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
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
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
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
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
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
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
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
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
顿了顿补充,“硬座。”
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
她迟钝点头。
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
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
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
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
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
“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
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
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
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
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
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
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
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
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
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
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
“走——”
“走——”
她听见妈妈说。
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
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
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
“妈妈,妈妈……”
她没有妈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妈妈是被我伤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诉她,那不是你的错,谁又有预测未来的本领呢?
可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身体难以抵抗这片深海一样的压抑情绪,她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间,连月光也凌凌坠地,承托不起她的哀伤。
揽她入怀,她单薄的身体颤如秋叶,面庞被眼泪浸透,沈新月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咸涩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让她不哭,她曾经历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那样灭顶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可她多么坚强,她都挺过来了。
坚强,坚强,沈新月真是讨厌这个词。
可除了坚强,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去死。
安慰的话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现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业,亲人,任意支配的金钱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