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汀山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半晌,突然露出一个边徵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来:“……好啊。”
边徵身子猛地一抖。
话音刚落,曹汀山眸子一闪,一大口鲜血便又这么吐了出来。
他终于失去了支撑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朝边徵的方向倒去。
内脏正在慢慢被毒素腐蚀,曹汀山靠在边徵的肩头,艰难地呼吸着。他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整个腹腔内疼的快要失去知觉,甚至能听见脏器慢慢衰竭的声音。
生与死的临界之间,只有从边徵身上传来的熟悉气味,才能让他的神志暂时保留一瞬的清明。
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模糊,边徵似乎不再害怕了,曹汀山费力地睁大眼睛,入目则是边徵如雪般洁白的衣襟,其上,已经被自己的血染的鲜红,犹如一朵朵绽放的梅花。
他记得,阿徵最是喜欢梅花。
第一次见到阿徵,就是在紫禁城的御花园里,那处梅花开的最盛的地方。
作为姜回雁最深的幕僚,他为姜回雁做过太多不道德的事,杀了太多不该死的人,以至于,他从不信什么爱情,也更不相信一见钟情。
可偏偏,这个人是边徵,是大虞的皇帝。身在淤泥中的眷属,看中了高高在上的仙灵。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得到他,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发誓,他要将他拉下神座,让他与自己一样,一身都是淤泥——曹汀山恍惚地伸出手,抚摸着边徵衣服上愈来愈多的鲜血——终于,就像现在这样。
最后的呼吸声中,他问边徵,阿徵,你在想什么?
边徵的回答如他所愿——想你怎么还不下地狱。
曹汀山轻笑出声,更多的血液流了出来。
他伸手去抓捆住边徵的锁链,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死死抓住一般,他说:“你怎么都不对我笑一下?”
“我都要死了,从来没见过你笑。”
边徵任由他倒在自己身上,双眼空洞的看向前方,冷声道:“我恨死你了,为何会对你笑。”
“是吗。”曹汀山说,他偏执地拽着边徵的锁链,迫使边徵与自己紧紧贴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阿徵,我从来不求你对我有情,毕竟就算那样,我也锁了你一辈子。”
“我会继续等你,等你到了阴间,我也会锁着你的……”
“阿徵……你是我曹汀山的,你给我记住了……”
将军就这样说完了话。
直到最后,他的手都没有放开边徵的锁链,五根手指像是嵌在了寒铁的锁链上一般,如何也不肯松开。
营帐中霎时间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边徵终于颤抖着抬起手来。
他突然很想去探曹汀山的鼻息,尽管他知道,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残留着体温的尸体。
就在边徵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的时候,营帐的帘子再度掀开,边子濯疾步冲入帐内,在看到狼狈坐在地上的边徵的时候,眼眶骤然一热。
“……皇兄。”
第125章 敢信人间有白头
曹军的溃败一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样。
曹汀山死后,困守在军营的曹军久久不降,边子濯遂下令将曹汀山的尸体拖出营帐,当着边徵和所有人的面,砍下他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旌旗之上,此番过后,剩下的曹军便没了困守的理由,不多时,便向边子濯投了降。
不想清点过后,元昭发现拾捌和拾玖并不在降军之中,甚至还带着一部分曹军突围逃了出去。
边子濯听罢大怒,下令全国追绞,不过,这都是后话。
一个月后,瞿都。
元昭轻轻推开姜府的房门。
这仍是姜离当年住的小宅子,尽管边子濯已经重新命人为姜离修建了一栋更大的宅院,但不等他告诉姜离,姜离就已经自己住到了老地方。
元昭还记得,边子濯在听到他汇报完这件事后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随他去吧。也不用告诉他,朕给他置办了新的宅子。”
元昭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就算他告诉二少爷这件事,二少爷也不会去住的。
元昭摇了摇头,摒除掉脑子里那些乱乱的想法,抬眸看向这个小小的庭院。
在姜离离开大虞的时候,边子濯有唤专人打理庭院,遂这里还似之前那般,小小的庭院内,一株高高的梧桐树。
现在已然初夏,梧桐树的叶子见见长的繁茂,在树下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阴凉。
阴凉处,放着一尾贵妃椅,姜离正静静躺在上面,怀里抱着一卷看了一半的书,脑袋微微歪着,似乎正在小憩。
元昭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内,见姜离似乎并未发觉,这才从怀里悄悄掏出那用锦布裹起来的桂花酥,缓缓放在了姜离面前的石桌上。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元眨了眨眼睛,似乎被细沙迷了眼,他伸手揉了揉,转头准备离去的时候,视线正正好好,与姜离的视线对上了。
元昭霎时间身子僵硬,他定定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姜离,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见姜离看了看他,缓缓站起身来,他信步从元昭身侧走过,停在那石桌前,垂眸看着那袋东西。
青葱的手指缓缓解开层层包裹,露出内里仍旧冒着蒸汽的桂花酥。
“天天来送,不累吗?”姜离突然道。
元昭内心一紧,连忙跑到姜离身边,双手攥在一起,嗓子发堵道:“二、二少爷,这桂花酥……只是皇上吃了之后觉得好吃,这才让我给你送来的,你、你不吃、不吃没关系,别赶我走……”
曾几何时,元昭这孩子,总是跟在他和边子濯身边,最是沉默寡言,何时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地说这么多话。
其实想想,元昭一直都是这样的,无条件的跟随边子濯和自己,无条件的希望自己和边子濯都好好的,就连在自己被定北军抛弃的那段时间,只有元昭,顶着一张冷冷的脸,对任何人都坚定不移地说,我相信二少爷。也只有元昭,蹲在烤土豆的炉子前,瞪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天真而期待地问,二少爷,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此去经年,元昭已经长大许多,姜离依稀还记得,元昭没有带着面具的那半张脸,只要一微笑,圆圆的脸蛋上,会出现一个酒窝。
而他却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元昭笑了,最近这些年,似乎每次见他,他都会哭。
一想到这儿,姜离不禁抿了抿唇,他嘴里愈发苦涩,遂伸手捻起一颗桂花酥来,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浓郁的桂花的香气自舌尖惹满整个口腔,姜离细细品尝着,转头看向元昭:“元昭,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正愣愣地看着他的元昭身子抖了一抖 有些不确定地发问:“二少爷……?”
“你尝过这个吗?”姜离轻轻笑了笑,伸手捻起一颗桂花酥递到元昭面前,道:“确实很好吃。”
元昭缓缓睁大眼睛,他看着姜离久违的笑脸,鼻子一酸,眼泪便蓄满了眼眶。他伸手接过那个桂花酥,嘴里一直唤着“二少爷”,但却逐渐跑了调,到后面只剩下号啕大哭。
元昭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哭过,可在姜离面前,眼泪却愈发止不住,他双手捧着那颗桂花酥,哭着说:“二少爷,你、你原谅我们了吗?你不要走了好不好,不要离开大虞,不要回天雍。”
“我真的好想你,皇上也想你。求求你了,二少爷。”元昭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姜离看着心疼,从怀里掏出手巾来给元昭擦着眼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样。”
“我……呜……二少爷……”元昭哭的根本停不下来,手里的桂花酥被眼泪打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元昭整个人一愣,慌张的抬起头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姜离笑了笑,拉着元昭坐在石桌前,又拿起了一颗桂花酥递给他道:“元昭,来。”
元昭看了看姜离,伸手胡乱抹了眼泪,拿起那桂花酥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元昭往日里对旁人都是冷冰冰的,姜离难得得了个能哄他的机会,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还有呢,别噎着了。”
“唔、唔。”元昭狼吞虎咽的脸上还挂着泪,扭头看到姜离递过来的茶杯,鼻子猛地抽了抽,又掉了几颗小珍珠。
姜离之前真没有发现,平日里冷冰冰的元昭,原来这么能哭。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声。
元昭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桂花酥,抽噎了一声,道:“因为我以为,二少爷再也不会理会我了。也没想到,还能跟二少爷一起吃吃东西,喝喝茶。”
姜离心口微微一颤,他嘴唇微张,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干涩得发苦。
“元昭。”姜离看着他,轻声道:“你刚刚说,他是吃了这些觉得好吃,才给我送来的?”
元昭一愣,抬起头看着姜离,他自然知道姜离口中的“他”是谁,生怕自己说些什么姜离会不高兴,遂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最不喜这些甜食么?往日里我吃,还要嫌弃。”姜离问:“他什么时候也要吃桂花酥了?”
元昭听罢,小心翼翼地看了姜离一眼,道:“从……从二少爷离开大虞之后,皇上就要吃了。”
从他离开大虞的时候吗?三年前?
姜离不禁蹙了蹙眉。
元昭见姜离不说话,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他甚至连茶也不喝了,就那么偷偷瞧着姜离。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元昭一看,登时吓了一跳,也连忙站起身来:“二少爷?你……”
“我出去一趟。”姜离说完,还不忘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走的,我只是想去看看鸿景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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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以为,鸿景帝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是“死人”,就没有必要,再让他复活。
这是边徵对边子濯说的原话,他说完这些话后,便让边子濯帮他在紫禁城外找了个小院子,不再住在紫禁城里。
边徵住的地方地段自然好,姜离很快便找到了,府上的房门开着,姜离试探性地敲了敲,没有人回应,他便自行往里走了去。
这是一间小小的院子,一个人住刚刚好。
院子里,种满了梅花,现下还未到梅花开的季节,边徵正挽着袖子,用剪刀一点点修着梅枝。
在他的脖颈上,隐约还看得到经年带着铁链的伤疤,尽管张哲已经想尽了办法帮他去除,但奈何那伤疤经年累月,想要消去,怕是不太可能了。
姜离静静站在梅园之中,直到后者感受到身后人的气息,转过身来。
“姜离。”边徵笑了,笑得很是好看:“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
姜离走上前去:“草民,参见……”
“哎。”边徵挥了挥手,阻止他道:“姜离,我现在跟你一样,是‘草民’。不用管这些礼节了,听到了没有?”
姜离愣了愣,轻笑道:“好,边……阿徵哥。”
边徵微微一笑,将剪刀放在一旁:“跟我来。”
姜离跟在边徵的身后,随他在梅园中几经穿梭,竟走到了一个小亭子里。
“这里不错吧?”边徵说着,邀请姜离入座,并给他倒上了一壶好茶。
姜离道了谢,端过茶来,轻轻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