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行!我答应过阿离……”
“世子!你还不清醒!”秦攸终于忍无可忍,他罕见地发了大脾气,扬起手一巴掌扇在边子濯脸上:“你还要被那狐媚子迷到什么时候!明德帝落到他们手里会发生什么你想过吗!你难道要拿整个大虞来作赌吗!拿现在已经岌岌可危的大虞?”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妥协、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一把拽住边子濯的领子,怒喝道:“你好好想想我们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依旧还是拎不清,老夫看你这皇帝也别当了!”
边子濯浑身猛地一抖!
耳边风声呼啸,众将士站于两人身后,肃穆而宁静。
一切都像是无声的催促。
边子濯嘴唇剧烈颤抖,某个停顿的瞬间,终是一把抓住了那张弓。
弯弓搭箭,箭尖直直对准被小蛮王扛在肩上的明德帝。
他看到明德帝布满泪痕的脸在一瞬间僵硬,孩子大睁着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皇叔……?”
边子濯咬了咬牙,勾住箭矢尾翼的双指缓缓张开……
“不——!!!”
耳边爆发出一声熟悉的惊呼声。
边子濯身子剧颤,将将要松开的箭矢被他重新捏紧,他在那一瞬转头看去,正好看到姜离挣脱掉贾云杉的阻拦,朝自己狂奔而来。
“阿……”
话音还未出口,身子便被秦攸猛地一撞,边子濯手臂有伤,这一撞,拿着的弓便被秦攸夺了去。
边子濯浑身的血液像是霎时间冰冷了下来,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在跌落的同时回首去看,只见秦攸握起那张弓,搭上箭,缓缓拉开,箭簇上闪过刺眼的寒芒——
远处,贾云杉挡在元昭的面前,紧紧咬着下唇,侧过头,不愿去看。
元昭被贾云杉横臂拦住,他不停地挣扎,嘴中大喊:“贾师父!放我过去!”
贾云杉声音艰涩:“小昭,你别过去。”
“为什么!贾师父,不能这样……明德帝不是非死不可!”
“他就是非死不可。”贾云杉紧紧抓住元昭的胳膊,垂眸与他对视,声音极轻:“小昭,一个没有用的傀儡皇帝,和整个大虞,你会怎么选?”
“君王被俘,耻辱、威胁、战争……”贾云杉的声音里溢满了苦涩:“明德帝只是个傀儡皇帝,大虞的未来,世子的未来,绝对不能因为他……”
贾云杉咬了咬牙:“……他只是个傀儡。你知道吗?没有用的傀儡。”
元昭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嗖——”的一声。
箭矢从秦攸指间飞出。
“不……不不!”姜离满脸是泪,他竭尽全力飞奔,声音几乎要吼破嗓子:“不!啊——!!!”
箭矢带着破空声准确地刺入明德帝的背心。
孩子依旧保持着那副疑惑的表情,乌黑的瞳孔在箭矢没入身躯的那一刻散开,大片的血污从内而外,迅速染红了他明黄的小袍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死亡太近,疼痛在这一刻被潜意识忽略,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远处巍峨的长城,看到了长城上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秦攸的坚定和冷漠,看到了边子濯的无措和后悔,看到了姜离如山崩地陷般的的悲痛欲绝。
他眼前浮现出走马灯,恍惚间,重温过自己这荒诞的一生,在他这一生中,到处都是紫禁城内如何也翻越不出去的宫墙,是如枷锁般的龙椅与宫殿,和深夜无人时,对着姜回雁画像咬牙切齿的自己。
他这一生既不浓墨也不重彩,他这一生是灰暗的,灰暗的明黄,灰暗的宫墙红,灰暗的一切一切。
只有姜离,只有他的离哥哥,是他这生唯一的色彩。
很多年以前,他晚上夜不能寐,求着于德瑞帮自己出了宫,小小的孩子按照记忆中的瞿都地图在黑夜里摸索,一路摸到了姜离的府上。
姜离的府上没什么下人,他顺着微开的大门溜了进去,一路寻到了姜离的卧房前。
他本没有什么奢求,只因皇极殿太冷了,他想让姜离抱抱自己,哄哄自己。可他却听到了他不该听的声音。
屋内的求饶和喘息一刻不停,他僵直着身子站在门外,直到浑身冰冷,直到万籁俱寂。
他听见姜离虚弱而愤恨的声音:“等我杀了姜回雁……”
边子濯的声音带着餍足:“就怎么?”
“就杀了你,边子濯。我就杀了你。”
“气话?”边子濯低声笑:“要再来一次么?”
屋内沉寂了片刻,随后,旖旎再起……
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不理解姜离和边子濯之间奇怪的关系,但他似乎能明白,姜离也是恨着姜回雁的,就像他恨着姜回雁那样。
他已快要记不清自己当时往那封信笺上涂毒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想要完成离哥哥的心愿,还是真的恨透了姜回雁,还是二者都有。
可无论如何,就这样了。
这糟透了的人生。
硬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真正同离哥哥好好活一次,没能和离哥哥一同去看看山,看看水……
好困。
孩子想着。
他想在睡过去之前,再看一眼姜离的脸。
但太远了,太模糊了。
他看不清。
他不再挣扎。
“啊啊啊——!!!”
姜离声嘶力竭,声音凄厉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开来。
心脏深处似乎长出了荆棘,剧痛随着胸口迅速蔓延,直到一口黑红色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咳出。
世界霎时间暗了下去。
边子濯瞳孔骤缩——
“阿离!!!”
第78章 歇斯底里
姜离府上灯火通明。
整个太医院的人几乎都被搬了过来,各种珍贵草药源源不断地从紫禁城内运出来,像不要钱似的丢到锅里熬煮。屋内,赏伯南的银针换了一套又一套,直到张哲颤抖着手倒掉第四盆黑糊糊的血,终于忍不住抱住元昭大哭。
元昭的寒铁面具上依旧沾着未擦干的血液,他颤抖着手搂住元昭,嘴唇张合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着那些无力的安慰。
浓浓的中药味萦绕着整个府邸,像是给在场所有人都笼罩了一层乌云,压抑地悬在每个人都头上。
……谁都不知道,屋里的那人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元昭咬了咬牙,抬眸看向屋内,姜离的床前,边子濯正如失了魂般站着,双目空洞。
他已经这样站了整整一日。
他看着张哲想尽办法给姜离喂药,看着赏伯南将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插入姜离瘦削的胸口,看着御医来来回回,却都摇着头离开……他全程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论谁来劝他,他都那样固执地站着,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间,三昼夜已过。
姜离嘴角已不再流血,心脉虽然暂时被压制住,但因受到刺激太大,依旧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三日来,边子濯滴水未进,他此时跪在姜离的床头,伸手与姜离十指紧握,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紧紧看着姜离虚弱的脸庞。
赏伯南再次拿着针袋走入屋内,看了看边子濯跪在地上的背影,伸手轻轻将针袋放在桌上。
“边子濯,有意思么?”赏伯南突然出了声。
边子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赏伯南皱了皱眉,几步走到边子濯身后,低沉着声音又道:“我问你,有意思么?”
边子濯终于像是生锈了的发条一样,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他。
赏伯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的冷笑一声,道:“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与姜离的纠葛对错,我也懒得评说,但只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你根本就是个伪善者。”
“伪善到自己认为感觉良好,自己认为自己心狠手辣,运筹帷幄。但实际上呢?推翻了姜回雁又如何,未来登基了又如何?你连自己的感情都捋不清,还能管理整个大虞?别开玩笑了。”赏伯南道:“天雍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邻国君主。”
边子濯浑身一震,他张了张嘴,干哑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你不伪善么?”赏伯南道:“想想你自己做的事吧,你想要重新得到姜离,想要他重新爱你,想要让过去一笔勾销,想要杀掉明德帝扫平道路,甚至想让你跟姜离的一切都完美如初,哪有这么好的事?”
赏伯南蹲下身,一把抓住边子濯的领子,狠声道:“你不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么?好啊,那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你如果要想将你跟姜离的过去掩埋,那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说,让我用针用药,药坏他的记忆,让他将过去全部遗忘,然后再把他关在宫里,杀掉一切知晓你们过去的人,然后爱他,控制他,让他只成为属于你一人的金丝雀!”
“你……”边子濯缓缓睁大眼睛,开始挣扎着挣脱赏伯南的控制。但他三日不吃不喝,现在已经极度虚弱,竟被赏伯南控制的死死的。
赏伯南顺势将他按在地上,寒声道:“边子濯,我问你,你做得到么!”
边子濯喘着气,喉咙里呜咽了一声,眼中开始流出泪来:“阿离……不该经历这种事。”
“可你与边拓曾对他做过的事只比这更过分。”赏伯南道。
“我爱他!”边子濯怒喝,他一把抓住赏伯南道手:“赏伯南,你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爱阿离!”
“爱又怎么样?你依旧在伤害他。”赏伯南道:“金丝雀只有活蹦乱跳的时候才讨人喜爱,若是瞎了聋了死了,照样会被人丢去给猫吃,给狗食!就像你之前做过的那样!”
“我之前是混蛋!!!”边子濯怒吼出声。
他猛的捂住自己的眼睛,悲痛欲绝:“是我……对不起阿离,是我对不起他……我求你了赏伯南,求你救救他,只要他能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赏伯南看了看伏在姜离床前大哭着的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冲门口的元昭道:“把你家主子带下去,教他好生吃饭。”
边子濯抬头:“赏伯南……”
赏伯南根本不看他:“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入这屋子半步。”
那日之后,赏伯南便不再允许边子濯踏入姜离的屋子。每每边子濯从紫禁城过来,都只能站在门口往里看着,直到站到夜深,万籁俱寂,才窝到一侧的厢房歇息。
许是没有边子濯的气息在身侧,起先一直给姜离喂不下去的药好歹终于喝下去了点儿,赏伯南依旧日日与他扎针,姜离的心口处,被扎的密密麻麻全是血点子,但好在有赏伯南日日调理心脉,姜离的状况稳定下来不少,虽仍旧不见转醒,但至少姜离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已经脱离了危险。
这日,边子濯依旧凌晨便站在屋外,他在姜离房门口一直驻足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伸手随意打理了一下衣服,动身赶去紫禁城。
姜党刚被推翻,有太多的人要被清算,太多的秩序需要重新制定,大虞破碎的朝堂混乱如斯,百姓生活贫困,整个国家亟待革新,确实没有时间再这么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