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拓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姜离的脑袋,道:“濯儿那会儿还没有马腿高,一支箭射中他的肩胛骨,整个人从马上滚了下去。是当时还是太子的鸿景帝救了他,背着他在山里躲了整整五天,直到后面被禁军找到。”
姜离听罢,整个脸难过地皱在了一起,转头远远望着屋内正坐在窗边温习兵书的小边子濯,哽咽着问边拓:“那哥哥肯定很疼。”
“是啊……”边拓轻轻拍了拍姜离的肩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濯儿跟皇上的关系很好,也是这个原因罢……”
可惜那时,年少的姜离还不知道,边拓口中的“关系很好”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回忆渐渐中断,姜离抬眸再次看了看那个山洞,又问道:“就是在那个山洞里,鸿景帝带着你躲了五天?”
边子濯点了点头,道:“嗯。”
五天。
少年人的爱情最是纯粹,便就是那短短五天时间,少年边子濯热诚的爱上一个人,孑然一身,而后记了一辈子。
可笑的是,边子濯爱了那个人那么多年,但这些年,陪在边子濯身边的人,却一直是自己,那个和他长得像的自己。
姜离的鼻音带上了些颤抖,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道:“我们过去罢。”
边子濯蓦然看向他,声音近乎带上了祈求:“阿离……”
可姜离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背对着他说:“怎么,你与他相遇的地方,我便见不得了?”
说罢,姜离也不等边子濯说什么,便径直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姜离双脚踩着软软的草甸,一路走到鹅卵石的小滩,然后缓缓走入溪水之中,最后从溪水中上了岸。再次踏过石滩,在那个一人高的小山洞前站立。
山洞并不大,也不深,内里用灯笼一照便能看到底,因着洞外那颗古树枝叶繁茂,上面爬满的青色藤蔓四处无规律的肆意生长,已经将这一人高的洞口掩盖了大半,若是不仔细看,隔了远了,应当是瞧不出来的。
姜离伸出手,缓缓举高灯笼,然后轻轻拨开遮掩着洞口的藤蔓,腰身一弯,便踏入了洞穴之中。
刚一入洞,洞内潮湿之气便扑面而来。
他四周看了看,只见山洞内壁平滑,洞口一侧还长满了青苔,足下的地面却比较干燥,落了好几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些落叶的碎响。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边子濯也随着姜离走了进来,他半边脸颊隐没在阴暗里,一双眼睛微微垂着,没有去看姜离,只在进入洞穴后顿了顿,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半晌。
姜离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山洞稍内侧,有一处稍微高出地面的地方,那里被放了一块半丈宽的扁平石头,经过了这些年,石头上已经长了不少青苔,静静地躺在地上,似乎在向姜离诉说着什么。
“你受伤的时候,在那里躺过?”姜离道。
边子濯说:“嗯。”
“你印象真的挺深。”姜离说着,走到了那块石头跟前,蹲下身子打量了一下,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人为触碰过的痕迹已经完全被自然销蚀掉了。
边子濯也跟着走到姜离身后,道:“那时我十二岁,已然记事了。”
“哦。”姜离应了一声。
突然,他站起身,用脚在那石头上猛地蹭了好几下,直到将那石头上的青苔蹭的干净了,然后复蹲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细细在那石头上又擦了好几遍,最后这才站起身来,冲边子濯道:“坐会儿罢。”
边子濯直直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故地重游。”姜离道:“世子殿下休息休息罢,我去打点水喝。”
说完,姜离也不管边子濯,径直从他身侧走开,掀开洞口遮挡着的藤蔓,走到小溪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用溪水灌满。然后他又重复方才的动作,起身,掀开藤蔓,走入洞中。
洞内,边子濯已不知何时坐下了,他正坐在那块扁平的石头上,低着头,伸手摸着石头边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喝水吗?”姜离在他身侧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喝了一口水,递给边子濯。
边子濯转头看向他,道:“你喝罢,我不渴。”
边子濯既然说了,姜离也不客气,用手捧着水壶,慢悠悠喝起水来。
灯笼轻微的柔光正好能照亮这洞内小小一方天地,外头夜深静谧,潺潺流水,洞内柔光温馨,两人之间却彼此无言。
姜离咽下口中冷冽的溪水,随口问道:“当时,他是怎么照顾你的?”
边子濯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远处,似乎便这样陷入了回忆里:“也是像你这般,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我躺着,然后打水来给我喝。”
姜离又问:“箭伤呢?怎么处理的?”
“我当时重伤昏迷,中途时有清醒,看到他嚼了草药,覆在我伤口上。”
姜离笑了一声:“没想到太子爷还能辨草药呢。”
边子濯听出他这话语气古怪,想伸出手去碰碰姜离,却被后者躲开。
“东宫里……”边子濯看了看抓空的手,重新看向远处,道:“东宫有草药课,会学。”
“那这处地方,也是鸿景帝带你来的么?”
边子濯道:“那时我中了一箭,隐约记着他背着我在林中四处走,后面来了这里。”
姜离听着,眼睛也不去看边子濯,只不知道盯着哪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水。
边子濯用余光瞧了瞧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好继续说道:“皇兄带我来到这里,给我清理伤口,上药,喂水,但那时没有多余的药,没多久我便发了高烧。那时外面到处都是追杀我们的刺客,我们不敢出去,也不敢打猎,靠着喝水捱过了四天。”
“这期间我很少清醒……后面我应是饿的快撑不下去了,皇兄不得已出去找食物,结果就碰到了禁军,最后将我们带了回去。”
第50章 恨由爱起,可由爱消?
林声潇潇,边子濯慢悠悠的说着,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缓缓道了出来。
那年,两个半大的小孩子,负伤在深林中穿梭。他们不敢点火折子,唯一的光源,只有从林叶缝隙间露下来的月光。
他们漫无目的地逃窜着,不知道杀手潜伏在哪里,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们没有援军,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一双双看不见的大手,随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捏碎。
边子濯被鸿景帝背着,肩膀的痛意愈发明显,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没了知觉,直到他们在林子里躲躲藏藏了将近四个时辰,这才找到了这处还算隐蔽的安身之所。
边子濯的伤已经开始发炎,整个肩胛骨被箭簇贯穿,他发了高烧,整个人神志不清地躺在地上。身边的人似乎是停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了出去,不知道去哪里采了药草回来,丢到嘴里嚼碎了,跪在他身边,一点点敷在他的肩膀上。
小边子濯微微睁开眼,高烧令他的意识模糊,就连映入眼帘的东西都看不清,唯一能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到今日都历历在目的,便是那双近乎刻入他灵魂深处的眼睛……
边子濯用缓慢的语调叙述了事情的原委,这件事已经在他脑海里重复回忆了无数遍,尽管他没有刻意去想,可一些细节,他无意之间便能完整地说出来。
姜离盘腿坐在石头上,一手撑着身子,歪着头默默听着,手里的水已不知何时喝的见了底。
不知是地面湿滑还是想的太过入神,姜离身子忽地一歪,整个人猛地向前倒去。
正说着话的边子濯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地抓住姜离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扶住了。
身子重新坐稳,姜离恍然抬头,那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眉眼便直直撞入边子濯的视线。
一瞬间,回忆与现实交叠,边子濯一愣,整个人登时僵硬在原地,下一刻,四周的黑夜仿佛融汇成海浪,呼啸着吞没掉边子濯眼前的一切,紧接着,耳边蓦然传来孩子高烧难耐的喘息声,还有另外一个熟悉且亲切的安慰声——
你撑一撑……会没事的……
难受的话,你就牵着我……
“边子濯?”姜离唤他。
边子濯浑身猛地一震,眼前再度明亮起来。
如溺水之人般忽然恢复了呼吸,边子濯突兀地抬眸看向姜离,一喘一息间,背后已经落了一层冷汗。
姜离盯着他,一双眼睛被烛火映的黝黑,他抿了抿唇,轻声道:“边子濯,你抓疼我了。”
“我……”边子濯愣了愣,匆忙放开姜离的手。他好似惊魂未定,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一把搂住姜离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阿离,我不是故意的。”边子濯说着,动作间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慌乱,只见他轻轻抬起姜离的手腕,吹气道:“疼不疼?”
姜离任由边子濯静静搂着自己,他垂着头,脑子里的思绪像是抓不到头的细线,缠缠绕绕地,似要将他整个人就这样包裹起来。
——这是第一次,边子濯亲口将当年的细节说与自己听。
曾经,万念俱灰的时候,姜离也有好奇过,他好奇究竟是什么羁绊,能让边子濯对鸿景帝产生如此深的执念,如今一听,只叹不过是一场少年人的生死相依,一场雨夜间的患难与共。
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与自己长得相像的鸿景帝。
姜离知道,这个故事与他没有关系,可当他听着边子濯的缓声叙述,看着边子濯浸满回忆的眸子时,却仿佛自己的灵魂跨越了时间,进入了年少的鸿景帝的身子里,抬眸一瞧,便是重伤昏迷、高烧不退的小边子濯。
姜离无声地自嘲了一下。
是了,自己真是迷糊了,光是听着边子濯的描述,竟然就臆想出这些画面。
是怨恨吗?
还是……嫉妒呢?
姜离垂着眸子,看着边子濯的头顶,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堵着,让他发不出声来。
“阿离,我讲完了,你跟我说说话。”边子濯唤他,一双手在姜离后腰处搂得更紧,他几乎将整个脸庞都埋入姜离的胸膛,像是害怕的极了,颤声道:“我没有再将你当做皇兄……”
他抬起头,眼尾带上了些红:“阿离,你信我。”
姜离垂眸看着他,半晌,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边子濯背着姜离,一点点向林外走着。
他们相互间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可胸膛与背脊却贴的紧密,像是怎么也分不开两人。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出升的朝阳终止了夜的漫长,边子濯忽然站住了脚步,说,
阿离,我等你好吗?
我等你,再次说喜欢我,心悦我。
姜离鼻子一酸。
少年的爱,是孤注一掷,淋漓热诚。
此去经年,恨由爱起,亦会由爱而散么?
姜离将脸贴紧边子濯的背心,听着耳侧属于那人的心跳,轻轻闭上了眼睛。
-
-
-
翌日,曹汀山果然向姜回雁告病回了紫禁城,戍边大将军一走,一部分禁军也跟着回了紫禁城,整个秋猎的紧张感一下子便下降了不少。
卯时三刻,陇山行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些便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
今日便是秋猎的最后一日,按照祖制,今天下午便要由皇上在定国寺前宴请百官,同时还会进行秋猎比选,选出最终获胜者并施加恩惠,遂一大早,司礼监和户部便开始忙着搭台子,收拾场地。
秋猎进入尾声,马儿陆陆续续牵回了司礼监,端地需要人打理。因着谈明一直陪着姜回雁,这重要的事儿便交给了谈明的爱子周盛成。
说到这周公公,他本是江浙某县令的小儿子,年幼时家道中落,被迫被送到宫里净了身,为了就是图他这辈子能有个好去处。可毕竟年少时也是个小公子,自由散漫惯了,虽到了司礼监学乖了些,大气儿不敢喘,但小气儿可没叫他喘的少。
这最教人诟病的,便是这家伙不守规矩,且爱贪图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