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第106章

“你功课都做这么详细了,还找我来干嘛?”

明知岑部不会被简单的问题难倒,但对方如此轻巧化解了,方规不免索然无味。

“你有自己的判断吧?”

岑部摇头,“阮总这家「红枫科技」创办于四年前,近三年年均在职员工稳定在九十五人。近百人三年多一千多天的工作。不应该因为似是而非的外围信息接受……判决。”

后面两个字,岑部说得很轻。

“懂了。你领导的意思是你拉不到金主就想个法子判它死刑呗。”

地方政府招企业说白了跟企业找客户差不多性质,都是有利可图有文章可做才去招揽,如果一区政府不愿意做招商,那就说明这家企业没前景了。

“我是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准从哪个角度峰回路转了。”

岑部拧开在手里转了一会儿的保温杯,清淡的药味顷刻间弥漫车内。

听到小方总吸鼻子的动静,她转头问:“要开窗吗?”

方规已经在用手扇风并按下开门键了,“人参加当归……还真是老干部标配啊。”

阮凌煜人如其名,有几分凌人气势在身上,细长高跟叮叮咣咣敲在大理石地板上,耳朵上缀着的一双白金链宝石耳坠却不见大幅度晃动。

面临岑部口中“举步维艰”的困境,阮凌煜不见颓丧,反而显现出气吞山河的姿态来。

“这个点高架一定堵得不得了,辛苦你了啊,小岑。我这儿事情太多,轻易不好往你们那边去。堵上一两个小时,耽误不少事情。”

阮总对岑部不缺场面上的客套,主动到门口接迎,接上人虎虎生风往回走,一通抱怨。

“易明最近很忙嘛,我这座小庙请不动他了。小齐也是,三天两头出差,她找我我没空,等我腾出点时间了,她又出差。”

“年尾嘛,晁董兼顾两头,实在分身乏术。我们这几天请示工作都是去区府等他开会间隙。但是晁董特别叮嘱我们多关照您这边,早晚总要询问。他也知道您忙,交代我们脑子里没思路别来打扰您。这不,请到外援我就赶紧来找您了嘛。”

岑部的语气真诚而自然,把客套话打磨得圆润妥帖,顺势抛出钩子。

“这位方总,是「乐普盛图」的特别顾问。”

经岑部提醒,阮凌煜才注意到后面缀了个人,回头上下打量一眼,难掩轻蔑,“可别是随便派的实习生。”

方规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嘴角,率先进会议室。

阮凌煜不由脸色一沉。

方规没理她,自顾自坐下来,将设置了计时器的手机放上会议桌,张口要三表:资产负债表、利润表、现金流量表。

阮凌煜压着眉看向岑部:“你带的小朋友好没礼貌,上来问东要西?”

含沙射影,小方总可不带怕的,把玩起显示计时页面的手机。

“虽然这年头财务数据不尽可信,但数据相当于企业外表,且不论动没动过刀子整没整过容,置办行头又花了多少,对一家企业的高矮胖瘦答题有个了解还是很有必要的,岑部说呢?”

这种时候,岑部不会拆自己人的台,而她也适时加铺台阶,作势和阮总私语:“方总是我认为最有可能找得到突破口的人选,确实借了晁董和齐部的面子。”

阮凌煜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计时器上。

方规要的就是她的注意,放平手机,摊开一只手,“我时薪是这个数,晁主任加齐总加岑总三个人的面子换我四个小时公益服务。阮总浪费时间打口水仗试我深浅没关系,反正我没损失。”

下车前,方规就红白脸搭档的策略象征性地征求过岑部意见。

解决资金问题无非三条路子,借贷、融资、政策扶持补贴。

按岑部的说法,借贷和政策口两条路子都走不通,那么只剩下社会融资。

既然摆上台,得接受挑三拣四。

虽说受领导指派,但岑部也是揣着望闻问切的目的而来,问题能不能解决另说,总归得看出些阮总的里子。

否则客客气气打电话慰问一下表达精神支持好了,何必兴师动众跑过来一趟。

计时器分钟数加一,方规仰头看岑部,“时间就是金钱啊,我的朋友。”

阮凌煜像是被她底气十足的腔调冲了满怀,脸色居然发青了一瞬,不甚愉快地拿起手机喊人送材料过来。

方规看报表,阮凌煜则与岑部聊项目。

“人工智能从年初火到年尾,可以预见,未来仍会有层出不穷的大模型。技术层面我们去追赶不现实,我主要围绕应用——我这里指的不是应用层的应用,而是人工智能技术本身的应用。”

阮凌煜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当下大众说起人工智能,已经把它定性为新的技术革命,对人工智能解放生产力的期冀和挤占人类劳动力的恐惧并存。从业者呼吁不要妖魔化人工智能,说当年纺织工人面对纺织机也是这样恐惧和抵触。

“事实真的如此吗?

“人工智能真的到了解放生产力、取代人类劳动力乃至创造物质财富的程度了吗?”

阮凌煜斩钉截铁:“没有。”

她说:“人工智能尚且停留在语言大模型层面,重推理重逻辑,为了追求语言流畅性选择牺牲准确性。归根结底,其‘知识’的本质是统计模式的集合,当面对训练数据中未充分覆盖的领域时,模型基于相似模式进行推断,一旦语言逻辑在人工智能系统内部自洽,人工智能极易产生幻觉,而幻觉,将严重阻碍人工智能的实际应用。”

岑部问:“幻觉?”

阮凌煜道:“对,AIHallucination。人工智能系统会在缺乏充分依据的情况下,生成看似合理实则错误甚至虚构的内容。”

岑部讶异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非常危险。”阮凌煜肯定道,“不是科幻作品中有意识毁灭世界那种泛泛的危险,是细微在具体应用层中的危险——聊天机器人虚构不存在的法律条文导致法律风险,医疗AI将良性皮肤病误判为黑色素瘤,文献综述错误引用未发表的‘论文’等等。……如果AI生成内容占比超过人类创作,人类的历史认知是否会逐渐被算法重构?”

听阮凌煜那明显越来越慷慨激越的语气,明显聊得很深入了。

话语同样有温度、力度,感染力便是由此形成。

“当下的人工智能,我认为其刺激经济的作用远大于一切,是以WallStreet为首的金融势力针对全球形势布局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手段,先炒概念,为北美疲软的经济和股票市场刺入一剂强心针。”阮凌煜说,“即便如此,人们已经看到了人工智能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和它的潜力——人工智能不再是一个遥遥无期的奇点。我们的项目让人正确地认识、学习、使用人工智能。”

说到这里,阮凌煜点了下方规的方向,“我们做过市场分析预测,比对过了,项目在市场上不会有真正的竞争对手。”

方规在纸面上滑动的手指一顿。

她一心二用有点吃力,专心衡量阮总这家「红枫教育科技」的高矮胖瘦,便无法全盘接收语言信息,但部分关键词和朝向她的声音勾动了听觉神经。

怎么可能有不能存在竞品的产品,不存在竞争对手的公司?

除非不以营利为目的。

“……因为这是必须由政府投入建设的项目,你想想,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普及人工智能基础教育,这是多么庞大的一项工程啊,凭我一家企业做不来的,怎么可能做得来?”

方规余光瞥向岑部,岑部竟面带微笑神情专注。

不愧是衙门中人,如斯沉稳,如斯端庄。

阮总马不停蹄去开一个短会,方规扶着桌沿把自己拉向岑部,问:“你还认为是资金问题?项目本身还有前景?阮总公司还有救?”

脉络很清晰了,岑部受命的政治任务,涉及上峰的关系网,上峰寄希望于岑部背后的大金主,锦上添花也好,来一出雪中送炭更好,给阮总吊一口气续续命,可惜金主无意做慈善——

这哪里是做慈善,简直就是挑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去当冤大头。

直击灵魂的拷问已透出话外音,岑部怔了怔,摇头苦笑:“我不确定,我希望每一家自负社会责任的企业都有光明的未来,但企业自身应该直面市场竞争的残酷……更重要的是,首先考虑生存问题。”

看来岑部心里也有答案了。

如果说之前对阮总的红枫科技怀揣美好期望,一番长谈,岑部至少能确定这不是一个经受得起市场考验的商业项目。

正如阮总自我认知,这样的项目单凭一家小微企业不可能运转得来。

财务上的显示更清晰。

“阮总拿了不少于六个类型的补贴,口罩放开以后,红枫科技的收入来源只有补贴。”方规掰着指头说,“岑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作为企业,「红枫科技」失去了造血能力,作为商品,「红枫科技」的商业价值……客气点说,约等于零。

虽在意料之中,岑部仍不自觉地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没法子了吗?”

“也不是没法子。”方规拍拍腿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路上说。”

出门前,方规最后看了眼大屏幕,阮总离开后,岑部给她看了项目演示。

因为只是概念雏形,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反而看得出系统开发者的初心——这玩意儿换个包装拿到市场上做培训做私域大概率能收割一笔,大赚有风险,填一小半窟窿还是没问题的,但阮总没有,她坚定认为这是需要政府主力建设的基础教育项目。

“法子有的,就看阮总愿不愿意先坐几年牢……”

“啊?”

“不一定真的蹲大狱啦。”方规摆摆手,“如果阮总真心把它当做利国利民的好事,那就发扬先辈的光荣传统,无私奉献嘛。”

岑部目视前方,表情略显凝重,“方总继续。”

“把项目输送给高校,跟高校共同开发,再申请个国家课题什么的,这方面我不是很懂。找学校找合作伙伴呢也别在一线超一线城市找,找个地方上有名气但没什么大成就半瓶水晃荡的。只要前期做好法律方面的工作,给自己留点收益空间,剩下的……全权交给对方,这样一来,开发成本几乎为零,项目管理不用费心……”

岑部表情越来越严肃,方规对衙门的人天生发怵,越说越小声。

“你只说让我看看,老辜也不给我钱,我就是提点想法嘛,让我去做我也做不来。阮总自己有靠山干嘛不用,无非是眼下风紧扯呼,不能直接输送……如果这玩意儿做成了,举贤不避亲,靠山总归能帮她修桥铺路。修桥铺路一向是……”

方规指了指上面,“鼓励的好事,对吧……”

说到这里,她终于受不了一脸肃容的岑部,捂住眼睛,“快把你的官威收一收我不能直视啦!”

岑部忽然笑出声。

她一笑,车内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我不算体制内的。”

这回轮到小方总:“啊?”

岑部笑着说:“这是一份碰巧在我舒适区、我很喜欢的工作,签的也是劳动合同,没有你以为的那种能量。”

“什么嘛!”方规垮下肩膀,“那你刚才那么凶干嘛,好大的官威。”

“我刚刚在尝试理解你的思路。”岑部认真地说,“我想知道方总怎么做到的,你只是路上听了介绍,在阮总那边也没呆多久,甚至没跟阮总说几句话,只看了财务信息只看了演示,怎么就能想到找地方高校合作,反向输出的办法?”

“很简单啊。”不是衙门里的,说话又这么好听,方总放心大胆地飘飘然起来,“你看的是阮总遇到了难关,我看的是这关到底多难,难在哪里。你听说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可是你一定没听说过英雄汉被小孩子一指头摁死。”

岑部若有所思:“我们做税源企业招引,一听到这家企业贷了多少款这个企业主欠了多少债,就先入为主把注意力放在亏损的地方,轻视了它余下的部分。还是方总站得高看得远。”

“孺子可教。”方规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听说阮总漏成筛子,聪明蛋们都认为不能再往里灌水,灌多少漏多少,所以你领导怕接到手兜不住,你老辜连看的兴趣都没有。”

“辜总……”岑部下意识想说什么。

“先听我把话说完。”方规晃晃食指,“筛子本身也还有料有形状的呀,蛮好把筛子拆开,先把阮总自己补一补,说不准就能补个碗出来呢。但是这碗也不一定每个人都看得上,你领导既然还想能拉一把就拉一把,那说明阮总的靠山对你领导有点细枝末节的影响力,而且阮总也没被靠山放弃。这点,你老辜虽然是个洋鬼子,但比你看得清,也没有你的助人情结。”

“辜总她……”岑部笑着摇摇头,“怪不得她让我找你。”

“她还把我当免费劳动力嘞,她就是想借花献佛哄你开心。”方规不满地说,“你们这种老房子着火的,最擅长把狗骗进来杀了。”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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