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凉意,姜离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那紧锁的大门,径直走了过去。
几个执勤的锦衣卫没想到姜离会亲自来,连忙冲他行了礼,姜离点点头,敛了神色,沉声问道:“罪世子可一直在寺内,未曾出来过?”
一人答:“回指挥使,奉皇上之命,我等严加看守昭罪寺,除吃饭饮水会开寺门外,其余时候都不会开寺门。”
“做得好。诚如皇上所说,罪世子不顾人伦,秽乱朝堂,天理不容。”姜离负手而立,道:“罪世子已入寺半个月,也不知有没有反省。开门,我当要看看他如今是何模样。”
“这……”几个锦衣卫愣了愣,没敢动。
姜离神色冷了下来,走到他们近前,一字一句道:“你们可有异议?”
“属下不敢!”
说真的,在这瞿都朝堂里,谁能不知道姜离和边子濯的恩怨?
当年姜离被捅了一刀,差点丢了命,现在闻言赶来,落井下石地嘲讽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姜离作为锦衣卫的主子,底下的人,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姜离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那这门,怕是要悄悄开上一开的了。
几个锦衣卫连忙上了前,用木条翘起拴着房门的栓子,这百年寺门不仅重,内里还生了锈,推起来异常吃力,几个锦衣卫费力推了半天,才堪堪推开一个口。
姜离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关门守好。”随即闪身入内。
一入昭罪寺,眼前豁然开朗,但所见皆是破败与萧瑟。偌大的院内杂草丛生,蚊虫遍地,就连西南角养鱼的水缸都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藓,从缸口一直垂落在地上。
身后大门被推的刺啦作响,姜离在门口站定,随着一声厚重的关门声,足下尘土扬起,再次将这四方天地与外世隔绝。
厚重的大门有着良好的隔音效果,寺外锦衣卫的交谈声传不进来,寺内的声音自然也是传不出去。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姜离抬首看去,他目力极佳,正好瞧见元昭趴在昭罪寺主殿的屋顶探了个头出来,他在看到姜离的目光后愣了愣,将头又缩了回去。
姜离被他给气笑了。
元昭和他还有边子濯一样,武功都由边拓一手教导,以元昭的实力,跟踪自己,再躲过锦衣卫的巡视,再轻松不过了。
哼。
他就那么想让自己见边子濯,以至于一直跟着自己到这来了。
但他们分明都知道,自己与边子濯,抵足温情是偶然,相互撕咬才是常态,对于现在的边子濯来说,或许只有自己的长相,才能让他得到一丝宽慰罢。
姜离想到这,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元昭躲藏的那片瓦砾背后。
元昭啊元昭,你口口声声说信我认我,可你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在诛我的心呢?
姜离默默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他,只身走向那个紧闭着的房门。
他在门前站定,双手贴在轩窗上轻轻推了一下,没有上锁的房门应声而开,逐渐向内展开一条缝来。
姜离动作稍稍一顿,他侧耳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他有些疑惑,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与屋外一样,设施摆件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换过了,老朽的不行。桌边的凳子缺了一个腿儿,倔强地立着,床下更是给老鼠咬的断了,被人塞了泥土和糯米,堪堪支撑住。
姜离微微皱眉,他没想到昭罪寺内的环境竟然差成这样,室内扑面而来的潮湿与腐朽的酸木味儿刺激着姜离的鼻腔,他忽的心口有些闷,双眼在室内环视一圈,这才发现那人正裹着灰扑扑的被褥,躺在床铺的最里侧,身体背对着他,轻微地起伏着,似乎睡的正香。
姜离愣了愣,嘴唇嗫嚅了一下,呼吸忽然放得很轻,他抬起沉重的步子往床边走去,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到床前,轻轻坐在了床边。
听元昭说,边子濯发了热,姜离缓缓倾了身子去看,只见边子濯紧闭着双眼,被褥裹到了鼻尖,双颊有些泛红,他轻轻呼着气,眉毛却紧紧皱着,不知是不舒服还是梦到了什么。
姜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唇间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探边子濯的额。
边子濯睡眠从小就浅,姜离的动作不敢太大,只用食指和拇指轻轻贴在他的额头,熟悉的温度自指尖传来,某些记忆深处的滚烫被点燃,循着深刻又刺骨的寒,交织成一丝一缕的温暖。
这种感觉又酸又痛,麻着姜离的神经,却又将他的灵魂焚烧。
姜离缓缓闭上双眼,冷静了片刻,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边子濯的温度正常,似乎已经降下来了,想必是元昭做了什么处理。那既然这样,他也无需再管,即刻离去便是。
姜离这么想着,垂了眸,将手缓缓收了回来。
却不想那人却猛地一转身子,强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姜离的手腕,姜离吓了一跳,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正准备甩开他的手跑掉,却发现边子濯抓的死死地,他竟轻易挣脱不掉。
“……放手。”
姜离艰难开口。
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动作有没有被边子濯发觉,如果真被发觉了,自己这种难堪的模样,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
……
等等。
为什么他要因为元昭的一封信,就巴巴地跑过来看边子濯?
骤然的一丝清明,姜离的动作猛地顿住,四肢寒意渐升,足下像是结了冰,教他不能移动分毫。
谁会像自己这样,被他恨被他怨,被他当成狗一样拴着、吊着,还要上赶着过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发了热,是不是真的吃不下东西?
姜离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浑身一阵阵发冷,胃里更是被这想法刺激地痉挛起来,他僵直地立在原地,下颚处牙关紧咬,青筋毕露。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自己府上冲元昭吼出来的那些话。
这不是贱是什么?
他这不是贱是什么!!!
姜离双眼通红,他浑身颤抖,怒气像是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可刚刚醒过来的边子濯不知道这些,昭罪寺内环境极差,他素来住在瞿都城内,锦衣玉食惯了,竟一下还不适应,惹的身上发了热,好在他症状不算严重,吃了元昭及时送来的药,现下已经无虞,只是连着昏睡了好些天,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还未完全清醒。他只是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那人的呼吸又轻又细,离的那么近,感觉温暖又熟悉,以至于在那人抽身离去的时候,他下意识从梦中醒来,抓住了那人的手。
姜离烦躁地骂了一声,抬手又是猛地一甩,边子濯将他手腕攥地红了,惹地姜离痛叫一声,喝道:“我叫你放开!”
后者却闻而不动,垂着头坐在床上,意识还未回笼。
姜离看了看自己被揉的发红的手腕,半晌后,忽地嗤笑了一声,道:“边子濯,你这是想到谁了?”
如姜离所料,边子濯依旧没有回答。
姜离也不需要他回答。
毕竟能让边子濯魂牵梦萦的人从始至终也仅有那一个——那个即使死了都还被他念着的皇兄。
这是他用多年的万念俱灰换来的答案。
如同一桶冷水将浑身浇了彻底,姜离蓦地冷静了下来。
对边子濯,他有再多的怒意又如何?
边子濯对自己,从始至终都是狠的,从自己第一次被带入定北侯府的时候,他就狠的彻底。
悲哀又可笑啊。
他就是这样,像是只整日嚼着腐肉刍狗,挣扎着活在名为边子濯的噩梦铸成的现实里。
蓦地一瞬,姜离忽然想要活的彻底,碎得彻底。
像是多年前那晚,边子濯拿着鸿景帝的画像闯入张哲的府邸,绑住双手,嘴里塞满吊着命的药丸,强制着贯穿,践踏掉所有的爱意。
就该这样,什么都碎掉、烂掉。
最好让他再无任何一丝一毫的留念。
姜离几近疯狂地想着。
他缓缓坐回床前,抬高自己的衣领,仅仅露出那双与鸿景帝八九分像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