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规是怕,但怕的并非死亡。
死亡,对大多人来说可能都是顶顶残酷的事,方规不然。
宋晓梅五十七岁过世,那年,大小姐九岁,过了人憎狗嫌的七八岁,是听得进囫囵话的年纪,好好跟她讲道理,她愿意去想愿意去听。
宋晓梅生日在年初,生日一过,宋晓梅跟女儿有商有量聊起死亡。她以知天命的豁达态度跟方规讲,她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她今年有生死劫,迈不过去那种。
找大师算命这事儿早,方规六岁那年宋晓梅瞒着方爱军自己去算的。
宋晓梅身体不好,没生方规前就有慢性病,腰椎、颈椎、关节都有炎症,疼起来遭不住,超高龄生了孩子,身体透支得更厉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一半时间在疗养院。
凭方家实力,在大院专门打造疗养场所也不是不行,但宋晓梅执意去市里的疗养院。
宋晓梅故意跟女儿保持比寻常母女遥远的距离。
宋晓梅不像方爱军,把小孩看成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想得也透,女儿跟她和方爱军越亲近,将来生离死别的打击就越大。
方规出生那年,方爱军五十五岁,宋晓梅四十八岁,在方家村,这年岁正常已经当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一对年过半百的妈和爸再怎么牵挂孩子,也注定陪不了孩子很久。
在疗养院没什么事,宋晓梅就看书、学习,她有个学习搭子,这位老姐妹家里也有个小孙女,跟方规差不多岁数,俩人凑一块儿,一会儿讲娃,一会儿讲生老病死,老姐妹说你要给你娃打好预防针啊,要不你哪天走了,你娃得多难受。
宋晓梅跟老姐妹研究怎么跟娃打预防针,研究了三年,刚好到了生死劫这年,就开始给方规讲生老病死,讲道法自然,让方规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宋晓梅甚至坦诚地跟方规说,死亡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再也感受不到病痛了。
这话方规信,宋晓梅在大院里总是眉头紧锁,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方规不明缘由的忧愁,在疗养院好一点,所以方规从来没闹过让宋晓梅别住疗养院回大院。
宋晓梅果真在那年冬季走了,她自愿放弃治疗,选择了安乐,走之前方规陪在她身边,问:妈妈,你要死了,那你以后就不疼了,是吗?
宋晓梅说:是啊,妈妈以后不疼了。
方规大方地说:行,那你走吧。
宋晓梅摸着方规的脸说:妈妈走了,妈妈去天上当神仙了,圆圆不许伤心,也不要生气哦。
方规说:不伤心,不生气。
宋晓梅想了想,说:方爱军也会走,圆圆也不许伤心生气哦。
方规说:嗯。
宋晓梅想了又想,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爱军最黏圆圆,走之前指定难缠,万一他缠你了,别让他拘着你。
方规不知道“拘着你”怎么理解,那会儿宋晓梅已经昏沉了,眼睛吃力地睁着,盼望听到回答。
于是方规说:好。
宋晓梅知道她的圆圆说到做到,所以她走得平和轻松,带着笑走的。
方规记事以来,从没在宋晓梅脸上见过那么舒展的笑容,她相信宋晓梅跟她说的一样,是去天上当神仙啦。
方规知道死亡,不怕死亡,宋晓梅葬礼上方爱军忍了又忍还是哭得泣不成声,方规就没哭,从头到尾一颗眼泪没掉。
别人说妈妈走了你不伤心吗?你伤心是应该的,不用勉强当小大人。方规反问,我妈去天上当神仙啦,可快活了,我干嘛伤心。
就算再大一些接受了唯物主义教育,清楚宋晓梅不大可能真成了神仙,但方规也没有因为宋晓梅的去世而伤怀过。
只要想起宋晓梅临走前的笑容,方规便知晓死亡是一件无需悲伤难过、甚至值得庆祝的事,它意味着解脱。
方规不怕死亡,但她怕衰败和苍老。
宋晓梅在疗养院养得很好,气色好,神态好,走得也干脆,就好像真的跟老天爷讨了张通南天门的票,走得可谓按部就班,水到渠成。
可是方爱军不一样。
方规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团没个人形的人,真的被吓惨了。
方爱军一直是挺矍铄一老头,头发整天染黢黑,时不时去做拉皮,打肉毒杆菌,养生术法一套又一套,这些年大病小病都难见生一场,不少生意伙伴还向他讨教养生门路。
病倒前的一个月,方爱军还亲自把程文静送到申城,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另带了一后备箱真空包装的百家菜和新鲜蔬果。大小姐嘴挑得不行,食堂饭菜就没她吃得惯的,方爱军这回把程文静带过来专门给大小姐做饭。
安置好程文静,方爱军买了够一个班三十多个同学吃一礼拜的水果、零食。
那会儿有同学说,你爸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好几的人,跟学校五六十岁的教授差不多。
方规可得意了,说是啊,我家老头驻颜有术养生有方。
可才短短一个月,方爱军病来如山倒。
方规无法相信更别提理解,病床上整个干巴瘦削像晒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老头是方爱军。
她根本没办法把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干瘪木乃伊和一个月前虎虎生风的小老头画上等号。
所以她跑了,跑回方家大院找真的方爱军。
谁喊她去医院看她爸,她就跟谁急。
方规在大院躲了足足三天,躲到程文静哭着求她去签字,让方爱军上人工膜肺,再不上方爱军就没了。
她是方爱军唯一的直系亲属,而且她成年了,只有她能签字。
方规到底去医院签了字,给方爱军续了命。
方爱军半截身子进了棺材,可他顽强地爬了出来。
宋晓梅走得潇洒恣意,方爱军截然相反,方爱军不想死,他还没安排好后事,他舍不得女儿。
鬼门关走过一趟,方爱军有些想法彻底变了,他以最快速度出了院,方规不愿去医院,那他回大院,一个专业医疗团队看护他,另外配备了一个安保团队。
方爱军并非性情十分温顺的人,真温顺做不了那么大生意,或者说生意做那么大,再怎么温顺的人也会有一套雷霆手段,加上原有的怀柔手段,恩威并施。
以前,方爱军只把手段用在生意场。
但自从知道他视若至宝的女儿竟不愿去医院多看他一眼,两套手段他一起用在了方规这里。
方规满以为方爱军离开医院回了大院,她就能回学校了,回申城,回一个五彩斑斓的绚丽世界。
但方爱军一直让人看着她。
方规偷跑过一次,半夜,她确认方爱军吃了安眠药睡熟才走的,可方爱军就像装了什么不可名的雷达,方规才出大院的门,他忽然从沉睡中醒来,喊乖乖,没人应。
方爱军一边让安保去找他的乖乖,一边给乖乖打电话发信息。
——乖乖,你不要爸爸了吗?
——乖乖,爸爸没几天好活了,你忍心抛下爸爸吗?
方爱军不想方规再离开他,但他没直接用父亲的权威强制女儿顺从,他用的软刀子。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方规每天数着方爱军脸上新生的皱纹,每天都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死。方规不是恨,她只想方爱军早点解脱。
她受不了方爱军那股由内向外散发的衰败,和日渐寥落的方家大院一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走向腐朽。
原本请的一周假续了一周又一周,变成了一个月,又续了一个月。
方规终于明白了宋晓梅临终前那句“别让他拘着你”的意思。
方爱军用“我快死了”拘着她,拘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
拘到临近放暑假,方规天天问李笃什么时候回大院看看她。
李博士没暑假,手里还一堆活。
跟被拘在方家大院无所事事的大小姐不同,李博士在研究所顺风顺水,少年天才的名声早几年打了出去,跟着又是几篇主流平台的专访,大小姐大一下学期,李博士就已带领研究生做项目了。
李博士是促使望女成凤的姨姨们带姐姐们离开大院的诱因,孩子嘛,总该有自己的前途。
方规知道李博士忙。
大一暑假就有苗头了,打电话很少接,有事先发信息,她看到了会马上回。
方规上学那会儿也不常找李博士。
大小姐对大城市新奇着呢,自己就能找到好多新鲜玩意,那时候反而是李笃三五不时突然冒出来,一面让她见识新世界,一面又生怕她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只是被拘在方家大院,方规的世界越来越小,大院的人越来越少,她实在找不到人说话,只好跟李笃讲。
她给李笃发过方爱军的病历,讲方爱军每天的症状,讲今天又有一个姨姨搬离了大院,讲她把花坛里的花全拔了,种上了青菜。讲方爱军就是个老不死的混蛋,整天说自己快死了,却苟延残喘了一天又一天。
方规渐渐意识到这些事情很无聊,她分享的鸡毛蒜皮很无聊,因为李博士回信息回得越来越少,虽然也回,起初回得很详尽,跟论文似的,后来经常是一堆信息几个小时后甚至第二第三天才回一条。
有时候干脆只有一个含义莫名的表情包。
方规赌气在每次问李博士什么时候找她时都加了时间。
李笃从没问过加时间的意义。
李博士透露出的潜台词是她不在乎。
聊天框变成了树洞。
暑假前一天,方规跟辅导员在线上办完了休学手续,给李笃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在方爱军对我的消磨中日渐枯败,我会跟他一起死在方家大院23:35」
23:36,李博士回复:「我明天看情况跟金导请个假,如果她批假,我就去找你[抱抱]」
23:37,方规回:「你来帮我杀了方爱军。」
李博士没再回信息,第二天打电话告诉她,金导没批假。
“原来你真的以为我要杀了方爱军,怪不得……”方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我是在封闭环境闷太久了,思想消极,我应该出去走走散散心。你还给我推荐心理咨询师。”
冰糖块儿融化了一半,甜得发苦。李笃将半块冰糖压在舌底,却仍不由蹙起眉。
“不是吗?”
“好家伙,原来在李博士眼里,我找你回方镇,只是为了让你帮我杀掉方爱军。”方规笑出声,又有疑问,“方爱军有那么可恨吗?你真觉得他活该不得好死?”
她从李笃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答案。
方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爱军是挺可恨的,他都能找十二个混过**的人软禁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李笃的关注点在她前一句话。
“他真的找人软禁你了,什么时候?”
方规轻易辨别出这句话的重音咬在“真的”而不是“软禁”,她忽地笑了。
“行啊李博士,你还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