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箐颔首:“你说得没错。”
“我们不可能一直跟着盛迦,我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宋霁安说:“今天其实徐丽静要上补习班,我要回家接听我妈妈的助理转接给我的合作电话,我从小就在做一些小生意,每周都要留出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刘箐:“那是什么让你们重新回了学校并且聚集在那里呢?”
“但是走到中途,我觉得还是不放心,打了盛迦的电话又没打通,就干脆打电话给徐丽静说明我的担忧,恰好她还在找老师答疑,就连忙出了学校来找我。今天景江一中和三中打篮球联赛,宋易几人是刚刚打完联赛之后被我们拉过去的。”宋霁安向刘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通话记录,在今天下午六点一十的时候确实有两通盛迦未接的电话。
“因为对方是成年男性,假如只有我和徐丽静两个人并不一定能在危险下救下盛迦,所以宋易她们愿意陪我们过去是件好事。”
“而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盛迦已经被当着我们的面拽进了巷子里,”说到这里,宋霁安往后靠了靠,她仿佛松了口气,“其实我们都吓坏了,徐丽静立马就想冲上去救人,但是那是一道窄巷,人多了反而不好,还容易发生踩踏,刘警官您也说过,下次遇到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以身犯险,所以我们就决定一部分人守在原地,另一部分人绕去另一边出口,看能不能等到盛迦逃出来。”
“幸运的是盛迦逃出来了,所以我们才能帮到她。”
宋霁安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所有人的来源和事情的前因后果,王巴现在已经被带去验伤了,徐丽静和宋易她们都是有分寸的人,平常在学校里也没少打架,除了肋骨断几根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这完全可以算作为了救人的正当防卫。
刘箐扫视了两人一眼,目光定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盛迦身上,“盛迦,你有发现自己被跟踪吗?”
盛迦这才抬头,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底的血丝从瞳孔扩散,格外可怖。
“一周前,他们来了我家威胁我,泼油漆,弄得大张旗鼓,要求我妈妈把在她名下的房子还给他们。”盛迦深吸了口气,“我妈妈不在家,他们就来威胁我,并且是大庭广众之下威胁。”
“我妈妈这段时间休了年假,出门旅行了。”盛迦接着说:“这几年她太辛苦了,又好不容易存了点钱,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景江,再加上前段时间他们也闹过几次闹得她心力交瘁,所以她决定出门玩半个月。我被威胁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真的会这么做,怕我妈担心就没有告知她。”
“但是一个人心理压力太大了,我一个人把红油漆刷干净之后每天都活得有点战战兢兢的,睡不着觉,也不怎么想说话,三点一线,怎么发现得了他们真在跟踪我。而且,我才是受害者,您为什么要审问我呢?不管我知晓或者不知晓,面对他的跟踪威胁,我有什么避免的好办法吗?”
盛迦的模样确实很糟糕,她的诘问却反倒让刘箐松了口气。
“这不是审问,只是谈话。职业习惯让我的语气比较锐利,如果让你们感到紧张,或许我能道歉。”
刘箐主管刑事案件,今天会来接手这个案子也是因为她们恰好空闲加上局里警力资源不足才把她派出去,本来以为只是简单的聚众斗殴,结果谁知道这件事上升到了谋杀。
事实上,宋霁安她们提供的证据很有力度,从长久的跟踪到盛迦落单时到险些被掐死的视频挑不出任何错误,但就是太完整了,所以出于负责的想法,她才要将细节弄清楚。
在请宋霁安和盛迦进入房间之前,她们已经为其余女学生做了笔录,而宋霁安和盛迦的话与她们的笔录是对得上的。
她并没有多问盛迦为什么不在被人威胁时就报警。
因为说出来她也觉得这很令人无力,面对这样的纠纷尤其涉及家庭或亲属关系时,警方大多以调和为主。就算警方将对方按规章拘留,受害者也往往因为难以接受对方家属的恳求或施压而来出具谅解。
这并不是受害者的问题,人情社会之间的人情往来总是在她们被伤害时产生巨大的反作用,倒逼她们为了保持正常生活而后退。
盛迦和她的妈妈屡次遭受威胁就是因为对方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很久之前或许她们是报过警的,可是对方拘留几天就出来了,甚至态度还更嚣张,而她们却要因此而遭受亲戚们的怨怼,哪怕她们本身是受害者。
这是刘箐在翻阅过去的档案时发现的事。
有了这样的前提,她并不奢求盛迦在再次遭到威胁的第一时间会报警,很显然,过去的经历令盛迦有很充足的理由不相信警方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这一次就算盛迦她在被威胁的那一刻就报警,或许也是重新走一遍老路。
但是她又比所有人都坚强,还有一群敏锐且同样聪明的同学。
事实上,宋霁安她们的话中也还有一些小小的漏洞。
盛迦每天去兼职的路线有整整三公里,她们是怎么准确找到盛迦被王巴袭击的地点的?
在宋霁安的叙述中,她们到的时候恰好看到盛迦遭受袭击,可她们聚集的时间那样短,十分钟不到数十人就精准集结在了巷子口。
可刘箐并不打算再接着问下去了。
没有意义。
她面对的是一群热血并且在坚守自己底线的高中生,她们在用自己的方法帮助自己的同学,无论她们是否怀有自己的小心思,王巴这场谋杀未遂是否来自于她们刻意留出的空子,他的犯罪事实已经是既定的现实。
刘箐从来就没准备追根究底,她们实际上除了帮盛迦防卫、截取监控证据,也并没有做什么。
她请两人来办公室而非审讯室只是有些好奇,好奇一群高中生的智慧与勇气。
刘箐的目光柔和下来,“喝口水吧,等王巴那边验伤的结果下来,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宋霁安闻言笑了,“您就这么相信我们没有把他打成重伤啊?”
刘箐此刻也松快了起来,她的眉眼间其实也聚拢了一团疲惫,大概是熬夜办案导致,但是面对两人却是难得放松的状态。
说起来经过上一次她们和刘箐也算老熟人了。
“我多少年的老刑警了,看看人就知道伤得怎么样,”刘箐说:“你们踢那一脚连轻伤都算不上,而且还是出于防卫,能有什么事?”
私下里,她展露出了一点原本属于自己的性格,大咧咧摆摆手,“行了,你俩安心吧,这回没什么事。你的麻烦估计也要消了。”
王巴这一次,必然是要坐牢的。
盛迦谢过,她看了眼办公室里的时钟,突然问:“其实,我还有一个困惑。”
刘箐:“什么?”
“他为什么会想杀我?”盛迦说:“在一周之前,他们还只是时不时来威胁一下我妈和我,是什么让他们短短一周就变成非要得到这套房子不可,甚至焦急到对我出手。”
刘箐这回笑了,是带点得意的笑,眼角的鱼尾纹都皱在了一起,仿佛对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还颇为欣赏。
“你们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去查了他的流水,短短一周,他因为赌博负债了七十二万,”刘箐笑吟吟,“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你们送来的业绩,刚刚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去过的黑色赌场,并且终于有了送到手的证据。”
盛迦接过那份流水清单,短短一夜,王巴就赌光了他的全部身家,令人咂舌。
几人正说着,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是王巴的伤情报告出来了,不止是盛迦和宋霁安,留在楼下的徐丽静几人都可以离开了。
等两人与刘箐告别走出公安局时,外头已经只有了徐丽静苏照霖两人在等候。
这一回欠了宋易她们一个大人情,徐丽静已经约好了下周请客。
见两人安然出来,苏照霖也放了心,她的姐姐早在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时就连忙赶了过来,就等着接她回家。
苏照霖和三人告别后也离开了。
徐丽静看了一眼盛迦,问了句,“去海边喝一杯吗?庆祝今天这件事。”
“我可以,”宋霁安捧场地回答。
盛迦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竟然也点点头,“好。”
三人说做就做,打了车就往徐丽静的秘密基地驶去。
海边静悄悄一片,三人打着灯,将徐丽静藏起来的氛围感小灯都挂了出来。
“盛迦!”憋了一路的徐丽静终于畅快地说出了她早就想说的话:“你不厚道!你一点都不把我们当朋友!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是我和宋霁安机灵,早早的就帮你察觉到,你真会出事的!今天这件事你就说怎么了吧。”
盛迦沉默了许久,这一次罕见的,宋霁安没有出来打圆场,她只在小夜灯下静静注视着她。
“谢谢你们,”盛迦轻声说。
她难得说一次软话,脖颈间的伤痕又那样明显,哪怕是神经大条些的徐丽静都感觉她此刻像个随时要碎裂的瓷人似的,心软起来。
原本她还和宋霁安说事情结束之后要到盛迦头顶作威作福呢。
徐丽静瘪瘪嘴,解释:“我们很担心你,下次这种事为什么不试试和我们说呢?宋霁安为了联系宋易她们过来帮你又不留下痕迹熬了好几个大夜。咱们为了拿到监控权,光去校长办公室就去了七八次才得到陆校长的放权。”
“我告诉你,今晚非得把你灌醉让你长长记性不可。”
盛迦竟然笑了起来。
她率先打开一瓶酒,与徐丽静碰杯,“好,想怎么喝,我今天都陪你们。”
“你现在心情好了?”徐丽静挪揄道。
“你们帮我解决了心腹大患,我确实心情好。”
这是盛迦的肺腑之言。
她情绪很少外泄,今天从警察局走出来时,却是真的很愉悦。
“好好好,难得逮到这种机会,宋霁安,我们非得让她今天出出丑。”
没人再提不开心的事,无论是徐丽静还是宋霁安都并不觉得盛迦不会对今天发生的事留下阴影,这也是她们商讨后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安抚盛迦的情绪,陪伴盛迦,无论她需不需要她们都会这样做。
她们不需要盛迦记住任何人情,她们只需要盛迦开心。
盛迦明白,所以她把人情放进心底,顺着她们的意。
鸡尾酒一瓶接一瓶地倒在沙滩上,最先倒下的反倒是最闹腾的徐丽静。
她躺倒在细沙上,大概梦到自己是只被翻过来的海龟,用手脚不停地划来划去,后面划累了就干脆呼呼大睡起来。
而盛迦和宋霁安面对面时,就安静太多了。
没有人说话,她们并肩站在离海最近的地方,任由夜间冰凉的海风袭来,刚刚灌进肚子里的酒除了令她们脸红些,仿佛并没有什么大用。
可实际上是有的——酒精总是令人冲动。
宋霁安在心里默默想。
“盛迦,你是故意的对吗?”
宋霁安突然说。
盛迦没有回头,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舞,手上最后一罐啤酒被她一饮而尽,只有易拉罐在她掌心被捏瘪。
“你在说什么?”她缓缓问。
宋霁安也没有回头,她只盯着不远处突然闯入她视野的一只海鸟——一只不知是孤独还是在享受自我的海鸟。
“我说,你早就发现了你的伯伯们在跟踪你,甚至你早就知道了他们赌博,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跟着你,你在等他们出手,你也在等我们出手。”
她说的那样肯定,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她的话音落下后,空气中沉默了许久。
“是啊,可是你从头到尾不是都知道吗?”
盛迦扭头,定定看向宋霁安,眸光深黑,将一切都铺展开来,“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在利用你们,我的两位伯伯落入法网,你不是也在推波助澜?”
宋霁安与她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在砰砰跳动。
为她和盛迦完成的这一次默契的合作。
甚至这场合作并没有只言片语。
她的思绪回到了一周前,她和徐丽静发现盛迦的秘密的那一夜。
她蹲在镂空的墙砖之间,遥遥注视着立在惨红门墙边的盛迦,耳边是徐丽静低低的抱怨。
那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盛迦,小小一个,似乎能用手指节比一比高低。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隐秘,可在徐丽静看不见的角落,盛迦回头了。
她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的注视。
平静至极。
有那么一瞬间,宋霁安突然回过了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