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监念完完整的旨意之后,夏侯鹜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慢慢地抬起头。
他看着九旒冠之下,被赤黄青玉三色玉珠遮挡着的琢磨不清的周帝的眉眼,恍然间想起,相比于记忆里毫无印象的母亲燕巽的容颜,周帝在他心里的印记却更加模糊。
周帝从未再意过他,他也从未打心眼底,敬重过这位父亲。
周帝只是给予了夏侯鹜光血脉,却从未尝过生怀养育夏侯鹜光的辛苦,对待夏侯鹜光的态度,更像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玩具;他的孩子不多却也不少,以至于他从来未曾重视过夏侯鹜光,想要给夏侯鹜光赐婚,不过也就是把他当作一个用来托举谢贵妃的垫脚石,或者是用来保住谢贵妃荣华权势的工具。
从头到尾,在周帝眼底,夏侯鹜光都不算是个人。
因为他也曾经用这个态度对待过夏侯鹜光的母亲燕巽。
燕巽,一个身份低微、容貌平凡的宫女,为了保住入宫后一直无子的先皇后的地位,竟然敢擅自勾引他,想方设法怀上他的孩子,然后计划过继到先皇后名下,为先皇后日后的地位铺路。
周帝厌恶算计他的人,更恨燕巽所作的一切事情其实都不是为了争夺他的宠爱,而是为了先皇后。
他恨燕巽对先皇后的忠心,他不敢相信,在这个宫里,竟然有人的真心不是对着他的。
先皇后周浓嫣,一个笨到近乎愚蠢的女人,凭什么能得到燕巽的真心?
其实连周帝自己都不敢承认,他不愿意人提起燕巽,并不是因为燕巽是先皇后的心腹宫女,并不是因为她也曾经协助先皇后参与了巫蛊之术,更不是因为燕巽算计了他........而是因为,他恨燕巽不爱他。
每每看到夏侯鹜光的眼睛,周帝就想到燕巽,想到那个性格刚烈到决绝、甚至怀着孕大着肚子也要将刀架在脖子上要求出宫给先皇后守陵的女人,心里就情不自禁一阵恼恨。
恰好夏侯鹜光也如同她的母亲一样,骨子里带着清冷的高傲,如同一根竹子一般,宁折不弯,永不低头,让恨的人更恨,想要彻底将其摧毁。
周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鹜光,似乎想要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惶恐、不舍,和对马上要离开京城的迷茫。
可夏侯鹜光没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掀起衣摆,随即下跪行礼,对他磕了一个头,声音平静的像是没有涟漪的水:“儿臣接旨。”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他真的很像他的母亲。
容貌相似,性格相似,连说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明明没有人教他的。
周帝面沉如水,大手一挥,径直退了朝。
退朝之后,站在文臣之列的谢筠亭犹豫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片刻,到底还是抬脚,还是追上了夏侯鹜光,张嘴喊住了他:“三皇子殿下。”
“.........”夏侯鹜光闻言,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向谢筠亭。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看着谢筠亭抬手对他行礼,方点头道:“何事?”
“我.........”谢筠亭张了张嘴,想问都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去问:“你.........”他“我你”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字,夏侯鹜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半句话,想了想,竟展颜笑道:“谢大人贵为己丑年状元,我竟不知,你还会有这样笨嘴拙舌的时候。”
“.........”谢筠亭闻言不禁有些羞惭,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夏侯鹜光并未对他记仇,想了想,还是定下心神去问,“陛下怎么会突然派你去驻守边疆?”
他迷惑道:“他不是三个月前还在给你选妃吗?”
夏侯鹜光倒也没有遮遮掩掩,避而不谈,而是坦荡道:“因为我在家中为母亲设了牌位,日夜供奉。”
他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愿意认谢贵妃为母,违抗了圣旨吧。”
谢筠亭:“...........”私设巫蛊之乱中人的灵牌,还抗旨不尊,这单拎出来都足以触犯圣怒的“罪名”,确实足以让周帝一怒之下把夏侯鹜光从皇城里踢出去。
谢筠亭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夏侯鹜光的行为,犹豫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
他说:“你毕竟是,是那个人的儿子,就算为她私设灵牌,也是可以理解的。虽说被陛下撞破了此事,对你生气,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对陛下服个软,认个错,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至于认母,明面上认,又没有人逼你真的对谢贵妃尽孝道,不过是互相利用,来日她封后,你就是嫡子,这其中的好处和利害,难道你不比我明白?”
夏侯鹜光看着谢筠亭,似乎对谢筠亭对他说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很是惊讶。
谢筠亭很快也反应过来,按照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确实没有必要说这些,心中不由的暗暗后悔,想了想,又准备开口找补:“我.........”“谢大人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夏侯鹜光打断他,道:“我明白,但我仍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说:“我有母亲,这辈子也只会有一个,除了燕巽,没有旁人。让我认旁人为母,即便是明面上,我也不愿。”
言罢,夏侯鹜光破天荒对着谢筠亭行了一个叉手礼,让谢筠亭受宠若惊起来:“多谢谢大人一番肺腑之言。只不过皇权富贵非我所愿,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内心的自由清净更为重要。皇宫不适合我,或许日后在边疆,也自有我的一番天地。即便......即便日后无帝召不得回京,或许日后再无相见之期,我也会感念谢大人今日的热忱。”
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不多,夏侯鹜光每一个人都记得。
谢筠亭看着低着头对他行礼的夏侯鹜光,片刻后眸色微动。
拥有这样宁折不弯的傲骨和宁死不屈的刚烈的人,他在这个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谢筠亭缓缓抬起头,收了心中原本的不屑和轻视,双手相握,放在身前,弯腰行了一礼,低声道:“三皇子殿下,此去山高水远、前路漫漫、长途崎岖、毒瘴丛生.........还望君.......善自珍重。”
夏侯鹜光弯起眉,露出了来到这个皇城中最后一个爽朗的笑,一时间竟然让谢筠亭忘了,这个人是原来那个性格阴沉的三皇子:“谢大人,保重。”
言罢,他转身朝皇宫门口走去。
谢筠亭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夏侯鹜光的背影许久,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上前几步,着急大喊道:“三皇子殿下!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我去送你啊!”
夏侯鹜光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谢筠亭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追上去。
他回到家中之后,他还有些心神不宁。
妻子祝余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一日夜里替他宽下衣之后,跪坐在小榻上,替谢筠亭揉着肩膀,打量着谢筠亭的脸色,旋即低声问:“夫君怎么了?”
他问:“怎么自从前几天下了朝回来之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妻子温软的话音将谢筠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眼神微微恢复了些许清明。
谢筠兰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偏过头,看着妻子白皙纤细的手,片刻后转过身来,抓着祝余的手,亲了亲:“.........没事。”
祝余:“.........”他微微皱了皱眉。
谢筠亭对上了祝余不满且困惑的脸,知道自家妻子深居内宅,对朝中很多消息都不灵通,又对朝中的事情有好奇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三皇子他......要去边疆了。”
“..........啊?”
话音刚落,祝余果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不知。”谢筠亭摇头:“陛下不许人送,三皇子也未和我明说出发之期........但是我确实好几天没有在朝中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在整装还是已经.......”剩下的那半截子话,谢筠亭没有往下说,祝余也明白。
他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片刻后伸出双臂,将身体靠近谢筠亭的怀里,头埋进谢筠亭的脖颈处时,声音还闷闷的:“其实........其实三皇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犹豫着说:“其实,其实那日.......他将我从祝府接出来之后,似乎看出我不愿,在将我送进花轿之前,低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心有所爱,愿意放我走。”
谢筠亭闻言,微微一愣:“所以说那天,我能顺利将你从队伍中带出来.........”“是三皇子殿下默许的。”祝余说。
谢筠亭:“...........”他低下头,看着妻子温热颤抖的身躯,片刻后缓缓伸出手,用力将祝余揽进了怀里。
“小鱼。”谢筠亭吻了吻祝余的发顶,沉声说:“我们明日去三皇子府邸,送一送他吧。”
祝余用力点了点头。
一夜辗转反侧,近乎未眠,等到天露鱼肚白,鸡叫了三声,谢筠亭和祝余便起了床,梳洗妆扮。
他们生怕夏侯鹜光走了,所以连早饭都吃的很匆忙,以至于连谢筠兰都觉得不对,捧着粥碗,开口道:“哥,嫂子,你们怎么了?”
他说:“是今天早上有什么行程吗?”
谢筠亭:“.........”他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谢筠兰,犹豫许久,才道:“我准备,准备去找三皇子。”
“............”谢筠兰听到夏侯鹜光,马上就神情不自在了。
他低下头,用勺子搅拌着碧玉梗米粥,直到勺子不慎碰到碗壁,发出乱七八糟的清脆声响,如同他的心一样不平静:“你去.......你去找他作什么?”
他眼睫微颤,磕磕巴巴道:“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有什么好去结交的。”
他还不知道夏侯鹜光马上就要走了。
“...........”谢筠亭和祝余对视几秒,片刻后,双双移开视线,不由沉默。
等了很久,没等到哥嫂的回答,谢筠兰的心不知为何,忽然一跳。
他指尖用力捏紧了勺子,抬头看向谢筠亭,莫名有些不安:“哥.........”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筠亭:“..........”他盯着谢筠兰不安的脸看了一会儿,心中纠结不已,思考要不要将夏侯鹜光离开的事情告诉谢筠兰。
最后还是谢筠兰急了,松开勺子,抓着谢筠亭的手,用力晃了几下:“哥,你说话呀。”
他有些担忧,道:“你去找夏侯鹜光干什么?!他是不是,是不是还对你怀恨在心,做了什么报复你的事情?!”
“.........没有。”眼见谢筠兰想岔了,谢筠亭才不得不伸出手,握住了谢筠兰的手背,低声解释道:“是.........是三皇子殿下要走了。”
他说:“他马上.......马上就要去驻守边疆了。”
谢筠兰闻言一怔。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眼睛里浮现出清晰的迷茫和震惊。
手臂脱力地垂下,谢筠兰眼神飘忽,一时不知道要看向何处,“他要去,要去驻守.......驻守边疆?”
他问:“那......那要多久才回来?”
谢筠兰抿唇,看起来小心翼翼:“一年,还是两年?”
谢筠亭从未觉得一句话有这么难说出口过:“..........陛下说,若无帝召,他永生永世,都不许回京城。”
也许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谢筠兰:“...........”院里忽然起了风,席卷起地上的落叶,冷意呼呼地灌入谢筠兰的衣袖,随即蔓延遍至谢筠兰的四肢百骸。
用力咬住牙关,想要控制身上的颤动。
但越想要控制什么,却什么都控制不住。
谢筠兰低下头,装作不在意地拿起汤勺喝粥,但手腕却情不自禁地发抖,以至于手臂上的金镯和玉镯碰在一起,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最后,他再也听不得这样刮人耳膜的声音,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面目狰狞地将桌上的粥碗扫落在地。
“哗啦——”瓷碗掉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碎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筠兰耳膜一痛,只闻耳鸣一片,好似有人将一根针恶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耳朵里。
周围的有人围了上来,似乎是想抓住他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到,但谢筠兰此时此刻,却顾不上这些。
他推开所有人,提起裙摆,抬起脚,猛地朝门口冲了出去。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这九个字,自那日与夏侯鹜光在宫门长道上分别的一刻,就如同烙印在他心中一般,反反复复地出现,甚至在梦里也不曾遗忘。
夏仁。
夏侯鹜光。
朱雀街百里巷十六号。
谢筠兰丝毫不顾及形象,跑的鬓发凌乱,连新做的雪白绣鞋也沾上了尘土,他也并未多在意。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猛地扑了过去,用力敲着木门:“夏仁........夏侯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