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太监的视线一直往里头看,就知道周帝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能找到这里,估计他精心选好的藏身之地已经暴露了。
燕巽排位的存在........自然也没逃过周帝的法眼。
不过也无所谓,私设排位而已,他还有更让周帝生气的事情,没有去做。
思及此,夏侯鹜光脸上依旧平静,对太监道:“请公公带路。”
太监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夏侯鹜光先行。
在夏侯鹜光走之后,他用余光给身边人递了一个眼神。
身边人会意,登时慢了几步,跟在夏侯鹜光身边,直到夏侯鹜光掀开帘子上了马车,他才停住脚步。
马车轮子缓缓滚动,朝皇宫而去,小太监兀自眺望了一会儿,见夏侯鹜光确实走远了,才一溜烟回到了夏侯鹜光的里屋,掀开水晶珠帘,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就被满屋的白烟刺的眼睛生疼,流下眼泪来。
不知屋外何时已经起了大风,吹的屋内的水晶珠帘左右摇摆,太监被吹的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供桌上放的几本佛经哗啦啦翻动,发出杂乱的声响,香炉里插着的香烧断了一根,零星几点火光被狂风席卷,不慎吹落在蒲团上,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很快就烧出了几个焦黑的点。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夏侯鹜光眼皮微颤,片刻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几息之间,轿子轻快,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夏侯鹜光下了马车,跟在太监身后,朝朝鸾殿的方向走去。
之前要来朝鸾殿时,夏侯鹜光总觉得这宫道很长,很狭窄,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但一想到马上要离开这个宫城时,又觉得这个宫城其实很大、很空,冰寒刺骨。
朝鸾殿的牌匾越来越近,夏侯鹜光知道自己马上要面对什么,心微微跳动起来,但面上仍然平静一片。
看见周帝穿着深黑色的衣袍,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周身带着若隐若无的压迫力,夏侯鹜光余光里又见谢贵妃坐在他身后,身上是不合礼制的正红色宫装。
夏侯鹜光见状,眸色微微一暗。
他想,按照父皇对谢贵妃的宠爱,若是谢贵妃能为他育有一子,他应该早就晋谢贵妃为皇后了吧。
谢迁莺无子封皇贵妃,代掌凤印,统摄后宫,就已经是周帝为她力排众议的结果,如今谢贵妃想要再往前一步,当上皇后,膝下就必须有孩子。
思考间,夏侯鹜光已经来到了周帝和谢贵妃面前。
他没再往下想,而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他顿了顿,又道:“参见贵妃娘娘。”
周帝没让他起来,只盯着他看了片刻,跪到夏侯鹜光腿都已经开始麻了,他才道:“朕给了你五日。”
他声音很缓慢,一字一句,如同巨石一样,压在了夏侯鹜光的肩膀上,“你可考虑好了。”
夏侯鹜光起身,看了一眼周帝,随即道:“儿臣考虑好了。”
他看着周帝,虽然是仰视,但视线落在周帝身上时,却带着平静的勇气,连嗓音都没有抖,一瞬间让人以为他是站着和周帝说话的:“儿臣.......不愿意认谢贵妃为生母,也不愿意娶谢筠——”他还未说完,一巴掌就甩在了夏侯鹜光右脸上。
夏侯鹜光被扇的倒在一边,还未反应过来,左脸就又是一巴掌。
夏侯鹜光只觉眼前一黑,火辣辣的刺疼很快就窜上他的脸颊。
尊严被击碎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但只有夏侯鹜光听得到,他重新跪直,忍着膝盖和脸颊疼痛,沉默的接受周帝的责罚。
很快,在周帝暴怒的扇打之中,夏侯鹜光的嘴角淌下一丝血线来。
谢贵妃见周帝有点过分了,忙上前,拦住了周帝,道:“陛下,陛下!”
她抓住周帝的手,难的没有了笑盈盈的模样,正色道:“鹜光还年轻,或许是还没有想明白。此事可以徐徐图之,不急在一时。”
言罢,她又转过头,对夏侯鹜光慢声细语道:“鹜光,别惹你父皇生气。”
她说:“快和你父皇道歉。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夏侯鹜光用力喘息一声,指尖抵着地面勉强跪直,只觉眼前发黑,呼吸急促,脸颊肿胀发疼。
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于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跪直,低声道:“多谢........贵妃娘娘一片好意,为我说话。”
他的嗓音很哑,吞咽间还能感受到喉咙处涌起的血腥味,被他强行压下:“可是我........想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了点力,方完整地将这句话说完:“我今生绝对不认母。”
他顿了顿,又道:“........也不娶妻。”
谢筠兰的姑姑是谢贵妃,有这层关系在,一旦娶了谢筠兰,下一步绝对就是被周帝逼着认母。
夏侯鹜光不认。
绝不。
周帝气的半死:“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言罢,他就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即拿起了桌上的砚台,猛地抬起了手。
夏侯鹜光见状,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周帝狂风暴雨般的暴怒和责打。
但等了很久,他也没有等到周帝动手。
夏侯鹜光微微睁开眼,只见谢贵妃站在他面前,抬手挡住了周帝。
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谢贵妃宫袍上绣着的大红金凤凰,还有她平静却带着力量的话:“算了吧,陛下。”
她说:“臣妾自认为不能做好一个好的母妃,既然鹜光不愿意,此事就暂时作罢吧。”
周帝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迁莺........”“陛下给予我的荣宠,已经是后宫中人所不能及。”谢贵妃说:“有无子嗣,全看老天是否庇佑,或许臣妾就是无儿孙之福,臣妾不怪任何人。”
她顿了顿,又看着周帝,笑道:“也许上天的意思是,要让臣妾全身心侍奉陛下,在陛下走之后,迁莺也能了无遗憾地跟着一起离去呢。”
周帝闻言,眼神微动,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他手中的砚台掉落在地,滚落在了夏侯鹜光的膝盖边。
他原本暴怒的神情也逐渐冷静下来,片刻后嘴角微动,唤道:“迁莺......”谢贵妃听到他唤自己,款步轻动,来到了周帝身边。
周帝抓住了她的手,紧紧不放。
谢贵妃仰起头看着他。
没有孕育过子嗣的脸颊依旧年轻,岁月仿佛格外偏爱这个女人,给了她绝色的容貌,高贵的身世,出尘的性格和高超的口才,让周帝始终对她着迷不已,难以自拔。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此事就暂时作罢。”
周帝看着谢迁莺,对她道:“是他不配当你的孩子。改日我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一个子嗣,充至你膝下,等他长大些,我便立他为太子。”
谢迁莺闻言并未说什么,缓缓下跪,准备行礼谢恩,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被周帝扶了起来:“迁莺,不是说了吗,你我之间,不必有那么多的礼节。”
谢贵妃闻言顺势站直身体,对周帝微微一笑:“多谢陛下。”
周帝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睛里带着疼惜。
但当余光看见仍旧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夏侯鹜光,他的眼神忽然又变的锋锐冰冷起来:“........至于你。”
他冷哼一声:“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认母,”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要怎么惩罚夏侯鹜光,门外忽然进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走进来,来至周帝的心腹身边,抬手附耳说了些什么。
心腹闻言,脸色微变。
他看向夏侯鹜光,片刻后又行走至周帝的身边,低声将小太监的话告诉了周帝。
周帝一边听,眉头一边皱了起来。
夏侯鹜光沉默地跪着,纵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他也依旧平静,不言不语。
“混账!”
周帝听完心腹的禀告之后,勃然大怒。
他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随便抓起塌上的花瓶就砸向夏侯鹜光。
耳边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过了几秒钟,有温热的血液先于绵密的刺痛从额角淌下来,模糊了夏侯鹜光视线,面前只见一片血红。
他除了痛和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听见周帝气喘吁吁道:“你,你竟然敢违抗朕的旨意,为那个贱人私设排位!”
他一脚踹向夏侯鹜光:“说,你还背着朕做了什么?!”
夏侯鹜光被踹了一脚,依旧跪的很直,对他抗旨一时并不辩驳,在周帝又踢了他一脚,才慢慢道:“我母亲不是贱人。”
他说:“父皇,或许在你心里,会觉得一个毫无家世宫女的生命,卑贱如同草芥,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夏侯鹜光道:“可是她是我的母亲。”
夏侯鹜光一边说,一边能感觉到被踢了一脚的胸膛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刺痛着,好像是连骨头都被踢裂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我尊重我的母亲,敬爱我的母亲,为她设排位,有何,有何不对?”
“混账!朕是你的父皇!朕的话你不听,还因为一个死去的卑贱宫女,屡次忤逆朕?!”
他暴怒地用拿起一个花瓶,砸向夏侯鹜光:“你知不知错?!”
夏侯鹜光被砸的呛出一口血来,捂着胸膛咳嗽几声后,方用指腹擦去唇角的血,仰头看着周帝,一字一句坚定道:“儿臣,没错。”
“你..........!”
周帝被气得冷笑不已,连说了几个好,喘息几下后方道:“既然你屡次抗旨不遵,不服从朕、仇视朕,那从今往后,你也不必一直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周帝大手一挥,道:“从今日起,朕派你带兵前往青州,驻守边疆。”
他盯着夏侯鹜光,嘴角的冷笑一直未曾消解,甚至还变成了恶意的嘲讽,仿佛想要亲自折断自己儿子的傲骨,将他仅剩的尊严一同踩碎,无情碾入泥土里:“无帝诏.........永生永世,不得回京城。”
夏侯鹜光抿了抿唇,听见周帝对自己的命运下了最后的宣判,那一刻,竟然没有恐慌,甚至诡异地有了一种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十几年来,日夜不曾消失的惶然、害怕、不安和恐惧,此刻终于有了结果——是由他自己的父皇,亲手画下了句点。
夏侯鹜光悄然将手颤抖着放至地面上,随即俯下身子,对着周帝的鞋尖重重地磕了个头,直到额头沁出血来,他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皇宫,是一座吃人的野兽,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远离这里了。
第69章
三天后,当梁帝在早朝上下旨,宣布让夏侯鹜光前往边疆驻守时,每一个大臣的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的表情。
有疑惑不解的,有震惊失控的,有面无表情并不放在心上的,还有..........似乎早就有预料,所以只是微微变了脸色,但却并不惊讶的。
对于这些人的表现,夏侯鹜光并不关心。
他只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看着周帝脚下的汉白玉阶。
汉白玉阶一层接着一层,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色泽,但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凉之处,却是森寒冰凉的。
就像是这个皇宫一样,夏侯鹜光短暂地在谢筠兰的身上尝到过温暖,但往后退一步之后,又重归了独身的凄冷和寂静。
好在他已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