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掌握了你最大弱点和最大秘密的人,一旦品尝了对你“施虐”的快感,就很难抑制这种欲望。
你会成为她的瘾,和她的解药。
这种链接是最牢固的。
她依赖你、信任你,同时践踏你、轻薄你。
你是她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这个目标在方规十八岁那年成为既定的现实。
当方规竟那么坦诚、自然、无畏地将私密送到她手上,李笃终于敢相信,她的教化成功了。
李笃始终以为,教化成功的关键乃至基础建立在她向大小姐倾诉她四岁就火烧自己的父亲。
这个秘密其实有一个潜在的威胁因子:我都敢火烧我的父亲,你如果忤逆了我,想想后果吧。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李笃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大小姐根本就没听懂她说的话,大小姐根本不知道她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怎么会那么容易被诱导、被教化?
被推搡到地板上毫无知觉的李笃梦呓般地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方规松开咬在她肩膀上的牙关:“你还怪我?”
肩膀的痛楚让李笃稍微清醒了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对我?”
“这不是你要的吗?”方规磨了磨牙,像磨到了沙粒似的别开脸啐了口,“你不是就喜欢我这样对你吗?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方规气急了会咬人,这习惯是李笃培养的,她也只会咬李笃。
她愿意给予李笃特殊的关照,跟其她姐妹不一样的关爱。
这是李笃要求的。
李笃要的是不一样。
方规不缺爱。
李笃没到大院时,很多很多姨姨、姐姐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
所以她看得出李笃很缺爱。
就像长满鲜花的肥沃土地和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那般明了。
她从不吝啬分享爱,即使她不能理解李笃说的很多话,教她做的很多事,但她看得出李笃发自内心的喜欢。
所以她就那么做了。
不理解,但……
李笃想要。
除了给她,还能怎么办?
“……算了。”方规实在看不下去李博士失魂落魄的一张脸,翻身从她身上下来,“这事儿我就当没听到,我不会跟佘什么晓说。”
反正方爱军的骨灰早被她扬了。
李笃被大小姐这金鱼脑一般的记忆迅速带回现实,屏了屏,没忍住纠正她:“……Sherry,沈晓睿。”
她强迫自己回到正题,问,“为什么不?”
“你真那么想让我搅黄你的新工作?”方规问。
“你不会吗?”李笃躺在地板上看她,“你不是也发现了么,我是一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我把你养成了一个……”
“打住。”方规冷冷地截断她,“你不用激我。我说了不会就不会,我不仅不会讲你那些变态控制行为,我还会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衷心希望你前程远大事业辉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笃发现自己跟不上方规的脑回路。
她只不过放养了大小姐两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李笃心里想着,口中说道:“前程和事业有什么用……”
方规从她身上下来后,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单腿盘坐在地板,这仍是俯视的角度,使她对李笃的一切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你以为我现在全是债务八辈子不可能翻身,所以要么你拯救我,要么跟我一起沉沦,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做一对苦命姐妹。最好是我导致的,这样你就更有理由缠着我,跟我形影不离。这世上是没别人了吗李笃?你就缠我一个?”
李笃也不想表现得很震惊,但是大小姐这话实在过于……锋利,有种不顾她死活只管快刀斩乱麻的大开大合。
“你就没发现自己很贱吗李博士?”
纵然李博士脸色煞白,大小姐的言语攻击仍在继续。
“你从小对荣誉不在乎,对成绩不在乎。成绩和荣誉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你随随便便就能拿到,拿到了你也不开心,所以你他妈每次临门一脚你就放弃,还说别人欺负你……就你那九曲回肠的脑子,谁能欺负得了你啊李博士?你在医科大做得好好的,再等半年就能拿到国际大奖的项目你说放弃就放弃,还找我帮你付违约金。因为你受欺负受委屈有我保护你、关心你、心疼你。所以你就死装,每次都死装。我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你最想要的……李小兰的关爱你拿不到,你做得好你得了奖李小兰从来不会夸你——哦……怪不得李小兰……”
方规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小兰总是对李笃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但她倒是记得她要忘掉那事儿。
这么一卡顿,原来的情绪没能衔接上,大小姐干脆抛出真理炸弹。
“你读了那么多书,研究了那么多科学,你怎么就不能诚实面对自己,你就是缺爱?”
第41章
大小姐的全力输出告一段落,李笃的记忆却在静默中忽然退回到二十一年前,那时她还在南方,蝉鸣的夏季,雨水和德国小蠊多得人头皮发麻。
李小兰带她跋涉过污浊四溢的棚户区,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南城的市中心。
其实都不用到市区,棚户区隔了几条街道就能看到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一面。
但李小兰大概怕她自己寻路找回去,所以能走多远走多远。
市中心跟棚户区确实不同,下的雨像珍珠,一颗一颗洁白圆润的水珍珠滴滴答答滚落地面,停下来时便拼凑出成片的泛着涟漪的镜子,倒映出热带雨林般绚丽的高楼大厦,一张张雨水潮气盖不住明媚的脸,以及一条将天穹拦腰截断的桥。
李小兰和李笃在一座天桥边下的车。
那天桥好长啊,水面的倒影甚至看不到它的尽头。
李笃仰头看,看了很久。李小兰左右四处看,也看了很久,最后顺着她的视线拉她上天桥。
高处的视角跟下面是不一样的。
每一级台阶的风景都不一样。
这个城市太大了,太忙了。
越往上走,地面上的人越像蚂蚁。
芸芸众生皆蝼蚁。
但到了天桥上,蚂蚁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熙攘拥挤的人群。
天桥上不仅有行人,两边还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后面的摊主有打伞的,有穿雨衣的,刚刚好组成人墙,阻挡了视线。
李笃在人来人往中好奇地看着那些披风戴雨的摊主和堆在他们膝盖前的杂货摊。
有卖电话卡的,卖皮包的,卖首饰的,算卦的……居然还有叫花子。
市中心原来也有叫花子。
叫花子清一色的破帽破线衣破裤子,有捧搪瓷杯的,也有面前摆着豁口碗的,还有坑坑洼洼的小铁盆,杯碗瓢盆里多多少少都有钱,最多的那个是夹在两根手臂里的小铁盘,李笃一眼扫过去就算出数目来,比李小兰打一天工多多了。
要是李小兰这回没回头,做叫花子也不错,李笃想。
她看向李小兰。
李小兰同样在看那个夹着小铁盆的叫花子。
那是个跟李笃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有手臂但是没手,膝盖以下只有裤管,没脚,整个人趴在一只装了轮子的平板车上,头发原本应该是打了结,被雨水冲得一绺一绺,乱七八糟糊在脸上。
黑乎乎的脸上有双黑黢黢的眼,眼角堆着棚户区的雨,跟市中心一点也不配。
李小兰忽然狠狠地跺了下脚,拽着李笃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兰没回头,李笃回了,看着那个小叫花子,咂了下嘴,心里居然怪遗憾的。又走了几步,不遗憾了,心想,你等着,我有天肯定要跟你一样加入丐帮。
李笃再也没回那座天桥,也没能跟天桥上那位小小的丐帮销售精英做同行。第二天蒙蒙亮,李小兰背着她去了医院,见了一个叫方爱军的人。
可是啊……
藏在心里的话竟也会一语成谶。
李笃恍惚明悟,原来从那天起她就是个叫花子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乞讨。
路过的谁都能看出她衣衫褴褛、形容不堪,可偏偏只有她以为自己是个小隐于野的绝世高手,挖空心思耍着猴戏,还以为自己多高明。
真可笑。
令人……
令猫作呕。
方规无暇顾及快要碎了的李博士,猫在旁边一声一声干呕。
这猫是个人来疯,平时不管她她活得比谁都健壮,一旦多看她两眼,关心她两句,她立刻就喘上了。
帮猫把身上的毛理干净,猫就酝酿着吐肚里的小毛球——但看起来这货肚子里好像没什么存货,方规一眼不错地观察了她半天,她就装模作样呕了半天,结果只呕出一口白沫。
方规捧手心里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根……大概率是她自己沾上的。
“别装了。”方规没好气地拍猫头。
从毛发光泽和入手的吨位来看,方规估摸着猫平时伙食挺好,可能太好了。
猫喉咙里呼噜一声,扭头往自己爪子上吐了口口水,抹脸,抹完脸看天花板看地板,注意到两脚兽还盯着她,忽然吭咔一声,接着干呕。
方规服了这戏精,“惯的你。”
后面的李笃不防被这人声唤回现实,慢慢坐起来。
“圆圆?”
大小姐对猫比对人上心多了,哪怕知道猫九成可能是装的,也要再观察一会儿,随口应了句:“干嘛?”
李笃也不知道叫大小姐干嘛。
她有好多话想说,想说她没装,但大小姐确实挺惯着她。
想来想去,话都吞了回去。
只想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