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子濯站在桌边,视线死死盯着拾捌离去的背影,漆黑的瞳孔里面好似乌云翻涌。
伸手的帷帐动了动,姜离伸出手缓缓撩开,唤道:“边子濯,你不用想了,我与你同去。”
边子濯转过头去看他,几步走到床边,伸手拂去他额上的细汗,道:“你好好治你的病,去什么去。”
“那赏伯南不是说发了汗便好了?明日的治疗明日再说。”姜离道。
边子濯皱了皱眉:“阿离——”
“边子濯。”姜离打断他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曹汀山从一开始就好像在针对我一样。”
边子濯听罢,动作顿了一顿,疑惑道:“针对你?”
“没错,就像北凉城破那日,他为什么要……”姜离说到这儿,话语突然顿了顿,侧过头去不看边子濯,继续道:“那日他为什么要当着定北军的面陷害我,我分明与他无冤无仇。”
“真是因为我是姜家的彘子,所以要庇护我么?可我于姜家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就算那时在北凉城死了,姜家、姜回雁,也都不会关心……我倒是觉得,他是故意放了我一马。”姜离皱了皱眉,继续道:“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本是没有这般强烈的,但此次曹汀山进京的时候,我再一次感觉到,他好像在观察我。那种故意让我活下来,然后看着我在他掌心蹦跶的感觉。”
边子濯抿了抿唇,他弯下腰,坐在床边道:“曹汀山本就另有所图,我现在能想到的是,他乐得瞧见我与姜回雁斗的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时,由他来分一杯羹。”
“可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么?”姜离道,他看了看边子濯,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边子濯的手:“边子濯,我跟你一起去。”
边子濯悠悠叹了口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盖好,道:“你先发发汗,离夜深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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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姜离和边子濯果然在营地西侧找到了等候多时的拾捌。
拾捌看了看两人,侧耳听了听林中的动静,盯着边子濯道:“看来世子殿下还邀请了旁听者?”
边子濯不信曹汀山,为了以防万一,他叫元昭带着一些暗卫跟着。
“这点小事。你们曹将军不会介意的。”边子濯勾了勾唇,做出了个请的手势,道:“带路罢?”
拾捌哼了一声,转身便掠了出去。
边子濯腿部的伤本就已经好了大半,加上赏伯南又给他用了些滋补的药材养了些时日,现在已然大好,就算抱着姜离,跟在拾捌身后,也堪堪不会落了下风。
不多时,拾捌带着他们拐入一处山谷,姜离鼻子动了动,远远地闻见了一丝硫磺的味道。
他抬头四下望了望,此处林深树密,似乎已经走出了划分好的秋猎距离,到了另外的一处峡谷里。
“到了。”身前的拾捌忽然说了一声,足尖落了地。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浓密的树林间环绕着一方天然的温泉,温泉边点着几盏明灯,正照着袅袅升起的热气,随着风在空中翻卷着。
温泉并不大,泉水内,曹汀山长发挽起,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胸膛半露,露出胸前小麦色的紧实肌肉,正靠在池中闭着眼睛假寐。
听见几人的声响,曹汀山缓缓睁开了眸子,尖锐如鹰隼般的眼眸在边子濯和姜离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小世子,指挥使,本将恭候多时了。”
拾捌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旁背着手站着,边子濯四下看了看,带着姜离走到了温泉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曹汀山,道:“没想到,曹将军可真有雅致。”
曹汀山双手伸直靠在岸上,勾唇道:“本将打猎错走了路,发现此处人间洞天,便分享与你们,如何,你也下来享受一下?”
“婉拒了。”边子濯面不改色道。
似是猜到了边子濯会不领情,曹汀山侧了侧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姜离,又道:“姜指挥使不是一直身体欠佳么?下来泡会儿?”
此话一出,边子濯脑子里忽地想到白日里姜离同自己说曹汀山针对他的一番话来,身子不由得上前挡在姜离身前,道:“曹将军,听你下属说,你想与本世子谈合作?”
“不错。”
边子濯哼了一声,面上带了些不明意味的笑,只见他足下走了几步,寻了个半人高的石头坐下,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寒声道:“合作?从付博的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利用于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边子濯话音刚落,两人之间虽隔着泛着热气的温泉,气氛却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呵。”曹汀山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酒杯喝了一口,道:“世子殿下果真是有手段呵,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的事儿,居然也教你查到了。”
姜离抿了抿唇,沉声问道:“所以我当上指挥使,也是你向太后举荐的?”
“本将没必要做那种事。”曹汀山捏着茶杯把玩道:“付博一死,锦衣卫里,太后便只能用你。”
“为什么杀他?”姜离道。
“什么为什么。”曹汀山咧嘴嗤笑一声,抬眸瞧着姜离,眸子在他脸上肆意打量了半晌,最后视线落于姜离薄薄的嘴唇上,故意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道:“本将乐意。”
曹汀山话音刚落,骤然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冷意。他转眸看去,在他的面前,边子濯正看似随意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微垂的刘海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隐藏在阴暗里,犹如毒蛇一般无声而阴沉地望着他。
曹汀山是第一次见到边子濯如此冷冽的眼神,边子濯的眸子越是教人不寒而栗,他便越有种得逞般的兴奋感,只见他咧了咧嘴,伸手一把抓起身侧倒满烈酒的酒杯,劈手便往边子濯的脸上甩去。
“啪”的一声,边子濯以极快的速度稳稳接住,杯中青酒竟丝毫未荡出来。
“放心。”曹汀山冲着边子濯举起酒杯,道:“你碰过的东西,我不会碰的。”
姜离咬了咬牙,一双手在身侧死死攥紧。
边子濯眼眸深邃,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轻轻瞥了一眼曹汀山,然后手腕一翻,将那杯酒尽数倒在了温泉里。
“真是浪费。”曹汀山仰头将酒喝完,朗声道:“这可是御酒。”
“很遗憾。”边子濯勾唇,将那酒杯随意丢掉,道:“你喝的酒,本世子也不屑碰。”
曹汀山眼睛眯了眯,一双散发着危险的瞳孔与边子濯的视线对上,一时之间,两人好似隔空刀光剑影交手数次,谁都不肯退让。
随即,只听得曹汀山冷冷哼了一声,“哗啦”一下从泉中站起身。
他缓缓背过身去,伸手脱掉了身上已经完全被温泉水浸湿的亵衣,露出他古铜色的肌肤,和他背后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姜离微微一顿,他忽然发现,在曹汀山的两侧肩胛骨处,有许多道看起来像是被人抓挠过的痕迹。
那痕迹深浅不一,有的用力颇深,有的却好似剐蹭,但所有痕迹都由上到下抓挠而出,个中缘由,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羞耻的痕迹,没想到曹汀山却故意显给两人看,姜离脸上一赦,猛地转过脸去。
“本将家猫儿抓的,世子殿下,好看么?”曹汀山的声音带着戏谑与阴险,一双犀利的眸子紧紧盯着边子濯,好似不愿意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曹将军的癖好不敢苟同。”边子濯心下泛起一阵恶心,他脸色黑的吓人,蓦然站起身,寒声道:“看来曹将军说合作是假,恶心人是真,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告辞了。”
“谁说不合作了?”曹汀山出声打断边子濯的话,只见他伸手拿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继续道:“明日便是秋猎的最后一日,众使臣和太后都会从行宫出来参加宴席,本将知道你会动手,毕竟这次机会对你来说,众目睽睽,想做些什么事,再好不过了。”
边子濯面无表情地看着曹汀山,等他继续说下去。
曹汀山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张被洗的褪色的明黄色手帕随意擦着脸上的水珠,道:“本将今晚便会假意告病先回紫禁城。托你的福,太后还没对本将撤下防备,只要本将回去,一部分禁军便会跟着本将回去,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本将远在紫禁城,都不能前来支援。”
“如何?小世子。”他抬眸看了看边子濯,笑道:“这合作,够不够有诚意?”
第49章 睹物不思情
经过一番并不算和谐的谈判,两人终于不再与曹汀山逗留,动身往营地走。
边子濯起身离去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没有跟曹汀山打,拉着姜离转头便走,顺手还从一旁拿了个灯笼。
夜晚的山林里最是静谧,与人声喧嚣的行宫和军营比起来惬意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环境的影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施展轻功,而是由边子提着灯笼,一手牵着姜离,一前一后地慢慢在这深秋的山林中走着。
姜离的手白皙又柔软,指腹微微带了些用刀的细茧,边子濯就那样紧紧握着,拇指时不时扫过姜离光洁的手背,又轻又痒。
而姜离任由边子濯牵着自己的手,不反抗,不迎合,就那般松松垮垮的,没有任何回应。
四周安静地像是落入的深海,姜离的默然又将这安静衬地几许寂寥,边子濯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想起方才在温泉池边,曹汀山近乎露骨地瞧着姜离的那个眼神。
“哗啦”一声。挡着二人路的枝杈被边子濯再次拨开,他下颚线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道:“曹汀山他居心不轨。”
正垂眸看着足下的姜离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边子濯,应了一声道:“嗯。”
边子濯听罢,足下步子停住,整个人转过身来。
他手中亮着的明灯霎时间照在姜离如画般细细雕刻出来的脸上,边子濯双眸微垂,紧紧盯着姜离,沉声道:“他刚刚看着你那个眼神,教我差点忍不住想杀了他。”
“出身不净,背刺养父,还做了姜家走狗。”姜离愣了愣,轻笑一声,自嘲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对我这种人感兴趣?”
边子濯僵硬地拽着姜离的手,一双眼眸里神色复杂,夜里的秋风像是要从皮肤寒到肉里去,像鸡在啄,阵阵痛到心窝。边子濯嘴唇轻颤,道:“……阿离,你不要这么想。”
“就算我不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姜离道。
边子濯听罢,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住了,他双眼一错不错地瞧着姜离,后者面容清冷,好像这番话已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再也击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可姜离越是表现得不在意,边子濯的心脏便愈发像是被揪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姜离,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偏生说不出来,喉咙干涩的阵阵发苦,他整个人像是秋日里破碎纷飞的落叶,面对着姜离这座不再悲哀的佛。
都说因爱生恨。
但姜离好像对他连恨都没有了。
边子濯内心猛地一阵慌乱,他突然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两人的相处,若非不是他一直死缠烂打追着姜离,那姜离对自己是不是也只剩下平淡,最后形同陌路……?
一想到这,边子濯整个人几乎就要站不住,他不觉后退了一小步,双眸被自己这突兀冒出来的想法骇的惊恐万分。
“怎么了。”姜离说了一句,伸手拿过边子濯手上的灯笼,道:“别愣着了,走吧。”
边子濯忽地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再次抓住姜离的手,抬起头来刚想要说什么,视线忽然看到些久远又熟悉的景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
姜离被他弄的烦了,道:“又怎么了?”
“这、这地方……”边子濯喃喃道,久远的记忆如洪水般浸没他的意识,直到多年前的景象与面前所见别无一二,他才缓缓出了声:“……我来过。”
“?”姜离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顺着边子濯的视线望去。
借着月色,姜离看到不远处有个近丈宽的小溪,小溪两侧有着浅浅的石滩,而在石滩边上,一棵被藤蔓几乎爬满了的古树下,有一个一人高的小山洞。
这并不算什么有特色的景象,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陇山山脉里,应是随处可见的。
“你什么时候来过?”姜离问道。
边子濯却突然抿了唇,他脑袋微微低了低,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今晚边子濯的态度都有些奇怪,姜离皱眉看了他一眼,心下烦躁更甚,遂也不去想那么多,提着灯笼便打算上前查看一番。
然而手臂再一次被边子濯拽住了。
姜离终于怒了,喝道:“边子濯,你到底想干什么?”
边子濯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停顿了半晌,干哑着嗓音道:“我们从另一边回去。”
“这里……”
姜离一把甩开边子濯的手,紧紧盯着他,寒声道:“边子濯,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便偏要去看上一看。”
边子濯盯着他看了看,嘴唇微张,终于还是侧过头去,轻声道:“这里……是当年皇兄救我的地方。”
姜离听罢,整个人登时愣在了原地。
那年的事,姜离曾从边拓的嘴中,知晓过大概的情况。
“濯儿小时候被人刺杀过。”定北侯府的那颗梧桐树下,边拓抱着小姜离,坐在自己给两个孩子打的秋千上,轻轻说着过往:“那时天雍跟大虞的关系并不好,秋猎的时候,刺客不知怎么便混了进去,刺客要杀当时还是太子的鸿景帝,濯儿便带着太子跑到了深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