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人说话带着异地口音,把“娇妻”说成“脚气”,听感极差。他眸光一沉,冷厉斥责:“这里是光启殿,是政事堂,大昌的中枢!国事繁忙,提什么儿女情长?把你的口音练一练!什么脚气,本王没有脚气。”
“是是,学生知错。”对方灰溜溜退下,懊悔得直想抽自己。
庆王敏锐地嗅到了异样,戏谑一笑:“怎么,有气没处撒?新婚燕尔就吵架啦?是不是公主发现,你不似表面那么温厚,嫌弃你了?”
楚翊冷声道:“我们小两口的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你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节制。”
“我年轻,精力还够,四哥还是多顾虑自己吧。”
庆王脸色微变,盘玩手串的动作变得急躁,都快盘出火星子了。楚翊想,或许他真的不行。至于自己行不行,这是个谜。
面对风月之事,人无法根据想象和独自演练时的表现,来衡量自己的真实水平。就像武艺惊人的,上了战场也可能丢盔弃甲。
午后,与政事堂几位重臣合议,敲定了几桩事。楚翊养母的弟弟,不久前高升吏部尚书的袁鹏自然也在。他四十五岁,容貌清瘦端正,下颏一绺短须。
谈完公事,楚翊与对方闲话几句,问袁大人是不是大半年没见着袁太妃了。上一次,应该还是正月里。假如他想入后宫拜见姐姐,自己可以代为请旨。
楚翊无意与其结党,但还是想借着养母这道纽带,让关系更近一点。袁鹏却说,假如自己有事找姐姐,自会请旨,不劳王爷费心。冷漠而客气,参加婚宴时也是这副样子。
楚翊倒不急,自己无法拉拢的人,庆王也会碰壁。反之,那些失去瑞王做靠山而主动攀附的,他不稀罕,因为那只会成为身上的赘肉。他也不怕这些人转头去巴结庆王。甚至想,庆王将他们收在麾下才好。
这绝非壮大,而是臃肿。
第112章 隔空斗嘴
袁鹏出宫回吏部衙署,楚翊踌躇一下,相随道:“袁大人,你刻意疏远我,是怕人非议,说你是我的党羽。”
袁鹏脚步一顿,接着加快步伐,目不斜视:“下官一心为国效力,没有闲暇想这些,王爷多心了。”
“有两个和尚,结伴路过河边,河里有女子正在洗澡。”楚翊轻快地讲起故事,“甲和尚慌忙扭过脸去,遮着眼快步经过。乙和尚悠哉地目视前方,不慌不忙。走远之后,甲和尚问:你怎么能看女人洗澡呢?乙和尚却说:哪有女人洗澡?”
袁鹏轻笑:“王爷说我是先头那个和尚。”
“不,我只是想说,你为人清正刚直,不是党争之徒。心中无愧,又何必畏惧旁人的眼光。”楚翊语气诚恳,一番话说得周全漂亮,“满朝皆知我是袁太妃养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皇上自然也知道,可还是擢升你做吏部尚书。皇上都不避讳我们的亲缘,你却刻意疏远我,叫外人看了,倒像是我这半个外甥品行不端,惹你嫌弃似的,背后不一定怎么说我呢!”
一句“外人”,“半个外甥”,直接将对方归纳为家人了。
“王爷真是八面玲珑。这样说来,倒是我不近人情了,还是说正事吧。”袁鹏一语道破他的目的,“想让下官做什么?”
楚翊也没卖关子,注视着对方睿智的双眼,直截了当道:“我想向你举荐一个人才,李青禾。他是革员,曾受翠屏知府诬陷,已经翻案洗冤了。”
“我知道这人。”袁鹏郑重点头,“他的案子,的确昭雪了,被革除的功名也由礼部恢复了,只是不知他在哪。”
“他就住在顺都,与我有过几面之交。改日,我叫他登门拜访。他是个能臣,更是廉吏。”
袁鹏望着楚翊,缓缓吁了一口气,目光意味深长,像是在说:王爷与瑞王勾结杨家兼地一案毫无瓜葛,怎么会认识李青禾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漠地拱了拱手:“叫他来吏部衙门,具体如何,待我考察一番再做定夺。”
案牍之劳,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楚翊强迫自己忙碌,忙完公事又四处乱晃,亲自把光启殿窗纸的破洞全给补了。这一幕正被路过的帝师吴正英看到,老爷子什么也没说,但目露赞许。也算无心栽柳柳成荫,又博取了好印象。
车驾转入祥宁街时,天已黑若浓墨。
青楼华灯缱绻,每扇窗都盈满欢声笑闹。有歌姬斜抱琵琶,低吟浅唱他的却扇诗:“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呵,楚翊坐在车中苦笑,扇后牛牛我独赏还差不多。街边百姓仍热烈探讨着自己大婚的盛况,宴席如何丰盛,王妃的嫁衣美得像天边的晚霞。
有摊贩认出他的车驾,在街边作揖,高声祝贺:“宁王爷,恭喜啊!连生贵子!”
唉,别说了,别说了。
卖梨的小丫头追着车跑,伶牙俐齿地推销:“王爷,买几个脆梨吧!从王妃的娘家江南那边运来的,买几个给王妃吃!”
楚翊掀开帷帘,见小丫头仍穿着单衣单鞋,枯瘦的双颊被风刺得发红。他叹了口气,命马夫停车,叫罗雨掏钱把一筐梨都买下,之后道:“吃晚饭了吗?去王府门前吃。”
小丫头收了碎银,把筐递给车夫,腼腆一笑:“我都连吃两天啦,不好意思再去了。”
楚翊笑了笑,“你们是大昌的子民,我的衣食都是你们供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吧。”
王府大门两侧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许带走,不许浪费,此外随便吃。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长膘了,楚翊的积蓄也快见底了。
“告诉厨院,王爷回府了!”见他迈进门槛,家丁由外往里传话,层层通报。
楚翊快步绕过正殿,走向宁远堂。途中遇见子苓她们,一见他,四人便见了瘟神般齐齐哆嗦一下,转身就跑,连背影都透着心虚。
他恨她们合起伙来骗他,却也无可奈何。打一顿?他下不去手。骂一通?他张不开嘴。公主跑了,她们只想找个荫庇好好活着而已。
这时,他看见宁远堂内仪门前,伫立着一道裹着斗篷的高挑身影。少年焦急巴望,显然是在等他。可当他走近,对方却又飞速跑开,闪进正房去了。
这种有人盼着他回家的感觉,让他心里胀痛了一下。大概,这就是成家的意义吧。
“饭菜分两份,我自己在东厢吃,另一份给王妃送去。”楚翊迈进房间,对管家说道,同时解开斗篷放进罗雨臂弯。
王喜目光关切,想说什么。他苦恼一笑,堵住对方的话头:“别说些夫妻没有隔夜仇之类的,我们没吵架,我就是习惯自己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得休息好。”
“是,老奴就不多嘴了。”对方恭谨地颔首,为他倒温水净手,又递上布巾。
刚喝了半盏茶,晚饭便用内置热铁板的保温食盒传来了,一一上桌,对楚翊而言已足够丰盛。两种馅的包子,笋干炒肉,肉沫茄子,卤鸭信,火腿炖肘子,火腿鲜笋汤。甜品是莲子羹,栗子饼,和撒着桂花酱的杏仁豆腐。
楚翊示意罗雨也坐。他抓起一个包子,纯猪肉馅。又抓起一个,纯牛肉馅。他问传菜的丫鬟:“包子里头,怎么一丁点菜都没有,太腻了。”
对方笑道:“王妃说,这叫‘一兜肉’,放了菜会稀释那种醇厚的油脂香,影响口感。这些菜,也都是王妃点的。”
臭小子还有心情点菜?楚翊将包子拍在桌面,心里愈发窝火。本王都食不知味了,他自己都露馅了,还在这给包子馅提要求?还“一兜肉”?
“给我加一道清淡菜汤……慢着。”他想到个制裁小骗子的妙招,叫住这丫鬟,冷漠地说道,“去王妃那,传本王口谕:今后,在家只许穿女装,不许乱穿男人的衣服,不许再耍枪。他是王妃,该讲究体统,不能再行止由心了。这是最新的家规,敢违抗就打板子。”
“这……”姑娘犹豫一下,领命而出,挪腾着迅捷的小碎步直奔正房。片刻,她又急急跑回,恭谨地回话道:“回王爷,王妃说……唉,奴婢不敢说。”
“说,不追究你。”楚翊蹙眉,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狂言。
丫鬟咬了咬嘴唇,小声嘀咕:“王妃说:告诉九爷,请他就事论事,别借着昨夜的矛盾来刁难。哪条王法说,女人不能舞枪,不能穿男人的衣服?他再故意欺压我,挑剔我的穿着,我就光腚在王府里跑。”
“他——”楚翊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这小子骗我,还有理了?!哈,能耐大了!昨夜还泪眼婆娑,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是个好孩子啊,今天这是缓过劲了。光腚乱跑,这是他娘的好孩子?
他冷厉道:“去告诉王妃,他踩的这片地方是我家,我说了算!去,一字不许改!”
丫鬟咧咧嘴跑开了,心里叫苦不迭。只是传个菜,怎就成了隔空吵架的传话人?这是最得罪人的,两头不讨好。
很快,她又颠颠地跑回来,福了一福:“回王爷,王妃说:现在我执掌中馈,我不同意这条新家规。何况,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九爷这府邸,在一万年前是属于野人的。在百万年前是片海,属于鱼。”
楚翊笑了一下。
同样的话,今春他去边境迎接这小骗子时曾说过。如今,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犹如一记锐利的回旋镖。叶小五,就是自己命定的克星。
这话也让楚翊心窝一麻:他就是“她”,一路而来,什么都记得。那时,他刚到异国,一定紧张死了吧。
“去问问王妃,他就不内疚吗?还有心思和我斗嘴?还吃夜宵,吃什么一兜肉的大包子。”楚翊瞥一眼包子上的褶皱,觉得自己也要愁出满脸褶子了。
“王爷,要不然您跟王妃当面说吧?”丫鬟为难极了,“我再这么传几回话,就把二位主子全都开罪了,今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楚翊垂眸叹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第113章 又回来睡了?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见四舅来了。自从完成助他迎娶公主的重任,四舅就从永固园搬回家中。四舅说自己吃过了,来跟他谈谈心,张口就有些低俗:“经过这两夜,成长了不少吧,还想喝牡蛎汤吗?怎么样,雄风大振吧?”
楚翊咳嗽起来,肉馅差点从鼻子呛出来。
他含糊地笑了笑,闷头吃饭。然后,四舅又把早晨奶娘说过的重复了一遍,劝他们夫妻和睦相处。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令楚翊愕然的话:“大外甥,你可以激情澎湃,但可不能太粗暴啊。”
楚翊困惑。
陈为迟疑一下,举目四顾,见只有罗雨在,便直言不讳:“阖府上下都在说,新婚之夜,王爷酒后暴虐地欺负了王妃,结果第二晚被赶到厢房睡了。你小子,怎么还有打人的癖好呢?何时出现这种症状的?”
“我,我打人?”楚翊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嘴张的像要把手指头吃了,“我被赶出来了?我明明是自己走的!”
“你为了面子,肯定要这么说啦。”陈为撇撇嘴,示意他不必狡辩,“好多丫头都听见了,洞房之夜,王妃在惨叫。”
楚翊丢了筷子,恼火地低头掩面,一口也吃不下了。
准是叶小五割破什么地方,伪造落红时,疼得惨叫。唉,傻小子。不,不对,他是故意制造动静!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自己马上就会露相,所以先一步坑我。这样,即使突然分居,在外人眼中也是我的问题。
这叫先声夺人,我的《兵略》里就写到过,那小子可是熟读呢。哼,不愧是骗子团伙的首脑,很有谋略。想到这,楚翊竟有种棋逢敌手的兴奋感。
“大家都很喜欢我外甥媳妇。”陈为捏起一块栗子饼,“今天,她从嫁妆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见面礼送给大家。现在,她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人,你已经下滑至第二了。”
“他那是在邀买人心!”楚翊冷冷道。
“喂,你们到底怎么啦?”陈为追问。
楚翊沉闷地嘟囔:“没怎么,他睡觉打鼾,我才跑出来的。轰隆隆的很可怕,像在经历雷劫。”
一直默默倾听的罗雨啃着包子开口:“兴许能治,试试针灸。”
楚翊踌躇着,是否道破“王妃”的秘密。他从不对他们隐藏心事,四舅是宫外唯一的亲人,而罗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忠心护卫。况且,他也需要人来分忧。
于是,他选用一种童真的说法,悲切地一字一顿道:“王妃有牛牛。”
“兴许能治。”罗雨淡淡重复一遍刚才的发言,继续吃饭。须臾之后,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叼着包子怔住了。
“啊!!”陈为则倏然睁大双眼,身体后仰,像被人踹了一脚。确定外甥没玩笑,他惊得四肢发软,直接从椅子出溜到桌下,背过气去。
外甥随舅,一点不错。
楚翊慌忙将四舅搬到床上,开始掐人中,同时对罗雨道明了一切。最后说:“那天你告诉我,公主好像站着解手,我说你无礼,叫你自领二十板子。对不起,是我错了。”
“王爷,你小心一点。”罗雨目露担忧,“既然王妃如此善于伪装,那他单纯的一面可能也是装的。也许,他是个淫贼色魔。”
“这应该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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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空房的活寡生活第一天,就快要过完了。
好漫长啊。
叶星辞留了一盏烛火,放在床前围廊的小桌,盯着灯罩上的戏水鸳鸯出神。久了,眼睛就发酸。他以此为借口,流了几滴泪,而后立刻倔强地止住。
父亲的责骂犹在耳旁:男子汉哭什么,憋回去!
记事以来,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回,因为娘顶撞父亲被禁足了。夜晚失去娘的怀抱和呵哄,他的天都要塌了。还好,在二哥的婚宴上结识了太子,太子轻描淡写地对父亲提了一句,他就又可以搂着娘睡觉了。
可是,他很快又和娘分开,被选召入东宫做伴读。他并不开心,娘却高兴得哭了。太子明知他离不开娘,可还是把他选进东宫,十天才能回家一次。就像,太子嘴上说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朋友,可还是命他留在这里,进退失据。
不过,是他疏忽弄丢公主在先,太子也很两难。失去,都是相互的。这种缺失不是小孩抢糖,自己少一块,对方就多一块。而是凭空消失,沦为双输。
自己失去了东宫无忧无虑的生活,太子也失去了唯一可以笑闹的知心朋友。上次见面,夏小满说,太子的性子愈发沉郁,像一潭失去源头的水。
“烦死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叶星辞躺下来,紧闭双目驱散杂念,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红得像一颗心,收着两缕纠缠不清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