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白不语。
然而,一觉过去,龟甲依然在乱飘。
闻人白说:“看不到路在哪里,有东西挡住了视线。”
“怎么会这样呢。”殷清嘉惊讶地翻阅自己的笔记本,“啊,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时机不到,九幽距离人间太远了,我们应该找个合适的时辰再来,就像历史中的那样。所以现在,我们先回去吧。”
闻人白目光幽远:“九幽与人间的距离确实影响很大,但,那是对于人间的人来说。我们已经在归墟中了,所谓的时辰并不重要。”
殷清嘉:“噢噢,这样吗……”声音渐渐低下去。
祝鸣睁开眼睛,对上了殷钰的眼睛,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幽深的湖心,那是沉眠在一片浮光跃金下的阴影:“……腿麻了。”
殷钰低着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的挑染有点褪色了。”
“什么?!那岂不是很丑。”
“不会呀。”
“别看了别看了,我回去重新染。”
“可我想看。”殷钰的手指又抚摸过祝鸣的脸颊,她看得很认真,好像要把眼前的祝鸣印进视网膜里。
这种认真,叫祝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便微微偏开视线,感到很不适应。
“虽然……现在神国真的结束了,证明你没再撒谎。”祝鸣说,“但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啊。”
殷钰说:“好。”
一时沉寂,闻人白并不多嘴祝鸣的感情生活,她说:“看不到路,是因为这里有个人,不想走到封印前。”
祝鸣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她腾地坐起来:“什么?!”
殷钰鼓掌:“不愧是闻人局长,这么快就发现了关键。”
殷清嘉的身体微微颤抖。
闻人白:“殷清嘉,你在害怕什么?”
殷清嘉再次揉搓起衣角,试图擦汗,又认为这般太过心虚忍住了:“我没有啊,你想多了吧。”
闻人白只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她的灵魂深处。
深处,一个瘦削的年轻女孩抱着头原地转圈。
殷钰却不像闻人白这般好心了,咯咯地笑起来:“闻人局长不愿意逼迫,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绕圈子。殷清嘉,你不是认为自己没有受到诅咒吗,那不如说说,在被神国的黑洞吞噬后,你遇到了什么?”
殷清嘉满头大汗,这下子谁都看出她有问题了:“没什么。”
祝鸣刷一下蹿到她近前,探头,几乎贴到她脸上:“没什么你这么心虚做什么?”
云走川也爬起:“怕是经历了前世轮回的一些记忆吧,嘉姐,你别怕,就算你以前当过大坏蛋也没关系的,现在已经是新的你了。”
殷清嘉:“倒也不是觉得自己坏……”
殷钰抬手在头顶抓了抓,恶趣味地恐吓:“不说的话,我现在就把你的灵魂抓取出来让大家观赏。要不要体验一下变成植物人的感觉,能听能感受,却不能说话行动,以后,只有你被问题环绕的时候,却再也不能去寻找答案了哟。”
殷清嘉:“我说我说我说行了吧!……呼,其实,真的没什么。”
她只是每一次转世,都在一种诅咒般的命运下,找到上一世的自己留下来的知识与经验。然后在自己的引导下继续研究九幽与造神计划,继续寻找接近九幽的途径,继续不甘心地留下笔记死去,继续形单影只孑然无依地……继续继续继续走着罢了。
她以为寻找到的秘宝一样的知识,原来是自己留下的。
她以为自己遗世独立,原来只是充当了命运的耗材。
她一遍又一遍走上同样的道路,原来根本不存在灵魂共鸣的引路人。
“……只有我。”殷清嘉发出无力的悲鸣,“我以为是师门共同的追求,我是继承先人意志的幸运儿,才能学会这样独特的财富,却原来……原来只是诅咒啊。我那么想得到答案,不惜一切代价,可是……这真的是我的想法吗?”
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一个人连思想都被命运操纵,那么,她还是她自己吗?”
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那,殷清嘉真的怕了。
她怕在完成既定命运后会忽然发现,自己对九幽根本没有一点兴趣,她怕自己所有的渴望和想法,都是被龟甲这个契约物灌输的。她怕很多很多,怕自己努力了这么久,最终竟然要论证自己只是万年前玄姝的一个影子。
殷清嘉也想做殷清嘉啊。
殷清嘉求助般的目光看向众人。
云走川抱紧怀中的法杖:“我不知道你算不算你自己,但我……我永远成为不了云氏恒,也无法成为云飞星。云飞星是我妈妈的妈妈的名字……妈妈给我起名云走川,妈妈不叫我云飞星。”她忽然大叫,捂住脑袋,“其实也没必要考虑这么深入的问题吧,越考虑越痛苦,总之,我不想思考这种问题了。”
云走川选择逃避。
闻人白说道:“我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以往哪一世的自己,或许死去之后,只剩下一个灵魂的时候可以算一算。”
祝鸣:“这种哲学问题,我是不擅长啦,但是……谁说那是诅咒的?”
殷清嘉苦笑:“不是诅咒是什么?”
祝鸣:“是誓言啊,忘了吗,是我们共同约定的誓言啊。说是诅咒,只不过因为过程很痛苦,可是四神兽死亡的时候也很痛苦,灵魂在九幽内困守也很痛苦,所有人都痛苦,但是必须要去做,这就是我们一起约定的誓言。”
“誓言……”
祝鸣用力拍她肩膀,把她拍的东倒西歪:“你寻求答案,是寻求解救她们的路径,我们四个人,正因为同样的目标才会走到一起。说是诅咒也好,说是命运也好,归根结底,前世许下了誓言,后世就应当履行,毕竟继承遗产的同时还得继承债务呢。殷清嘉,你很厉害啊,每一世都在超越前世的自己€€€€你当然是殷清嘉了,你只是灵魂足够强大,强到不管投什么胎都很有特色罢了。”
殷清嘉:“呜呜……”眼眶红了,眼泪乱流。
祝鸣:“好了好了别哭了,一把年纪了。”
“呜呜,祝鸣,你知道吗?”殷清嘉摘下眼镜抹眼泪,“从来没人跟我说这么贴心的话,他们一般都很崇拜我,认为我无所不知,一点都不了解我内心的孤独。只有你,知识面狭窄却敢于大胆安慰人。”
祝鸣:“……”
闻人白:“路变清晰了。”她扶着龟甲边缘,一点点调整方向。
殷清嘉戴回眼镜,抽抽鼻子:“罢了,已经到了这一步,答案到底是什么,做了才能知道。”
没错,做了才能知道。
龟甲小船穿过时光的洪流,穿过无数灵魂的碎片,与执念纠缠的长河。
闻人白的双眼看破一切阻拦在面前的虚妄,直直带着众人来到目的地。
那竟真的是一扇门。
只不过,是一扇水镜一般的门,门里,倒映着无数被掩埋在旧日中的知识与故事,只消一眼,便刺激的人头脑昏昏精神暴躁。
水镜像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山脚下,是渺小的人类。
一道赤红的身影在镜中游过,她猛然扭头,金红的眼瞳缓缓流出鲜血,旧日里,烛奴拉弓射箭,诛杀朱雀,今日里,亡灵哀鸣,如泣如诉。
不仅是朱雀,还有青龙、白虎、玄武……
漩涡一般的怨恨几乎要扑出水镜,把四人全都吞噬进去了。
强烈的吸引从前方而来,要把她们的灵魂也吸出去,祝鸣耳朵深处又开始响起凄厉噪杂的声音,她听到了,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声一道道分明是对她们的质问:
为什么还不打开这扇门?!
祝鸣深深呼吸,在眩晕之下,身体有一瞬间的摇摆。
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背,殷钰说:“打开它吧。”
打开这扇门,放所有人自由。
于是深藏在体内的朱雀血缓缓流出,像一道深红的荆棘,又好像最名贵的红宝石雕琢而成,就这样成为了祝鸣此生前世,必将射出的一箭。
祝鸣凝视前方,再不犹豫,一箭破镜。
万千碎片哗然落下,光与影乱舞,她听到了呼啸,听到了笑声与哭声。
门开了。
洞开一片幽深,仿佛连着地心深处的炼狱。
狂风从九幽深处吹来,归墟之水却开始逆着天地向上,龟甲的船儿越晃越癫狂,封印破除,四道阴灵从九幽四方而至,在洞口处盘旋不散。
闻人白厉声说该走了,紧接着调转船头,上上下下那么一颠簸,眼前便从一片迷幻的长河变成了现实中的山腹深处。
山腹的墙壁连接着九幽的洞口,千万年后,九幽终于再一次与人世相连。
龟甲小船重重跌到地上,跌的几人被反作用力震得往上腾空了一瞬。
祝鸣抬头看向四周,挑眉:“阿走,该你了!”
怪异的花儿攀爬着山壁,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草木深处仿佛有怪异的生物爬行,€€€€€€€€,浓郁到恐怖的生机反倒成了夺命的杀机,更别提眼前那沉眠在无数妖异之花中的雪白巨兽的骸骨了。
这地方,分明是云走川世世代代守护的神墓!
不必多言,正仿佛祝鸣知道如何开门一般,这一瞬,阿走的灵智醍醐灌顶,也知晓了自己该如何做。
她举起精细雕琢出的龙牙权杖,权杖上方亮起的光辉,照亮了眼前的巨大龙骨,龙骨一根一根分解破碎,在莹白的光辉中缓缓旋转上升。
浑浑噩噩的阴灵被生命的辉光吸引,毫不犹豫奔了进来。
一场新生的风暴开启。
万年前,云氏宙为了母亲杀死青龙,万年后,云走川拾起白骨还她们新的生命。
这个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祝鸣看到朱雀的身体在一点点塑形,提着的心便微微放下了。
然而一扭头,心脏又忍不住提起。
那恐怖的深不见底的九幽洞口前,殷钰正静静站着,一线之隔,她便能进去了。
“……鸣鸣。”
“嗯?”祝鸣说,“小心点,别摔进去。”
殷钰的声音缥缈得像云雾:“我该怎么选呀。”
祝鸣疑惑:“选什么?”
“要不要回九幽。”
“什么?”
祝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是想出来吗,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殷钰轻笑了声,不知怎么的,这声响凉凉的,好像自嘲一般。
殷钰说:“你们虽然从执念里知道了很多秘事,但这不代表全部的现实。万年前的四位首领和四位神兽,再怎么强大,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你们以为实质之力吸纳生命之力,形成一个稳定的能量源就结束了,但是,那个能量源其实一直被墓地里杂乱的意识影响。”
祝鸣哑然:“现在神明的意志应当消失了。”
殷钰:“是,但墓地里,还有另一个意识。”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