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9章

“恭请公主殿下移驾。”传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

子苓四人先下车,叶星辞随后。他将手搭在子苓的手上,踏足地面环顾四周。宫墙如仞,犹如在深渊之中仰望悬崖。和煦的春风卷过高耸坚厚的墙体,凭空增了一丝寒意。

宫门之上,高悬“和阳”二字。和阳门,是北昌皇宫的正南门。叶星辞换乘华丽的镶金抬舆,经侧门入宫,正中的大门是皇后嫁入宫里那天才能走的。公主只是妃,还没这个资格。

一行人高擎旗幡仪仗,沉默着穿过幽邃的门洞。光线陡暗,那些支支愣愣的仪刀、金钺化为凌乱锐利的剪影,在叶星辞的视野中耸动,宛如行走在一场梦魇里。他随着抬舆颠簸,耳边只有唰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踩在他心头。

直到此刻,一步步深入异国宫闱,他才猛然明白那一晚公主在大笑后突如其来的泪水。他彻底懂了,她为什么要逃。因为他也想逃了。

他想跳下去。他想回家,想和娘说话,已经几十天没见她了。

走过大殿前广场,到了第二座稍小的宫殿,抬舆落下。这里红灯高挑,彩幔四垂,遍贴“寿”字。

传旨太监道:“公主,这里是和德殿,皇上在此设家宴,请公主随我来。”又看向一直随抬舆步行的子苓、福全他们:“几位请留步,在殿外与其它宫人一起等候。”

叶星辞随那太监一步步踏上丹墀,听见殿里传来琴箫鼓瑟的合奏。尽管没听见人声,但他凭直觉感受到,殿里坐了很多人。

他的心顶着喉咙狂跳,垂眸迈过门槛,酒菜糕点的香气扑面而来。

“玉川公主驾到——”

叶星辞双手交叠于身前,在大殿正中站定。脚下,是用桐油浸过的光亮细密的青砖。他抬眼扫视,见朱红的梁柱上有一副贺寿楹联:惟愿南辰增福寿,更祈北斗赐长年。

西首桌案后,依次坐着卢侍郎、崔统领等“娘家人”。他们根本不熟悉公主的容貌,和自己也没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叶星辞并不担心,何况自己又戴着面纱、画着浓妆。

东首头一位,是个不满十岁的华服男孩,应该就是皇太子了。其次,是个蓄着唇髭,衣着贵气,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冠上四颗硕大莹润的北珠,是个亲王。随后的男子也是亲王,年纪与其相仿,更清雅些。

他认识的宁王楚翊坐在第四位,手里攥着一把花生,慢条斯理地剥着,神情闲适,天星般的深眸含着笑意。目光相遇时,对方微微颔首。

殿上还有其他皇亲贵戚,后宫妃嫔,林林总总百十来人。密集的目光像刷子似的,洗刷着他,评判他的姿容。

每个人都在暗中惊叹,这位异国公主修长秀挺的身姿,和面纱难掩的旷世绝色。一袭红衣风骨俊俏,宛如一枝傲立枝头,正在燃烧的梅花。

不要怕,你代表着大齐的皇家体统,千万不能失仪。叶星辞缓了缓神,终于看向正中主位,自己的“夫君”,心里咯噔一惊:我的亲娘嘞!

昌帝比画中还要胖大,显得两侧的皇后和皇太后像年画上的小童子。

他坐在那,宛若一个巨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滚下来。他身着驼色万寿袍,前襟左右各绣一条升龙,二龙戏珠般顶着一个“寿”字,下方依稀绣着“洪福齐天吉庆万年”等吉祥话。

他的脑袋,和胸前的字一样,是方形的。直接架在宽阔的肩上,把脖子压得一寸不剩。他的脸是那样的阔大,显得唇周的髭须像沙漠里一片可怜的小草。一滴汗从额角流下,还没到下巴就干了。

叶星辞心乱如麻:宁王说,我会直接留宿宫中。那今夜,他是不是会翻我的牌子?我要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那得是多广阔结实的床铺啊!不行不行,等宴会一散,老子就开始装病。

他收回震惊的目光,跪地参拜道:“大齐正原皇帝之女尹月芙,叩见陛下。”

“快免礼。”昌帝和蔼一笑,声如洪钟。他站起身,由于太胖又跌回软垫,第二次才成功立住。轰,轰,他沉重地步下御台。

他身体的厚度,导致袍服完全遮住了脚面。叶星辞根本看不见他的脚,只看见一口大缸缓缓飘了过来。

来了来了……叶星辞咬紧牙关。昌帝探出熊掌般的巨掌,呼的一下,包住他交叠身前的双手,热乎乎、汗津津。

咦呀,不要摸我啊!救命啊!

叶星辞攥紧拳头,抿住嘴唇,接着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余光中,卢侍郎的表情一言难尽,好像在说:唉,我们的金枝玉叶被拱了。

昌帝先是盯住他的眉眼,又隔着半透的面纱仔细端详,粗重的呼吸微微一滞:“公主真乃国色天香。江南之灵秀,尽集于公主一人眉宇间。这一路辛苦了,走了多少天?”

“走走停停的,五十多天。”叶星辞小声答。

“你的个子,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一些。别紧张,这是家宴,都是自家人。”昌帝硬是抠开他的拳头,攥住他的手。对于他掌心的薄茧,昌帝有点诧异,但并未多疑,反而目露赞许:“看不出来,公主还爱好枪剑。”

“幼时偶尔玩一玩,不得要领。”

“朕也喜欢这些,自幼训习刀马弓箭,还曾御驾亲征。这些年发福了,不爱骑马了。”说着,昌帝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双拳大开大合,“嘿嘿哈哈”地展示了几路拳法。周身肉浪翻滚,活像大肉包子成精了。

不是不爱骑马,是骑不了。哪匹马能经得住啊,腰都压塌了,叶星辞心想。

第18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是庆寿的家宴,众人都不拘礼,纷纷喝彩。楚翊嘴角上扬,放下花生使劲鼓掌,显然很爱戴这位皇兄。叶星辞也干巴巴地赞美:“陛下的文治武功,小女早有耳闻。”

“来,朕亲自为你介绍。”大巴掌重新包住叶星辞的手,将他带到主位前,见过太后和皇后。

太后七十多了,发如皓雪,依然精神矍铄。皇后则是个娇小温婉的女人,她是继后,元后恒辰太子的生母早已病逝。

接着,昌帝又牵着叶星辞走到东首,依次介绍:“这是太子,快十岁了。瑞王,朕的三弟。庆王,朕的四弟。老九宁王,你早已认识了。他说你咽喉不适,待散席了传太医看看,朕已吩咐下去了。”

“谢陛下关心。”

昌帝引着叶星辞,在宁王身边的空位落座,温和道:“朕听你的声音,确实是上了点火。别太想家,身体要紧,缺什么少什么就对皇后说。瑞王送了朕一笼鸟,驯养得极好,待会儿我们一起赏玩。”

一起玩鸟?听上去怪怪的。叶星辞点点头,仔细看了看昌帝。其实,这男人五官端正,也算得上是个明君。境内虽称不上大治,但也没听说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坏事可是传千里。

公主茹素,故而叶星辞面前没有酒肉,全是凉拌青菜豆腐这类清淡素食。他看看旁边楚翊桌案上的肉冻、肉卷、酱牛肉、猪头肉、辣兔肉,不禁舔了舔嘴唇。现在只有冷膳,稍候才传热膳、酒膳。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摘下面纱,毕竟要开饭了。公主总是遮着脸,是因为这是出嫁路上,又不方便一路用盖头。

昌帝坐回主位,恍惚了一阵子,面带怅惘。在皇后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一年半前他失去了优秀的长子,看得出,此事对他打击极大。

“公主这两天住得还习惯吗?”楚翊侧头轻声问。

“还好,园子里景色也好。”叶星辞小声回应。

“今天,朕悬弧令旦,又有远道而来的贵客,朕很开心。大家也都自在一些,别太拘束。”昌帝面带微笑,朗声说道,“朕刚才献丑,打了几路拳,算是开个头。诸位都有什么节目,也不妨展示一下。”

话音甫落,太子起身,清脆的童声随之响起:“父皇,儿臣这里有祝寿诗一首,愿献拙作以悦圣心。”

“好,快念来。”昌帝笑得眯起眼睛,像在大馒头上戳了两个坑。

太子从桌案后踱出,有板有眼地念道:“漫道世间难逢百,且看堂上再万年。年年今日花千树,月满西楼福满堂。”

“哈哈,不用再万年,三十年足矣。”昌帝开怀大笑,“平仄韵律尚需打磨,但贵在赤诚。”笑过之后,他又惆怅地恍惚起来,怔怔望着幼子,又像是在透过这孩子看别人。

殿上的喝彩声倏然弱了,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又在追思英年早逝的长子。

昌帝回过神来,朝随侍的太监摆摆手:“太子的师傅吴正英教导有功,将朕的玛瑙砚台赏给他,送到他家去。”

这……没听说还要展示才艺啊,叶星辞垂着眼,怵怵地琢磨,等会儿该不会叫我表演吧?

论作诗,他甚至比不过稚子。抚琴?只会一点点,俗称乱弹。唱曲?眼下,他只能想起齐军战歌,总不能在人家五十大寿时,唱什么铁骑攻占你家祖坟之类。

这时,他身边的楚翊居然也起身:“臣弟新学了抖空竹,若皇兄不嫌弃,愿意献丑。”

呦呵,你还会这个呢?叶星辞好奇地侧目,见楚翊从桌下拿出空竹和抖杆,阔步走到御前,有模有样地抖开了。配合手里动作,口中念念有词,什么“猴子捞月”,“金玉满堂”,“日进斗金”。

竹制空竹高速旋转,发出阵阵鸣响。他外表清贵如兰,玩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实在有点违和。

昌帝哈哈大笑,瑞王和庆王也跟着笑:“这个老幺,成天不务正业。”

半晌,楚翊收了家伙,笑道:“空竹抖一抖,精神更抖擞,祝万岁福寿绵长。”

什么呀,原来这也算是节目。叶星辞寻思,那我等会儿劈个叉得了。不行不行,我可是公主。

“朕听闻玉川公主自幼酷爱舞乐,舞姿出尘绝俗。”来了!叶星辞心里一紧,听昌帝继续说道:“文人常说,舞以达欢、舞以尽意,朕可否一睹佳人风采?”

叶星辞起身,正想托辞拒绝。昌帝却以为他这是同意了,已做好献舞准备,于是一拍巴掌:“奏乐!”

坐于大殿四角的升平署乐人立即吹奏起来。琴瑟和鸣、丝竹缠绵,霎时间,动听的御乐在大殿飘扬回响。

别奏乐啊!揍我得了!老子不会跳啊!叶星辞瞠目结舌,后背唰的冒了一层冷汗。身旁的楚翊又抓了一把干果,悠闲地斜倚桌旁,准备欣赏美人的舞姿。

这时候再拒绝,会不会显得太失礼?有了!伴着乐曲,叶星辞款步行到殿中,抬起右手飒爽地喝了一声:“剑来!”

昌帝先是一愣,旋即赞许地笑道:“给她!”

贴身太监立即吩咐下去,一名侍卫快步上殿,躬身将佩剑交于叶星辞。

他掂了掂手中三尺青锋,冷然一笑,将长剑抛在半空,就着落势拔剑出鞘,在身前绕了个剑花,顺势开始舞剑。

叶家男儿长于枪法,亦精于剑术。只需配合乐曲,将剑招放慢,动作由刚转柔,就成了凌厉而不失柔美的剑舞。

刺、劈、撩、挂、云、点、崩,一招一式顿挫洒脱,剑似飞风,身如游龙。石榴红的大袖礼服翻飞如火蝶,剑势铮鸣破空。

若非他衣着繁重,身法还能更迅捷。

瑞王和庆王看得出神,楚翊也停止剥干果的动作,眼中闪过赞佩。一曲舞毕,他带头鼓掌:“一舞剑器动四方,精彩!精彩!”

“万万没想到,公主有此等身手!”昌帝起身赞叹,硕大的肚皮颤动着,也跃跃欲试,“明日,朕要与公主切磋一番!”

“好,一言为定!”能给大齐皇家长脸,叶星辞也很高兴。他以足尖灵巧地挑起剑鞘,炫技般将之踢起,就着下落的力道还剑入鞘。

伴着“当啷”一声铮响,不知怎么,面纱左侧耳带倏然断了。轻纱飘落,垂在脸侧,又被一阵卷入殿里的风吹到地上。

看清他明艳绝俗的容貌,昌帝脸上笑意更甚。

叶星辞俯身捡起面纱,感觉两道视线毫不客气地钉在自己脸上。他抬眼,正与楚翊锐利的目光相碰。后者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的花生洒了一桌,嘴唇半张,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他。

叶星辞心下一凛:他该不会发现我是假冒的?不,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楚翊立即垂眸敛起表情,若无其事继续剥花生。叶星辞还了剑,从容坐回他身边,捏起一块枣泥糕吃,用余光瞄着他。

“公主的剑舞精妙绝伦,诸位谁还——”话说一半,昌帝脸上的笑陡然凝固,双目倏地瞪大,右手捂在心口。

“皇上?”皇后最先发现异常,发出惊呼,“皇上!皇上——”

昌帝五官扭曲,一头栽下龙椅,如山崩般轰然倒地。殿里“嗡”一下乱了,炸开了锅。太子和三个王爷抢步上阶,贴身太监奔跑急呼“快传太医”,绊在门槛摔了一跤。

妃嫔们开始哭叫,也都围了上去,又被太后斥退:“站远点,让皇上透透气!”

叶星辞迅速咽下嘴里的枣泥糕,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有心帮忙又不敢擅动。他不懂医理和急救,能想到的只有“快朝他肚子里吹气”。

第19章 驾崩了!

昌帝平卧着,呼吸短促,喉间如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他的嘴唇先是惨白,又逐渐转为青紫,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能说话吗?”一母的胞弟瑞王泪如雨下,紧紧攥着昌帝的手。皇后和太后也急得满脸泪痕,年幼的太子已经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畏缩在母亲身边。

“胸口,胸口疼……”

“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楚翊为皇兄抚着心口,心急如焚地回过头,朝殿外暴喝:“太医怎么还不来!”

“快,宣,政事堂几人,入宫……”昌帝自知大限将至,青紫的嘴唇痛苦地哆嗦,开始安排身后事。

围在他身侧的至亲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涌出泪水。此刻起,他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重达千钧的遗诏。

“你们,好好的,千万别乱了,给外人可乘之机。”昌帝的胸口急促起伏,暗淡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弟弟的脸,最终落向幼子,一滴泪滑出眼角,“迅速继位,朕的后事,一切……一切从简。敬爱你的叔叔们,倚重他们。善待臣民,以民为本,好好读书。你,你实在太小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只是瞪着眼流泪,直到皇后猛推他一把,哭嚎道:“快说话啊!”

他如梦方醒,跪地叩首:“父皇,儿臣都记住了!我一定好好用功!”

“娘,儿不孝,害你伤心……”昌帝看着太后,用最简洁的话语吐露心声,无力多说。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眼角、面颊的每一道皱纹都糊着泪。

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昌帝昏沉的眼珠乍放光彩,猛然挺起身子,望向殿外:“儿啊,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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