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俗世,就是由这些烦恼丝织成,所以和尚要剃度,这样就不会被缠住了。
昨夜,他哭了很久,边哭边吃东西,都呛到了。此刻,他已经缓过来了。他讶异于自己的坚强,经过这半年的磨炼,一颗心也皮糙肉厚起来。他告诉伙伴们,先躲着点九爷,因为对方真的很生气。
楚翊这会儿在想什么?一定恶心死了吧,连朋友都不想跟自己做。爱与恨,真的能在瞬间切换?倒也没什么不能,自己还不是瞬间女切男,跨度更大,震撼更强。
难道,他们从此就成为住在同院的邻居了吗?
他把被掀开一点,扯开裤子瞄了一眼,嗔怪道:“都怪你,把逸之哥哥吓晕了,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切了。”
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叶星辞收好锦囊,支起身,见碧纱橱被推开,他正在想的男人登场了。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健朗的胸肌半露,一手夹枕头和被褥,一手握一颗梨,脸色晦暗如霜打的茄子。
楚翊一语不发,靠近床边。
他先将铺盖放在床前的踏步,接着手一扬,把梨子丢进叶星辞怀里。他动作粗暴地铺被褥,打人似的打了个地铺,而后砰的卧倒,面朝外侧睡下了。
这一连串反常举动,让叶星辞疑惑,反应过来后心如刀绞。
他捧着梨,像捧着自己的心,颤声质问床下的男人:“你给我梨,是要与我和离,对吗?你进屋却不睡床,是故意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想告诉我,从此我们就是睡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了。有话直说,这样有意思吗?”
楚翊猛然起身,面朝床榻,眉头紧锁,“我没——”
“你嫌我碍眼,把我撵出去多省事?”叶星辞截断男人的话,接着冷然勾起嘴角,目光犹如钉子,“哦对了,你想做摄政王,你需要我的身份。为了家国天下而忍辱负重,真值得敬佩,将来不得配享太庙啊!”
说着,叶星辞把梨子叼在齿间,啪啪鼓掌。
“给你梨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谁要跟你和离?我还嫌麻烦呢。”楚翊冷淡地瞥去一眼,又躺回地铺,闷声闷气道,“江南的脆梨,顺手拿给你解腻的。晚饭吃得那么油,小心积食。”
“对不起,我误会了。”叶星辞道了谢,咔嚓咔嚓地啃梨。唉,人一到夜里,就容易心乱。他心里刚回暖一点,听男人淡淡地讥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欺骗我,而内疚得绝食呢。”
“我很内疚,但我不会那样做。”叶星辞从容应对,“为什么要绝食,惹你心疼吗?不吃饭换来的怜惜,又值几个钱。折磨自己多傻,何况,我还在长身体呢。”
床下的人无言以对,气恼地踹了踹被窝。沉默片刻,又开始挑刺:“小点声!像耗子啃门板一样。”
“你自己也说了是脆梨!脆!来,给你吃一口,我看你怎么做到不出声。”叶星辞伸长胳膊,把梨举在男人脑袋上摇晃。手一抖,梨子正砸中脑门。
楚翊气得怒吼一声,又把梨丢回来,凶恶道:“再胡闹,我真的要动用家法,打你板子!”
叶星辞在沉默中啃完梨,烛火也矮了一小截。他趴在床边,对着楚翊的后脑观察许久,轻声问:“喂,很硬吧?”
“啊?!”楚翊抖了一下,显然也清醒着,“我警告你——”
“我说地上,是不是可硬了?凉不凉?”
楚翊夸张地松了口气,嘟囔:“下面是木板,其实跟床一样。”
“你怎么又回来睡了呀?”叶星辞小心发问。
“我不想家里的人说闲话。大家议论,是我欺负了你,才被赶出去睡。我只有重回故地,才能拾起尊严和威信。”楚翊没有动,仍背对着床,“洞房那天,你是故意大呼小叫吧?好先发制人,让大家以为我伤害了你。一旦爆发矛盾,你就占理了。”
“我没想这些啊!”叶星辞坦白,“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流血,那定然是有一番搏斗的。”
楚翊陷入沉默。
叶星辞还以为他睡着了。片刻,听他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你什么都不懂,是我想复杂了。疼不疼?你自伤了吧。”
“手臂刺破了一点皮,不要紧。”叶星辞轻柔地回应。关心的话语,让他恍然回到昨夜惊变之前。一对心意相通的眷侣,时常并肩野游,登山骑马。在面摊吃面时,楚翊会为他擦去嘴角的油花,眼神温柔清澈,像雨后晴空。
他戳了戳楚翊的肩头,动情地回忆:“刚才你送我梨子,让我想起你亲手熬润喉汤给我喝。天冷了,到处都干巴巴的,还想喝。”他说起共同的回忆,想告诉对方:我还是我,那些点滴过往,我都记得。
“自己去告诉厨房。”楚翊冷漠道,“你今晚不是还点了一桌菜吗?昨夜还吃了一大盘夜宵。”
“算了,忽然又不想喝了。”叶星辞失落地嘟囔,他只想喝楚翊熬的汤。
二人突然无话。沉默如一道深渊,横亘在彼此之间。往常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嘴角从来都是扬起来的。叶星辞没想到,他们会有无话可说的一天。
第114章 一片锋利的叶子
烛火又悄然矮了一截,红泪暗垂。
“我娶了个男人,还带去太庙告祖,你我都愧对楚家的列祖列宗。”
楚翊终于再度开口。
叶星辞不觉得这有什么,轻快地回道:“九爷,你不是不信鬼神吗?人死如灯灭,祖宗根本不存在,何来的愧对。”
楚翊差点被噎死。他直挺挺地坐起,死盯床上的少年,眼神锐利,仿佛在弯弓搭箭瞄准目标。他自负机敏,极少在斗嘴时败阵,此刻却张口结舌。
少年真诚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道:“我骗了你,对你,我有愧。有机会时,我会竭力补偿你。但我不觉得愧对你的祖宗,我又不认识他们,你别用这些虚无的负担来压迫我哦。”
楚翊咬了咬嘴唇,窝着火躺下,气得又踹被窝。可他又不能说人家错了。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老婆么,他对自己说,你不就是喜欢“她”这些吗?俏皮,爽利,乐观,坚韧,顽强。即使做了尼姑,被困寺庙受辱,也能在月下傲然舞枪。
“她”总是有本事独自走出逆境,无需仰赖旁人的安慰。昨夜骗局败露,也不耽误吃夜宵。“她”是不需要任何人浇灌的异草,自会在风中吸纳雨露霜雪。哪怕被气死,他依然欣赏“她”。
可是,这是个男人。一幅画换了底色,也就变了意蕴。或许依旧美观,但对赏画的人而言,已截然不同。
楚翊叹口气,聊起公事:“今天,我向袁大人举荐了李青禾。”
“李青禾?就是你一直资助他妻子看病的那位,被革职的知县。”少年的脑筋转得很快,立即觉出其中的疏漏,“袁大人得知你们认识,肯定会起疑吧?”
“怀疑但是不说破,就等同于没有。”楚翊冷静地剖析,“我举荐了李青禾,袁大人应该能想到,把瑞王搞垮的整件案子,是我在幕后推动,借庆王的手去打击瑞王。相当于,我把自己的一点把柄交给袁大人,算是跟他交心的见面礼吧,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
“你不怕他告诉庆王?”
“他跟四哥尿不到一个壶里。”楚翊淡淡道,“说了也无妨,反正四哥也能猜出来。在他眼中,我早已是个大恶人了。他仍觉得,你是被我花言巧语蒙骗了,才会嫁给我。”他顿了顿,苦涩地说了下去:“殊不知,被骗的是我。”
沉默去而复返。
“白天,我在家里转了转,发现好多房屋都闲置着。”小骗子打破沉寂,口吻居然带着一丝嫌弃,“破破烂烂的,像书里说的会闹鬼的废弃古宅。”
楚翊不想搭理他,但既然对方问了,只好解释:“这府邸有年头了,修葺屋舍很费钱,就一直没管。说实话,现在我手头不宽裕。收的贺仪不少,但没什么现银,短期内也不便去当铺典当,以免叫人笑话。”
“从你三哥四哥那收来的金银呢?”
“娶你用了。”
小骗子沉默一下,道:“我从公主的嫁妆里拿一部分贴补你。”
“好。直接给管家吧,我给你打欠条。”楚翊没拒绝,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也不是尘外孤标之人,外头的人情往来又不能全凭一张脸。
“欠条?好啊!”叶星辞很开心。
让对方欠自己点什么,似乎能缓解心里的内疚,“对了,王公公把所有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不过,我今天都还给他了。以后还是他来管家吧,我脑子不好使。”
“不,你脑子很好使,你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当家容易得罪人。”楚翊淡淡地揭露,“又想,王管家忽然放权,肯定会失落。我正好趁机笼络他一下,让他感激我,以后好相处。下人们也会觉得,我这个王妃高风峻节。”
这些话一针见血,让叶星辞脸上一热,坦诚道:“你说对了。还有一点,忽然从花前月下,过渡到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去惦记还剩多少米面,马棚缺不缺草料。”
“没关系,正好老王喜欢操心这些,我原本也没想交给你打理。”楚翊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却又不愿面朝着床。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我是男的?”叶星辞不禁好奇。
楚翊捂住头,没好气地回道:“没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就是太爱分析,硬是把男的分析成了女的。”
“所以,你自己也有责任?”
“我——唉——”能言巧辩的皇叔再度失语。
“还有一件事。”叶星辞将下巴搭在床边,又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其实,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外面传的是谣言。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各类珍宝有一些,也不算多。”
楚翊诧异地回头扫来一眼,又迅速转过脸去,“原来如此,那也够多了。”
“还被我们花了一点。但是没乱花,狂嫖滥赌那些都没有的。”
“这是你们骗子团伙的事,与我无关。”
这样平淡的睡前闲谈,让叶星辞有种错觉:他们和好了,楚翊已经不生气了。可床上床下的高低落差,又在提醒他,他们的隔阂犹如天堑。
“你上来睡吧?”他小心提议,又慌忙补充,“我、我可以溜边躺着,绝对不碰到你。或者,在床中间隔一条被子。”
“不了。”楚翊平静回绝。
“不然我们换换?你可是亲王,我只是个侍卫,让你打地铺我过意不去。”
“不用。”
“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叶星辞十指死死地抠着褥单。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堵住耳朵。可男人的回答,还是顺着指缝溜进来。而他的爱情,也顺着指缝溜走了。
“小五,我不好男色,从来就不感兴趣。就算我过几天消了气,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了。”楚翊把肩膀缩进被里,声音冷静近乎冷酷,理智几近绝情,“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这是塔基和树根。没了这些,再高的塔也要塌,再茂密的树也会枯死。我对未来所做的一切规划,都基于你是女人,现在全乱了。诚然,你罕见的美貌已经超越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但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不会因为色迷心窍而继续迷恋你。你开玩笑,说我该配享太庙,我没兴趣。但我的确想要做出一番,值得享受万世香火的成就。若我轻易被区区色相所惑,我就注定走不远。人生如棋盘,儿女情长于我,只是一角。”
他嘴上这样说,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小五,或许你觉得我铁石心肠,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叶星辞呆呆趴在床边,嘴唇和眼里的泪一齐颤抖。像一个正伏在爱人坟前哀悼的人,经历着呕心抽肠的悲伤。须臾之间,伤感又化为他的盔甲和兵器。
“是你追求我,让我喜欢上你!是你主动的,是你!”他突然爆发,捞鱼般去扳动男人的肩膀,破口大骂,像在用舌头舞枪,“情浓时,把我捧在手心,说出的话像掺了蜜。现在老子变身了,多个牛牛,又被你说成‘区区色相’!他奶奶的,你才是蛆!绝情的话,只敢缩在被窝里说!”
楚翊被骂得浑身一震。白天还励精图治,八面玲珑的堂堂皇叔,此刻却用被子蒙住头,开始逃避了。
“跟我好的时候,山盟海誓。呵,现在不想跟我好了,你小子又不在意儿女情长了!成了心怀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便宜全让你占了!”叶星辞抓住男人作为护盾的被子,拼命扯动,语气咬金断玉般强硬,“楚一只,一只熊汉懦夫,你给老子出来!一动不动是王八!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了!”
“够了!够了!”楚翊破壳般猛地钻出被子,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他深深望着床上的少年,烫嘴似的飞快道:“我认真爱过一个叫叶小五的女孩,但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叫叶小五的男孩。就先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小兄弟。”
说完,他又缩回被里。决绝的话说尽了,却在气势上一败涂地。
叶星辞默默躺下,背朝床外,与床下的男人一高一低地背对背。
他压下喉咙的酸胀,轻轻地说:“逸之哥哥,虽然我穿着女人的衣服,可我并没做过多伪装。我的爱好,爱吃的东西,爱看的书,我的喜怒,都是真的。我跟你说过的梦想,做一个将军,也是真的。如果你曾经喜欢我,那你就是喜欢上了真正的我。而现在,我也没有变。”
良久,传来回音:“没有变?跟你比起来,沧海桑田都算小变化。”
叶星辞哽咽一下,带着哭腔,毫无威慑力地威胁道:“如果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也不再喜欢你了。”
“好。”背后响起梦呓般的回答。
烛火倏然灭了。燃尽了,泪干了。床铺如沉入湖底般漆黑。
流尽的烛泪,似乎转移到了叶星辞脸上。他死死捂住嘴,蜷成一团,无声地抽泣。不让一丝脆弱外泄,呵护着自己的坚强。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结束了,而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开始了。
第115章 枕边风,侵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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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一,金阙监生高元帅圣诞。
齐帝于风和园做法会,而后设宴于高阁,为从江北回来的兄弟和爱子接风。数张条案二字排开,陈列着东南运来的各类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