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规哼了声。
这两天,方规没跟林爽说上两句话,一来碰头的机会不多,杨梅园虽说有五六个帮工,多是附近的寡居老人,年纪最轻的反而是刘素娟,林爽挑了大梁;二来说不了两句,林爽就要旧话重提。
刘素娟说:“你不比我了解爽子?说好听是正义感强,说难听点,憨头憨脑的。”
方规说:“林大姐哪里憨了,人家那是大智若愚。”
刘素娟笑:“那你说到点子上了,明道若昧,愚心反生灵根。”
方规前倾身,把刘素娟手旁一册翻出毛边的《文始真经》放到书架上,“说大白话吧姨。”
刘素娟说:“那你得承认爽子心里想着你,就是不得法。你没那么烦她,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左右林爽不在现场,方规爽快地承认了。
她和林爽闹归闹,甩脸子归甩脸子,彼此都有亲缘在,下了那个台阶,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如果换个人这么没头脑地闹,方规早把人扔一边了。
方规其实一直在等林爽问那句话,但林爽没问,可能她那直来直去三十多年的心肠不知何时生出了弯弯绕,担心真问出口就找不到台阶。
“我替爽子问吧。”刘素娟说,“你最近跟李笃又好了,要是哪天再碰上什么事,她又跟那两年一样,对你不闻不问,你怎么办?你知道她做得出来。”
沸水泡的茶,温度远没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方规抿了口,隔了会儿才感觉滚烫的温度直入肺腑。
后知后觉有点疼。
“爽子喜欢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好,她不喜欢的人……一般多多少少有点问题。爽子被李笃坑了好多次,傻子挨了打都知道疼都长记性了。”
刘素娟省去“你呢”没问,接着说,“李笃那小孩,可怜是可怜的,可是老天爷给了她额外的补偿。有些人生来亲缘浅,对她未必是坏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方规不耐烦听刘素娟讲道理,直问:“成兴分你家产了吗?”
“你真管上我了啊。”刘素娟笑问,“爽子没替我带话吗?老成好的坏的都是他自己挣的。我有这个呢。”
刘素娟指向窗外,“这一整个山头,我爹娘的,早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也已经成气候了。”
方规说:“林爽都知道你沾上赌,第一怪成兴,第二怪林可晴,她还漏了方爱军。”
刘素娟禁不住笑出声,说:“怎么能怪别人呢?牌桌是我上的,公款是我挪用的,这是我自己种的因,我必须吃它的果。说到底,其实我挺感谢老成实实在在拉了我一把。要不然……”
方规不爱听后面那句话,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你就算坐牢也就三年五年,早就放出来了!你就算坐牢这杨梅园也是你爹娘留给你的,别人拿不走更给不了你。成兴还好意思到处跟别人说帮你包了山。”
“阿规——”
方规拔高音调:“最早是谁让你上牌桌的?你敢拍胸脯说跟成兴没一点关系吗?还有方爱军,我妈都说了你俩不是良配,他非要做媒。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做什么媒,成兴是好人吗?”
刘素娟摇了摇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现在说它没有意义。”
方规不依不饶:“那就是有关系,你知道方爱军手底下有帮人专门干脏活,你也知道成兴最早就是帮他干脏活的。”
脏活不一定是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多了去了。
刘素娟没再替成兴辩解,她平静地说:“大院里多少人承方爱军的情,实际上真正负起责任的是你。小小年纪,替老的操心,替大人操心,替小的操心。你替方爱军给这个张罗给那个张罗,方爱军给你的零花钱你自己用过几毛钱?你总觉得她们……我们一点点过得不好就都是方爱军的错,更多是你的错。可是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方规冷笑一声,“确实没关系。”
刘素娟把话题转回李笃:“就拿李笃来说,如果当年老成没把她们娘儿俩带到方家村,李小兰早晚把李笃扔了,你知道吗?老成跟我提起过李笃,李小兰精神有问题,他都看见过好多次李小兰想把这孩子丢掉。你知道那个年代把一个小孩子丢掉,她最大的可能是什么吗?被卖进大山里——不是我们这里的山,是那边的山,是现在也没通上公路的山。可是李笃没有,她还安安稳稳上了学,只要她自己不往岔路走,她走的永远是大部分人望尘莫及的路。”
方规心说,那是李博士自己脑子聪明,老天爷赏饭吃,没办法。
刘素娟放下手,将目光从不知名的远方收回,“那孩子一来,你满眼满心都是她,你以为我们这些大人都看不出来她有问题吗?她脑子聪明,可是她心也冷,你对她好,她值得吗?方爱军一走,多少人找你,我也找过你,但是你谁的话都不听,独独跑到申城去,为什么?”
刘素娟停下来,等待对面回答。
“不是为了李笃。”方规沉默了很久,说,“好多人都在申城,程姨、林姨她们都在,林爽也在。”
“可是你找过她们吗?你让她们找过你吗?”刘素娟问,“你现在再说,你为什么去申城?为了谁?”
方规说:“我找过林爽。”
刘素娟修的道并没有让她养出豁达真气,她以方规前所未见的辛辣语气说:“所以林爽最清楚那是个什么怪物!”
方规绕过桌子往外走,“好多事情你们又不知道。”
她想说方爱军威胁过李笃,最恶毒也最有效的威胁。
她还想说李笃就是个可怜虫,她对李笃也不算掏心掏肺。
刘素娟伸手关上门,轻轻松松拦了去路,“你和李笃有很多秘密,我们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但你还是来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是吗?”
她用那双肖似宋晓梅的眼睛望着方规,“你不是她妈妈,阿规,你也是从小没妈的孩子。”
第74章
圆圆跑了。
李笃用了一周时间确定这件事,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接受这件事。
其实第一周便有所察觉。
圆圆在上山路上挂断电话以后,李笃不再打电话,固定每天早中晚发三条信息。
没收到过回复不要紧,她还能看到定位,在山上有时细微移动,更多时候停滞不动的手机定位。
第二周的第三天,手机定位消失过一阵子,因为电量耗尽,设备信息无法被读取。
人类科技有一个致命缺陷:严重依赖网络。
不可否认,通信网络发达能够让人类产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尤其是对于拥有和掌握这种资源的人而言:通过快速响应的系统,如臂使指地向千万里外的终端发送指令,这些指令将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进行拆解、分析,然后执行完成指令所需的各项操作。
前提是,信息依照使用者的*期望传递并被终端接收,没有被劫持、篡改,更没有丢失。
前提是,终端的某个部件不会因为湿度、温度、磁场、光照甚至某种微生物的侵扰产生故障;不会因为混沌学某个可笑的、荒谬的理论,导致微乎其微的概率发生。
简而言之,技术建立在硬件基础上,一旦脱离物理载体,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是污染环境的死物。
看着信号丢失的标识,李笃给刘素娟打电话,刘姨没接。她转而给林爽打电话。李笃用的不是常用号码,认出她的声音,林爽秒挂。
李笃依次给程文静、林可晴、刘素娟打电话。
只有程姨接了。
程文静说她不知道圆圆去了哪里——如果不是李笃这通电话,她都不知道圆圆去找刘素娟了。
按照李笃对程文静的了解,一旦程文静得知圆圆下落不明,她会去和刘素娟确认,然后也会回信告知情况。
李笃耐心等了一天,程文静没有回音。
所以就出现两种可能:其一,圆圆在杨梅园,程文静联系到她了,但是圆圆让她不要告诉自己;其二,圆圆不在杨梅园,程文静依然联系上她了——或是通过刘素娟、或是通过林家母女——圆圆让她不要告诉自己。
鉴于程文静后续没有回音,她没联系上圆圆的可能性为零,如果圆圆失联,她不会悄无声息。
于是第二天,李笃又给程文静打电话。
程文静含含糊糊地说:嗯,是呢,在呢。我本来想给你发信息说来着,打个岔忘了。
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这时候,李笃基本确认一件事,圆圆不想联系自己。
李笃拒绝去想为什么。
第三天,李笃分别给刘素娟、程文静、林可晴、林爽打电话。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拒接,无人接听。
可以确认的是,圆圆平安。
这让李笃专下心继续处理工作。
李笃一度庆幸,Alice给她安排了满满的行程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任务。
这样的状态堪堪持续到长假。
中秋国庆双节合一,L&L除李博士外全员十天假。
不过中间陆续有研究员和技术人员到岗,虞赢卿就是其中之一,这位同学仿佛不能适应漫长的假期,也可能关注论文发表进展,隔三岔五要来一趟,填表格、捋数据,做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
虞赢卿自告奋勇充当了李博士在理工大的内应角色——理工大的行政领导班子对一位离职研究员并未投放过多注意,甚至不关心虞赢卿也加入了李博士的新单位。
有两位研究员分别在能源循环领域和生物学颇有建树,她们也没有节假日的概念,产生新思路便第一时间来中心做记录和测试。
而当所有人离开,李笃才会走出实验室,一遍遍地走上那座连通楼上楼下的螺旋楼梯,一遍遍走下来。
李笃参与了中心选址,当初吸引她的便是这座螺旋楼梯,它在建筑的中心位置,占去了巨大面积,一位参与选址的财务人员非常关注它占据的巨大空间,这意味着减少了使用面积,增加了单位使用成本。
彼时,沈晓睿相当关注李博士的喜好,看出李博士受这座楼梯吸引,沈总力排众议一票决定了这里。
趋近艺术性的设计让它呈现出DNA般的精妙结构——原主人设计建筑内部装饰的初衷是想打造一座艺术中心,充满感性的存在,本该与科技毫无联系。
自然是一切科学发现的源头。
某些角度,这座楼梯也像莫比乌斯环——一种只有单侧曲面的存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如果将一只蚂蚁投入莫比乌斯结构,它将逃脱不了这永无止境的单行道。
李笃在这座楼梯上思考,睡觉,给已知的、和圆圆关系比较密切的四个人打电话。
但就像大部分时间持续的状态那样,回荡在这座建筑里的,唯有她自己制造的声音。
李笃做了一些推测,她合理认为圆圆去调查爱军集团曾经的产业,以及成兴现在的产业。
爱军集团一鲸落、万物生,那些曾经视方爱军为父为尊的人瓜分了那具庞大的遗骨,散落到各个地方。
也许圆圆想去给爱军集团收尸。
圆圆有助手,林爽总是无条件支持她,圆圆有资金——何疏影把报酬打给了林爽。
那时候圆圆是不是就有了远走高飞的计划?
圆圆一直没有特别牵挂的东西。
最早打算留给她的猫,圆圆也不是那么挂念,没有一个铲屎官、猫奴会长时间对自己的主子不闻不问。
往好了想,可能圆圆对她照顾宠物的能力比较放心?
毕竟公寓有曹阿姨在,曹阿姨会照顾好它的。
猫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媒介,李笃每天给圆圆发猫的照片,有时也会发视频。深夜发视频的几率大一些,因为那时候万籁俱静,只有猫发疯。
视频大多是无声的。
李笃刻意消除了视频的声音,虽然这样看起来很怪,但她不想泄露自己失衡的呼吸。
她想,也许圆圆和重获自由的刘素娟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