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重重砸回地面,合起双眼,十指先是如弓般绷紧,牙关死咬,旋即浑身松弛下来。盘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机,从硕大的躯壳剥离,脸色刹那枯败。
“皇上——”“皇兄——”三个弟弟悲痛欲绝,伏在昌帝身边哭喊。起初还喊着“皇兄”,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声唤着“二哥”,仿佛能把他的魂魄从九泉唤回。
太医赶来,行针急救,又去扶脉。半晌,凄然宣告:“万岁龙驭上宾了——”
一瞬间,仿佛天塌了。除了叶星辞和送亲的卢侍郎、崔统领等齐国官员,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地恸哭,额头咚咚砸地。
巨变陡生,叶星辞目瞪口呆。其他人的悲痛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他不伤心,却感到痛苦。他乱乱地想着很多事,却没有头绪。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也仅十七岁,没有那么多阅历支撑。他总幻想上阵杀敌,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完整目睹生命逝去的过程。原来,人死掉是这样的。
崔统领率先反应过来,迅速唤来副手,低声命令:“快,飞马兼程回兆安报信!昌帝驾崩了!”
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哽住,险些也倒下。
她被皇后扶着,缓过气来,沾着泪水的唇角狠狠一抿,将悲痛化为愤恨,宣泄在叶星辞身上,用乌木凤头拐指着他:“此女太过妖艳,舞刀弄剑惊着了皇上,把这个妖女拖出去打死!打死!”
这,这干我什么事!
真有两个侍卫奉命来擒拿叶星辞,他冷笑一声,猛然拂袖,明眸瞪向二人:“我看谁敢动老子……老子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皇上身故,他的功绩却千秋长存。只要我等铭记,他虽崩犹生。方才,他还称赞我国色天香、身手不凡,起居郎定然已记录在案,怎么转眼之间我就成妖女了?难道,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他老人家的话吗?这叫他如何万古流芳!”
侍卫一愣,悻悻地看向皇太后。后者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卢侍郎和崔统领也上前保护叶星辞,正要争辩,一旁的楚翊却率先开口,声音犹带哽咽:“母后节哀。我们不能因哀痛,而失了皇家的风度,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老先回宫休息,余下的事交给我们兄弟。”
太后哀痛地点头,由宫女搀扶着离开大殿。
楚翊又对兀自恸哭的太子道:“皇上也要节哀。大行皇帝让你立即继位,就是因为眼下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
对于全新的称呼,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九叔,现在该、该怎么办?”
“先将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然后召见百官,稳定人心。全城戒严,严格宵禁,着令禁卫军和城外三大营随时待命。六百里加急,将大行皇帝晏驾的消息一级级传下去,同时命令全国兵马戒严。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除了镇守北境和南境的,全国二品以上官员回都奔丧。专派一队人马,持金牌令箭到西北通知喀留王楚献忠,命其回都祭祀大行皇帝,必须来。若他托辞身体不适,抬也要把他抬过来。”他眼角仍有泪痕,哀痛欲绝之际,却说出一番条理极为清晰的安排。
叶星辞看着他,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锋芒暗藏,与自己这些天所认识的眠花宿柳、闲的没事学抖空竹的富贵闲人判若两人。此人绝非等闲。
楚翊提到的藩王楚献忠并非皇胄,而是塞北夷族首领。多年前归顺昌国,被封为亲王,自己改了个讨喜的名字。昌帝驾崩前提及“御驾亲征”,打的就是此人。
楚翊说“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以及命楚献忠必须奔丧,都是在防范对方趁机做乱。
说完一番话,楚翊顿了顿,谦逊恭谨地问:“二位兄长认为呢?我年轻,不懂太多,只是根据为恒辰太子主持丧礼时的安排来提议。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你们拿主意。”
瑞王和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瑞王用袖口拭去泪水,率先开口:“皇上,依臣看,就按老九说的办吧。尤其是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庆王却道:“我看,报丧的人不宜太过强求。楚献忠年纪也大了,万一真的来不了,岂不反倒激起了反心。”
瑞王反驳:“他年纪再大,也是大昌的臣子,四弟不思皇兄的体面,怎么反倒为旁人考虑?恒辰太子薨逝时,有个致仕多年的老臣,九十高龄照样千里奔丧。”
见庆王脸上有点挂不住,楚翊执中地说道:“四哥也是顾全大局。不过,楚献忠是个畏威而不怀德之人,向来柔茹刚吐,咱们越是替他着想,他越是容易起异心。待政事堂几位大人来了再议吧。”
刚继位的小皇帝靠在母亲身边,迷茫惶然的目光在三个叔叔身上流转:“好,那就、那就等他们来吧。”
叶星辞猛然想到,新君年幼,昌国将会有一位摄政王,全权提领朝纲。这个人,必定会在年长的瑞王和庆王二人之间产生。而隐隐的暗斗,在昌帝遗体前就开始了。
第20章 臣妾真的哭不出来
所谓的政事堂,是北昌为巩固皇权,裁撤宰相后设立的辅政议政机构。堂臣从六部九卿和翰林院选拔,相当于将宰相的大权分散开来。
六位大臣赶到后,先是跪在遗体旁哀悼,接着开始商讨国葬事宜。最终定下,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料理国葬是个吃力不讨好、容易出纰漏的差事,但凡有一点没做好,就会被御史参劾。瑞王和庆王都谦辞推脱,七嘴八舌中,叶星辞听见擅长办白事的楚翊自荐道:“我曾住持过恒辰太子的丧礼,不如就由我来负责吧。”
瑞王和庆王异口同声地答应,小皇帝像找到了主心骨,感激地望着楚翊:“宁王暂领内廷总管大臣,协管礼部、宗正寺,全权料理大行皇帝的国葬。”
“臣领旨。”楚翊恭敬地叩首,接着对满殿的人高声道:“奉大行皇帝遗命,太子即刻继位,诸位参拜新君。待断七之后,再办登基大典。”
众人山呼“吾皇万岁”,叶星辞也跪地参拜。有了小皇帝的第一道圣旨,楚翊倒成了眼下权力最大的人。所以说,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哪怕是办白事。
不过,我该何去何从?叶星辞思绪纷纷,要嫁的人驾崩了,我能回家吗?还没办册封典礼,我不算是妃嫔吧?
正想着,那边楚翊起身,将方才提议的“全国兵马戒严”等安排吩咐下去,接着唤来一干内廷太监总管,对每个人有条不紊地布置道:“周公公,命人传下去,都城诸寺观敲钟三万杵。王公公,你带人将御案上和御膳房的菜肴封存,交由刑部、大理寺共同查验。赵公公,你的人,去摘掉宫中所有喜庆装饰,红灯笼换白灯笼,彩锦换白幛子。封住所有门神,再从库房取来孝服,送往各宫……李公公,你派人往各部院衙门送信,今天起所有官员都住在本衙门斋戒,随时听差。尤其告诉礼部,备好卤簿、大驾,还有早些年置办好的梓宫,稍候本王会去礼部商讨大行皇帝的大殓礼。大殓之后,和德殿就作为殡宫来停灵。”
布置妥当,楚翊又对后宫女眷拱手道:“皇太后,列位皇太妃,请各自回宫洗去妆容,换上孝服,再返回和德殿守灵,二位兄长也一样。”他顿了一下,淡淡瞥向叶星辞,用柔和却缺乏温度的声音道:“玉川公主,你也是皇太妃,请回寝宫更衣。”
我也是太妃?叶星辞蹙眉,看向“娘家人”卢侍郎和崔统领。二人没说什么,面带惋惜地默认了楚翊的说法。
他心里一凉:我一个大男人,嫁人也就算了,如今还成了寡妇。要是传出去,以后我可怎么娶媳妇啊!肯定会被姑娘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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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辞顾不上参观自己的寝宫,洗净妆容,换上一身缟素。之后回到殡宫,和后宫妃嫔跪在一处,开始焚香守灵。
这一守,就是三天。城里的丧钟日夜不息,听说要敲五天,才够三万杵。
除了吃饭、如厕时能短暂休息,需终日跪坐于灵前。不少妃嫔都累倒了,叶星辞身强体健,从小习武,倒还撑得住,只是夜里太困。
白烛垂泪,白幡飘动。夜风卷着纸烬,拂起大殿两侧的白幔,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气息。昌帝庙号已定为世宗,谥号仁。遗体着金缕玉衣卧于箦床,脸上蒙着黄纸,腹部高耸,宛如一座死气沉沉的山。
目之所及,原本朱红的门窗墙柱都用白纸糊住了。叶星辞跪在这隆冬般的白色世界里,迷迷离离,伴着殿外一百零八名僧人沉沉的诵经声,和身边女人的叹息,不觉睡着了。
他不倒翁似的摇晃片刻,一头栽向左侧,却没有砸在地上,而是落入一个带着暖意的有力臂弯,顿时惊醒:“呃……多谢王爷……”
楚翊刚从殿外理事回来,一身缟素,满面戚容,双眸熬得通红,显得清秀而憔悴。他盯着叶星辞素面朝天的脸,轻轻说了句“太妃小心”,便回到另一侧,在蒲团端跪。
“呜呜……”叶星辞身边几个年轻妃子又在哭了。这两天,她们的泪水就没断过,看来和大行皇帝感情很深。
叶星辞听得心乱,于是悄声劝道:“姐姐们,节哀。”其中一人却哀戚道:“别看你是公主,到头来,你也会和我们一样。”
说啥呢,没头没尾的。叶星辞活动酸痛的腰背,不自觉地瞟向右前方楚翊的背影,担忧对方会不会认出自己是假冒的。没想到,楚翊也蓦然回眸。二人视线相撞,全都讶异地怔了一下,旋即尴尬地错开。
奇怪的是,瑞王和庆王也不约而同回头看他,像在筹谋什么。叶星辞预感到,自己将卷入某些风波,只是前路大雾弥漫,看不清楚。
又捱了半个时辰,叶星辞实在困倦得挺不住了。他再度跪着睡去,脑袋低垂,由于呼吸不畅而打起鼾来。一声猪哼后,他蓦然惊醒,见身边的“姐妹”都看着自己,赶紧若无其事地跪正了。
楚翊半回头,轻声道:“列位太妃,如果实在乏了,可以去配殿喝杯茶。”
叶星辞右侧的年轻妃嫔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公主,九王爷在说你呢。”
“啊?我还好,不是很累。”
“刚才你都打呼噜了。”
叶星辞脸上一热,悄悄起身,离开大殿,前往供女眷休息的配殿,喝杯浓茶提神。不多时,楚翊也出来了,正在门外对几个太监交代事情,应该与翌日的大殓礼有关。诵经声太吵,听不大清。
“明白了,王爷。”太监们道。
楚翊摆摆手,几人退下。他孤立殿前,夜风卷起衣摆,身着缟素的挺拔侧影如一株玉树。他叹了口气,微微侧目,望向坐在配殿喝茶的“尹太妃”。
叶星辞嘴里塞满了茶点,腮帮鼓溜溜,宛如正在囤粮过冬的松鼠。撞上楚翊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背过脸快速咀嚼。
听脚步,男人离开了。然而,脚步声顿了一顿,又由远及近。在殿外略作停顿,迈了进来。
“九王爷。”叶星辞消灭了满嘴的点心,抿了口茶,微微欠身。
碍于礼数,楚翊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站着,苦笑道:“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公主这两天还好吗?”
“比较迷茫吧,不知今后该依靠谁。”叶星辞也不知说什么,没话找话道,“太皇太后似乎觉得,是我的锐气冲撞了大行皇帝。说实话,我心里有些不安,看不清前路。”
“她老人家只是太过哀痛,随口一说,公主别放在心上。”
叶星辞点点头。他发现楚翊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脸,抿起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他心里发毛,问:“怎么了?”
“你嘴角,有点心渣子。”
叶星辞赧然一笑,舔了舔嘴角。楚翊盯着他的动作,又抿起嘴唇。他不好意思休息太久,起身回正殿,继续守灵。经过楚翊身边时,簪在发间的白花掉了。
二人同时去捡,手指相碰。楚翊嗖地缩回手,耳廓发红,随后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开。
天亮之后,钦天监择吉时,在繁琐的仪式和哀泣声中,举行大殓礼,将大行皇帝遗体殓入梓宫。
“举哀——”
伴着礼官的唱礼,叶星辞四周“哇”的腾起阵阵嚎哭。因为这是与大行皇帝的最后一面,必须倾尽悲伤。
刚继位的小皇帝奶声奶气地嚎啕,瑞王和庆王抚心恸哭。协助入殓的楚翊最为克制,哀痛都藏在颤抖的下颌和双手,泪珠一颗颗滑出红肿的眼眶,在孝服袖口洇开朵朵湿痕。
“皇上啊……你怎么丢下我们去了……皇上啊,让臣妾再看你一眼吧……”妃子们情真意切。
“呜……怎么办哭不出来……让臣妾再看看你……真的哭不出来……”叶星辞不想被旁人挑剔,鼓着腮帮,英气精致的脸庞皱成一团,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挤眼泪,憋得满脸通红。
快,眼泪快出来……他把这辈子最难过的事回想一遍,还是不行。又狠狠拧住自己大腿,也不管用,还会面目狰狞,像中风了似的。他开始想娘亲和太子,但对他们的思念,抵不过眼前这种荒诞的感觉。
诚然,昌帝是个德行不错的好人,但也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为陌生人守灵哭丧,太难为他了。他只好低头往掌心吐点口水,又抹在脸上,然后咧嘴干嚎:“呜呜,你怎么丢下臣妾一个人去了啊!”
第21章 出家?!
入殓后,按礼该停灵四十九天。考虑到眼下已经三月,气候温暖,于是改为二十七天。虽仍需守在灵前,但改为轮流值守,多了些休息时间,可以回寝宫小睡。
叶星辞见识到了楚翊在白事上术业有专攻的一面,一切安排疏密有致,叫人挑不出毛病。百官忽然发现,原来最年轻的九王爷也很英明干练。只是年纪太小,才二十一岁,不然择立摄政王时,未尝不可一争。
第十八天,喀留王楚献忠携长子抵达顺都,入宫吊丧,在灵前哭得伤心欲绝,无可挑剔。叶星辞观察了一下,是真哭,没往脸上抹口水。
出殡之后,昌帝的梓宫安放在陵寝地宫,与元后合葬。新君年号定为“永历”,不过为思悼先皇,登基第二年才改元。
丧礼结束,叶星辞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他穿上素服,到宫外散步。他住的地方叫“抱翠居”,寝殿后有个小园子,仿江南园林而造,小桥流水、绿竹青青,清幽怡人。
子苓、福全六人也是一身白衣,正凑在一起说话。叶星辞走过去问:“聊什么呢?”
福全道:“我听传早膳的太监说,世宗皇帝陵寝里要题匾额,还有神道碑的碑文。瑞王和庆王各写了一份,叫大臣们和翰林院选,谁的字好就用谁的。”
“这么快就开始较劲了?”叶星辞嗤笑一声,“这不是变相的逼群臣选边站吗?”
“他们表面倒是和睦,说这只是选题字而已,与别的不相干。”云苓在旁补充。
子苓忧心道:“世宗皇帝不在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待在宫里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星辞叹气,“卢侍郎已经动身回兆安了吧,那于章远他们呢?”
“没跟着回去,都在城里住下了。刚托人捎来口信,还在寻找公主的下落。”福全说道,接着提醒,“叶小将军,你该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了,别人都动身了。”
“请安?”
“宫里都这样,晨昏定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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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的宫中空阔清冷,四处悬垂着深色帷幔,压抑而沉重,像一个老人的心事。宫女冷漠如冰,不苟言笑。到了这里,每个人都不禁放轻步子。
正殿里,以太后为首,站满了世宗皇帝的太妃们,全都身着素服。白汪汪一片,像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
太皇太后居于主位,接受众妃跪拜。她脸上的纹路似乎更深,白发也失去了光泽。她微微抬手,声音苍老粗哑:“都坐吧。”
众妃分坐两旁,叶星辞的位次只比原来的皇后和另一位贵妃低。直到昨天他才获知,原来未宣读的圣旨中,确实是册封公主为贵妃。
众人开始闲话家常,语气淡漠,像被刀逼着坐在这聊天。每个人都没什么动作,如同戴着无形的重枷。叶星辞插不上嘴,自顾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