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第10章

“方规,那里不适合你。”李笃手上用了点力气,“你暂时换心情换环境可以,没问题。但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你会吃亏。你已经吃亏了。”

大小道理不见得方规不懂,这是解释她为什么这么做。

“日结夜班冬季夏季两百二十起,春秋两百起。”

要你管三个字方规都懒得说,张嘴冲她脖子咬下去,然后皱着脸松开了。

“呸!臭死了!”

李笃摸摸后颈,摸出一层汗碱。

“机房太热,不好用空调,脱水了好几次呢。”

到后面声音低下来,末尾缀了一个上扬的语气词。

说话时弯着腰与方规视线保持平行,稍稍带了点仰视的意味,露出一线下眼白。

跟猫打架输了找她告状也是这副鬼样子。

方规的目光在眼前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停留一瞬,嫌弃地说:“早晚把你烤成臭人干,臭人渣!”

李笃指指卫生间,“我先洗个澡?”

方规抢先冲进了卫生间,吃到脏东西要刷牙,“不准洗!臭着吧你就!”

臭李笃。

李笃第二天一早去教职工健身房冲了个澡,出来以后一直拿着手机。

临近暑假,课题被边缘化,两年来,李笃第一次让自己无所事事地放松下来,候在办公室里看监控。

宿舍养了猫,所以装上了监控。

摄像头门口一个,客厅一个,卧室门口一个。

李笃对猫不甚关心,但是方规的动向她有必要留意着。

毕竟大小姐现在手头有点钱了。

李博那边盯着手机目不转睛,虞赢卿这里不遑多让。

吃了李博士的饼完全没有消化不良,早上鸭血粉丝汤一口气干了两碗,进办公室坐下来便开启爆肝模式。间或问李博一两个问题。

快到中午,李笃打开电脑,琢磨着要不要进公寓的监控线路看一看。

昨晚进了卧室,方规一直没再出来过。

卧室没有卫生间。

整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大小姐不至于……

不应当……

至少不能……

李博士缓缓坐直。

虞赢卿激情洋溢地敲了一上午键盘,删删减减发现只剩下一页,人也跟着萎靡了,显然鸭血不如鸡汤昂扬精神。

“李博明年到期不续约,准备去哪里?”虞赢卿趴在桌上问,“方便透露吗?”

好像就从接了朋友的猫开始,高山仰止的李博便走下山巅,身上那股餐风饮露的仙气少了些。这么比喻有点阳春白雪,但虞赢卿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前几个月她每次想跟李博说话都下意识仔细甄选措辞,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大不了再补救。交互模式发生了根本性、革命性的迭代。

李笃过了几分钟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唇侧扬起一抹难以解读的笑。

“不方便。”

方规没想到一觉能睡这么久。

一睁眼快十二点,肚子涨得难受。

开门被上方摄像头红光晃了下眼,依稀反应过来,低下。

昨夜睡梦过于跌宕起伏,长袖睡衣七零八落,一条袖子脱离臂膀自行其是,连带这一半几乎滑到腰间。

滚回去换了件短袖,出来把睡衣扔向摄像头。

质感水润的睡衣无声无息滑落地板,勾起对面一个同样无声无息的笑。

方规昨晚跟程文静打了半宿电话,控诉李小天才是个小混蛋,李大博士是个大混蛋。更懊恼当时只顾高兴,没跟便利店经理确认工资。

李大博士言之凿凿,她被吞的工资少说五六百块呢,越想越是忿忿。

小时候,方爱军教过她一句话,“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注)。

后来锱铢必较四个字成为机械厂厂训。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她反而忘了个干干净净。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懊恼过一阵子,方规跟程文静一拍即合,程姨今天来给她撑腰做主,去讨回被经理私吞的那部分。

“我们的目标是——”见了程文静,方规踌躇满志地摊开一只手掌,“五百块!”

第9章

讨薪这件事,李笃很小就有了实感,方规也不陌生。

爱军机械厂新厂投入生产的那年年底,十里八乡从南北方一线城市返乡的务工者,将一个相当陌生的名词带到了方家村:欠薪。

几个月后,“拖欠农民工工资”进入大众视线。

厂区食堂的电视连篇播放农民工讨薪难的报道时,工人们纷纷摇头,表示不可思议,又庆幸机械厂从来都是准时发工资。

翌年,拖欠、克扣工人工资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也成为机械厂非生产时间不管谁提上一嘴,就能立刻引发大片讨论的热门话题。

机械厂产能年年扩大,产品品类与日俱增,吸纳的就业人数更是呈倍数级增长。

新员工绝大多数是周边县市讨薪无果的返乡者。

甚至有一部分是从外省来的。

南下北上去大城市打工说起来钱多,实际能拿到手里的太看运气,没有保障。

机械厂的工资标准虽然比大城市确实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当地却能轻松跻身前三。

最重要的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爱军厂只会提前最晚当天,绝对不会延后发放工资。

传言与事实大差不大,但最后一条有一次例外。

新厂投入生产的次年开始,每到8、9、10号这三天,方规总会反过来早早地叫程文静起床,给她戴上小小的安全帽,穿上量身裁制的工装,监督方爱军去发工资。

老厂、新厂,办公大楼。露天搭个会场,摆一排桌子,一沓沓钞票就摆在桌面上,现场发、当众发,大家都看得到。

当然不是每个人的工资都由方爱军亲手发放。几千号人呢,哪儿发得过来。

他那是摆姿态,给女儿一个交代。

十几号、几十号人的施工队都有不发工钱的时候,上千号的爱军机械厂能保证按时足额发放吗?

怀疑像一阵风,吹进方家大院,再由方规的小喇叭吹向方爱军。

方爱军没当回事,这么多年了,他哪回少发过工资的。

方规对这事儿特别上心。

当众发工资的主意就是她的小脑袋里冒出来的。

雷打不动持续了一年,有天去新工厂的路上突降暴雨,发工资的地方从广场换到了食堂。

方规由程文静扶着,站在电视机下的餐桌上,认认真真监督方爱军发钱。

电视新闻在播放某领导为一位农村妇女追讨两千多元工钱的事迹。

方规后面一名刚从南方回来、进厂没多久的仓管员正跟同伴嘀咕一件事。

仓管员说他出货的时候发现,欠了他和二十多号人近十万元工钱的老板,是爱军机械厂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户。同伴问你怎么知道,仓管员说名字号码都对得上,就地址他没见过。

仓管员又说他想请几天假,去那个地址要老板工钱。他跟二十几个工友在南方追了一年工钱了,实在没办法,才回老家找活干。

方规看看新闻,又看看方爱军。

一声嘹亮的“方爱军”盖住了钞票流转的哗啦声。

听仓管员说明情况,方爱军多抽了两张老人头给仓管员,摸摸方规的小皮鞋:“乖乖想让爸爸做什么呢?”

清脆的童声响彻一片小小天地,“方爱军,去讨薪!”

六旬老头方爱军南下了三十三天。

回来时腋下夹了一根拐杖,身后跟着十几个跟他一道坐中巴回来的新员工。

绝大部分是男性,有三名成年女性。

新员工东张西望,或惴惴或惊奇或忧虑,但掩盖不住喜悦底色。

只有一名瘦瘦高高的女性一直低着头走在最后,藏着身后一道瘦小的影子。

发工资的日子超了两天,方爱军回来第一站直奔旧厂。

成摞的钞票早已准备好,整整齐齐摆在台面上。

方爱军拄着拐杖走到桌台前,桌底下钻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披着簇新的红绸布,嗓音穿透了方爱军的天灵盖。

“方爱军,你来晚啦!你拖薪,你是无良坏老板!”

方爱军慨当以慷为女出征,不辱使命凯旋归来,没料到吃了这一通挂落,脸色登时红到发黑。

没等旁边的叔叔阿姨解围,静可闻针的食堂再次响起童音。

“罚你补利息!”

顿了顿,口齿清晰地喊出刚学会的成语:“锱铢必较!”

食堂的气氛一下子冲上了天。

“补!必须补!”

方爱军哈哈大笑,一把丢开拐杖,撸起袖子要去抱闺女。

方规转身就跑,边跑边背方爱军听评书时记下来教给她的那句话。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