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妃。”老太太叫了两遍,叶星辞才反应过来,慌忙道:“臣妾失礼,请太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温柔一笑:“妹妹跋涉千里来到顺都,紧接着又守灵多日,难免劳累。你咽喉的不适好些了吗?”
“仍有点痛。”
太皇太后那核桃般的眼皮上下一碰,打量着他清丽绝俗的模样,沉缓道:“你来自友邦,贵为皇女,又只有十七岁,或许会觉得接下来的安排不公平。但是,这是祖宗的法度,不能因你而废改。”
叶星辞茫然地望着她,心慢慢悬了起来。随后,他终于明白,其他妃子所说的“别看你是公主,到头来,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是何含义。
“念吧。”老太太手腕一摆,一旁的太监上前半步,高亢冷漠的尖嗓响彻大殿:“宣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世宗仁皇帝之后宫,无位分、未受幸者,恩准出宫。有子嗣者,留在宫中。有位分,无子嗣者,年三十以上,恩准留宫养老。年三十以下,移居雁鸣山灵泉寺出家为尼,为祖宗守陵,为后人祈福。封赏之物一律留下,私人财物可保留,不可携带奴婢。”
叶星辞根据懿旨里的分类迅速对照,他娘的!自己就是有位分、无子嗣、三十岁以下需要出家那一伙。
齐国也有类似的制度,小时候他和太子一起读书,听师傅讲过。当时他昏昏欲睡,不感兴趣,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看来,真的要娶不到媳妇了。谁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嫁过人,守过寡,还当过尼姑。
那几个在守灵时就泪水涟涟的年轻妃子又开始啜泣。其中一人忽然抹了把脸,目光决然:“臣妾自请殉葬,求赐白绫,望太皇太后恩准。”
“你傻呀?”叶星辞悄声劝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死啊,出家就出家呗。”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人殉早已废止,但仍会尊重后妃追随先皇而去的意愿。提出殉节,一般都会准。因为这也是为先皇增光添彩的事,有女人愿意为他自尽,足证深情厚谊。
那女人摇摇头,苦涩地瞟一眼叶星辞,决绝地抿紧嘴角,死意已定。
“好,贞烈殉节,其情可嘉。”太皇太后喟叹着向后靠去,娓娓道:“你殉葬后,哀家会向皇上请旨,追封你为贵妃,葬入先皇陵寝地宫。再将你加入大昌的贞节旌表,重赏你的父兄。”
女人含泪谢恩,将额头磕得红肿。叶星辞懂了,她一是不想出家,二是想帮家里一把,对于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唉,傻女人!
“妹妹,你可想清楚了。”皇太后不忍地柔声问道。见女人决然不语,也只是叹了口气,瞥一眼太皇太后,没继续劝阻。显然,她性格怯懦,后宫之事全凭对方做主。
殿上沉寂许久,才再度响起太皇太后苍老如锯的声音:“尹氏、赵氏、杨氏、刘氏、王氏,你们五人,谁还想自请殉葬?”她顿了一顿,疲乏地半阖着眼,“回去收拾一下,太仆寺已备好车马,这就动身移居灵泉寺吧。”
“臣妾遵命。”
叶星辞的头脑渐渐从发懵恢复清醒。去寺庙生活,倒不见得是坏事,甚至可以择机而逃,还能见到于章远他们。至此,自己已经完成了“和亲”的使命,等差不多被众人所遗忘,就想办法把子苓六人也弄出来,一起回江南去。
“尹氏。”
离开大殿的步伐被打断,叶星辞转过身,盯着太皇太后微微开合,皱纹密布的嘴唇。
“你的嫁妆都是你的私产,可以带着。哀家注意到,你个性张扬,到了灵泉寺要好生修行。先磨磨性子,日后再议其他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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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时辰,叶星辞就带着公主的整整十大箱嫁妆,登上太仆寺的车马,移居雁鸣山灵泉寺。箱子都以红纸封箱,其中三箱无比的结实沉重,内有上等成色的赤金一万两。不过,他还没打开过。
另四女与他同乘一车。她们把封赏的财物珠宝都留在了宫里,只有随身包袱,不禁艳羡他装在后车的丰厚家底。
赵氏感慨道:“尹妹妹,齐国正原皇帝真宠你,给你带这么多嫁妆傍身。可惜,你贵为公主,却落得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杨氏幽幽叹了口气:“你才十七岁,甚至还没体会过云雨之欢,巫山之乐。”
什么欢啊乐啊,谁要体验啊!叶星辞暗道。
赵氏苦笑:“以后,咱们姐妹几个相依为命吧。”又思忖道:“太皇太后叫你磨磨性子,也许另有安排。”
出城后,一路来到雁鸣山山脚。大山层林叠翠,在山坳中沿坎坷崎岖的山路行进片刻,车驾停在一片林子里。
驾车的太仆寺胥吏跳下来,拍拍裤腿上的灰,淡漠道:“前面车不过去了,几位娘娘下车步行吧。”
“要走多远?”叶星辞问。
“不远,翻过这个山头,再走上一阵子,就能看见灵泉寺的山门了。”那胥吏嘬了下牙花子,瘦削干瘪的面孔流出一丝不耐,朝后车嚷嚷:“来,卸车,让马也歇一歇。你们几个,随我步行护送几位娘娘入寺。”
叶星辞和四名女子下了车,十箱嫁妆也被卸在路旁。那胥吏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尊贵的娘娘们,小人还赶着回去复命呢。”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的语气饱含调侃。这些不得志的跑腿小吏,最爱看贵人落魄。
“我的这些东西谁搬?”叶星辞指着嫁妆。
“小人力气小,你自个儿想辙吧。”那胥吏嘿嘿一乐。
叶星辞不慌不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公主赏人用的匣子,抓出一把金银首饰,明晃晃高举在手:“山高路远的,诸位兄弟帮个忙,把我的箱子抬到寺里去。”
财大气粗,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男子气概,让四名女子钦佩不已。
“娘娘大气,放心,小人有的是力气!”那胥吏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从车座下翻出麻绳,麻利地捆好一个箱子,拼了命背在身上。
其他人也照做,三两人抬一箱。如此搬了三趟,才把嫁妆安置在寺里。
叶星辞阔步行走在山间小路,嗅着草木清香,心境也随之明朗起来。正值四月,北方山里的春花谢得晚,林间仍粉白点点。
他不时停下,等赵氏她们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妹妹好体力,难怪剑舞得也好。”
来到灵泉寺山门,几名胥吏便返回了。叶星辞沿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迎面遇见一白衣男子正往下走。正午的阳光自头顶倾洒,显得男人眉宇幽深,情绪都敛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第22章 不为人知的计划
“好巧,九爷在这做什么?”叶星辞笑着问。侧目一瞥,树荫里正站着王府的护卫罗雨,仍旧是一副冰冷文气的面孔。
“有事与方丈商谈。”楚翊扫过随后爬上来的几个女子,“几位太妃这是在……”
叶星辞淡淡道:“遵太皇太后懿旨,来当和尚。啊不,尼姑。”他是男人,提到出家,总是下意识觉得是做和尚。
“妹妹,我们走得慢,先继续走了。”几人朝楚翊微微颔首,继续向上攀登。
楚翊并不诧异,只是极为惋惜:“是啊,祖宗之法便是如此。可惜公主韶华正盛,却要青灯映倩影,余生伴古佛。未入红尘,便离红尘。”
可别扯这些文绉绉的了,老子可是要跑的,哼。
叶星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邪火:“王爷,来顺都这一路相处下来,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你既然知道我会被迫出家,守灵这一个月里,怎么不提醒我,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这个确实是在下疏忽了。”楚翊歉然一笑,话里似有试探,“不过,我看你此刻一点也不害怕,不像是娇生贵养的公主。”
“害怕没有用,只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并耽误时间。”叶星辞心想:说实话,我最怕的是跟你哥同床共枕,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
“真是不同凡响。”楚翊凑近了些,衣服上清冽的熏香清晰可闻,语调也倏然低沉,如同挑逗,“你和我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
“你所认识的,可有正经女人?楚逸之,你居然敢把本宫与青楼女子相比!以为我做了和尚,不,尼姑,就可以随意调笑欺辱吗?”叶星辞英气的长眉微微一挑,冷冷斜睨着男人,是真的生气了。他素服木钗,发间点缀着白花,横眉冷目仍然明丽动人。
“公主误会了。”楚翊慌张地笑了笑。
“别看你带着身怀绝技的护卫,我照样敢对你不客气。”叶星辞唰地亮出右手,在男人眼前缓缓攥成拳,骨节咯吱作响,“我的拳头,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小。”
“呃,不至于吧……”楚翊被这股豪气惊得愣住,一旁的护卫也看呆了。他摸摸鼻子,笑道:“公主消消气,都怪我嘴笨,不会说话。罗雨,把东西拿来。”
罗雨从树荫下箭步而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在二人之间,竟然是个皮革鞣制的酒囊!
“哈哈,这是见我离开红尘,要与我把酒话别吗?没想到,九爷竟是个豪爽的汉子,和我一……和我哥哥一样。”守灵多日,菜饭都是素食,又无酒可喝,叶星辞正馋着呢,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一把接过,拔开囊嘴:“干!”
仰头痛饮后,他咂咂嘴,居然是甜的?
“里面是润喉汤,和公主在路上喝的一样。”楚翊顿了顿,唇边浮起温柔的笑意,放轻声音,“我亲手熬的。”
“禽兽熬的?哦哦,亲手……王爷有心了。”叶星辞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豪迈忘形,于是温婉地半垂着头,“不过,你怎么事先知道……”
“如果我说,我是得到了消息,特意快马加鞭出城,好赶在你之前等候在此,你信吗?”楚翊轻轻地问,同时缓缓下了一阶。如此,二人视线相平,顿添几分亲切。
“这有什么不信的,难怪你带着润喉汤呢。”叶星辞飒然一笑,扬了扬酒囊。
“这是两天的份量,公主慢慢喝——”
“已经喝完了。”叶星辞将酒囊推进男人怀里,一步三阶向寺院山门攀去,“王爷,后会有期。”
爬到顶,他回望来路,见楚翊仍长身玉立于原地,双手负在身后,微笑着目送自己。那笑容明澈如春溪,又意味深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山腰弥漫着焚香的烟火气。
灵泉寺是护国寺,香火鼎盛,寺院深阔。依山势而建,由低到高七进院落,进了山门先是金刚殿,后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地藏殿等。
寺院后山,一座雄伟挺拔的舍利塔自苍翠之间冲天而起,九层飞檐连成一道秀丽的弧线。
进山门朝西走到头,有一处幽僻的院落,名为“静照”,专供先皇的太妃们生活修行,另有几十名比丘尼。管事的是妙慧法师,五十来岁。
叶星辞只是听说,还没见到此人。
他和同伴被安排在同一间寮房,十箱嫁妆也整齐地码放在屋里。屋子不小,却简陋得像野人的家。粗木桌椅,缺口茶具,木板大通铺上只有一层草垫加老旧褥子。
四个女子当场就哭了:“这可怎么活啊……我现在一根绳吊在这,还算是殉葬吗?”
“不算,算吃不了苦而自杀,啥也捞不着还把命搭进去了。”叶星辞叹了口气。
他也想哭,倒不是嫌苦,毕竟他可是梦想从军的男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四个年轻貌美的姐姐睡在这大通铺上。要是色胆包天的司贤在,肯定乐开花了。
“唉,这窗纸都破了。山里晚上凉,妹妹年轻,睡我们中间吧。”赵氏很照顾他。
别啊姐姐!叶星辞暗自叫苦,一个男的睡在女人堆儿里,这种故事只有街头巷尾的风月奇谭才会出现。
“我睡相不好,还是睡边上吧。”他慌忙婉拒。
一人道:“刚才你们看见了吗?有个带发修行的老尼姑,坐在院里晒太阳,得有八十多岁了吧。”
“我听说过她,今天终于见到了。”另一人搭腔,“她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出家时才十五岁,一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议论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叶星辞在四重叹息中枯坐到天黑,在院里乱晃。管事的不在,倒也没人管他。等姐姐们都睡了,他再进去,尴尬能减轻一点。
寺中过午不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望着天上的半轮清月,想象成大肉饼,站在那仰头空啃。山里凉风习习,吹得门牙疼。
“饿死老子了。”他低声自语,“楚一只,你真不实在。大老远的跑一趟,只送几口润喉汤?你送我个大羊腿多好!我的公主啊,你在哪呢?你干嘛要茹素呢?这些天,我肚子里可是一点油水都不剩了。”
“公主殿下!”
一个头戴僧帽的小尼姑蓦地从树后闪出,吓他一跳。他挑了挑眉,问她何事。她眼珠左右一扫,急急地低语:“殿下,夏公公命我转达,太子爷说:漂亮!”
“什么?”听她提到夏公公,叶星辞瞬间意识到,眼前的人是齐国细作。他顿时涨红了脸,羞愧、惶恐而又忸怩地问:“殿下知道我穿女装的事了?除了夸我漂亮,还说了什么?”
女细作没听懂他的意思,一知半解道:“奴婢不知。夏公公只说,这事干得漂亮。他就在顺都,叫你在寺中等他,这两日会择机前来相见,共商后续计划。”
“计划?”叶星辞一怔。
“我只是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试探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我不是宫里的人。”
叶星辞点点头,叫她退下。还好,在她看来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过,计划是什么?它是公主逃跑的根本原因吗?见了夏公公,他顶替公主的事也就败露了,届时会怎样?
“太子会有什么计划?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原来竟是刚刚开始吗?”叶星辞仰望天上的肉饼,不,明月。忐忑地等待着,东宫总管太监夏小满的到来。
第23章 我看三哥你挺合适
皇宫里,距和德殿步行一刻的地方,有座不起眼的殿阁,其匾额“光启殿”却是描金的御笔。
一间正殿、两间配殿屋瓦古朴,仍挂着白幛子。殿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厢房,分别为制敕处、诰敕处,里面总是飘荡着书墨气味,闻久了会有飘飘然之眩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