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89章

“舅老爷,你怎么样?”陈为的贴身侍女听荷心疼极了,掏出手帕紧紧捂在他口鼻,差点把这位舅老爷活活憋死。

陈为说脏,自己来就好。一手擦鼻血,一手握着她软软白白的小手,柔声安慰她自己没事。却故意把血涂了满脸,惹人家姑娘心疼。

少女果然哽咽了,瞥一眼王妃,轻声埋怨:“王妃的力气也忒大了。这要是块石头,准给舅老爷开了瓢了。”

“是舅老爷先打我的嘛,我也是跟他闹着玩,没想到这么准。而且他刚才,应该是想打我的头。”叶星辞观察这二人的神情,不禁笑了。喜欢一个人,对方受一点伤,都觉得离死不远。昨日久别重逢,陈为还当众抱了听荷一下,把小姑娘羞得不知所措。

楚翊也来查看四舅的状况,说鼻子没歪,应该无碍。他也掏出绣着柳条的手帕,想了想又揣起来,不舍得用于擦鼻血。

“行啊,大外甥,连条破手帕也不给四舅用。”陈为顶着满脸血和通红的鼻子调侃,“不就是王妃绣的吗?娶了媳妇忘了舅。”

“四舅,这可不能乱说。”叶星辞听不惯,一点面子不给,冷下脸当场批驳,“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指责男人不孝顺。依我看,一个人孝不孝,关键在他自己的品德,跟娶了谁关系不大。人们这么说,只是习惯性把责任推给女人罢了,和红颜祸水一样。”

“这话倒也不错。一个人孝不孝,不该受老婆左右。九爷可是很孝的,对吧?”四舅话里有话,暗藏机锋,红得猴屁股似的俊朗面孔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笑一个我看看?”叶星辞戏谑地看向“丈夫”。

“好好的打雪仗呢,又扯些家长里短。”楚翊有些不耐,发丝间的雪化了,冷汗似的流下齐整浓黑的鬓角,“我要去办正事了……堆个大雪人。”

说完,转身便走。

“明天入宫,我可是要把我姐不知道的,全都告诉她。”陈为盯着外甥的背影,冷冷地预告明日的举措,“你这么孝顺,姐姐一定劝得动你。”他得意地扫了叶星辞一眼,故作虚弱,让听荷搀着自己回王府西路的居所。

叶星辞神色从容,也去堆雪人。不远处,家丁仆役用木锨将雪推开,堆在墙根、树下,又用扫帚细细地打扫,清理道路。

“我早就想好办法,堵住四舅的嘴。”他这样告诉沉默的心上人,“没什么可烦心的。你经历过那么多棘手的场面,这点小事就把你难倒了?”

“我不想让二老难过,成天为我操心。你也见过我亲娘,是个有点泼辣的人。”楚翊慢慢地滚着一个雪球,充作雪人的脑袋,“你有什么办法?”

叶星辞故意卖关子,说等达到目的了再说。

罗雨也在滚雪球,作为雪人的身子,主仆俩童趣盎然。忽然,他停下动作:“我也想到个对子:贫民单衣雪里滚,厚棉新袄身上穿。”

楚翊手里一顿,刚团好的雪人脑袋裂成两半。他眼底闪过悲悯,摘下羊皮鞣制的手套,抓起一把棉絮般的白雪:“我比你多读了点书,自负不凡,有时却远不如你看得深。这两句,就像你腰间的两把刀,能划破人心。”

“确实振聋发聩,比我的眼界开阔。”叶星辞也点头。一场大雪,有人在吟咏美景,有人则想到穷人身上的单衣,在雪里滚一滚就变成厚棉袄该多好。

“这倒和眼界无关,经历不同罢了。”罗雨并未因赞美而得意,表情淡漠如常,“我是苦孩子,小时候就想,假如雪是棉花多好。冬天在雪里一滚,就有了新棉衣,就不冷了。”

楚翊看着他,又像在透过他眺望远方。叶星辞知道,楚翊又想起了恒辰太子。那个男人常微服寻访,就是为了多听听这样的声音——来自人世间的困苦挣扎之声。

这时,有人来报,王府有几间失修的屋宇被厚雪压塌了,好在没伤着人。楚翊带罗雨前去查看,叶星辞则留下完成雪人,用石子做眼睛,枯枝做双手。

人要是像雪人似的多好,外冷心也冷,没有烦恼。不过,那样就不能拥抱和亲吻了,会融化。

叶星辞拍拍身上的雪,眸色一沉,打算这就去把四舅那张嘴堵住,用他从兵书上悟出的办法。

他找到正在耳房围炉刺绣的姑娘们,对子苓和云苓吩咐道:“你们跑一趟,把舅老爷身边的听荷姑娘叫出来,然后……”

二人转着眼睛点头,立即起身。叶星辞回房喝一盏热茶,披上娘做的貂裘斗篷,悠然朝四舅的居所散步。一路偶尔碰见丫鬟仆从,都笑着向他问好,他也一一微笑回应。

他们就没怀疑过他是男的?还是说,有所怀疑,又觉得太过离谱而暗自否定了。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关注他。毕竟,他不当家管事,也不用别人服侍,住进来后都没打过几个照面。

中途,还碰到管家王公公,对方说去查看倒塌的屋宇,还要打点王爷明日入宫送给老太后的年礼。他提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作响,有声地昭示他王府总管的地位。和奶娘桂嬷嬷一样,从王爷呱呱坠地他就相伴左右,侍奉至今。

宁王府也有长史,但已经七十多岁了,处于不管事的养老状态。

“王妃有何吩咐?老奴去帮您安排。大冷的天儿,路又滑,就别在外面走了。”王喜热心道。

“你忙你的,我去找舅老爷说几句话。”叶星辞摆摆手,加快了脚步,听王喜边走远边盘算:“王爷加封亲王了,年俸涨到五千两,王府也该修葺一番了……”

叶星辞暗自笑了笑,觉得王公公很可爱。

新婚第三日,他将那一大串钥匙连同管家大权一并交还,王喜对他感佩交加,当时还哭了。他不是刻意笼络人心,而是真的不爱管,不如交给擅长的人去做。

叶星辞迈进陈为的院子,径自走过庭中几个正在扫雪的仆人。其中一人抢步上前,为他掀帘推门,口中高声通禀:“舅老爷,王妃驾到。”

叶星辞左右看看,见陈为顶着山魈般的红鼻子从书房晃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市井闲书。屋里没有旁人,陈为促狭地笑笑:“呦,这不是我抱诚守真,贤惠敦厚,从不骗人的外甥媳妇吗?”

第162章 牛气小叶,手撕长辈

“呦,四舅用功呢?真是手不释卷。”叶星辞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劈手夺过对方的书,朗声开念,“王秀才道:姑娘,万万不可,人妖殊途。却见那女妖檀口香腮,美艳至极,不由心旌摇荡……哈哈哈,四舅,你看这个能代入进去吗?你又没考中秀才。”

陈为脸色发红,恼火地抢过书,问他有什么事。

叶星辞敛起笑意,正色道:“四舅,你鼻子没事吧?我挺愧疚的,来看看你。”

陈为见他没随身带东西,立即把握还嘴的机会,戏谑道:“空手来的?这可不好。所谓赔礼道歉,不赔礼怎么表达歉意。也不怪你,你就是个普通侍卫嘛,没学过那么多礼数。”

叶星辞抖了抖斗篷,在屋里踱了几步,嘴角一挑:“四舅,晚辈给你堆了一个大雪人,在宁远堂的院子里呢,我自己搬不过来。雪与学谐音,我祝你学业有成,学富五车,学贯古今。”

陈为败下阵来,拱拱手,没好气道:“四舅谢谢你啊,就放在那吧。”

“真的不要吗?开春可就没了。”叶星辞调笑着,目光落在厅堂侧方的一对博古架。

几件瓷器、玉器等摆饰旁,有个双层风车似的玩意儿。他认得这东西,是楚翊根据抖空竹琢磨出来的。当它飞速旋转,其上绘制的图画便会动起来。

“你的这个画了什么?”叶星辞好奇地拿下来,猛力一转,将眼睛凑近镂空纸板,透过狭缝去窥视连绵的残影。

动起来了。

一对男女在激烈摔跤,衣衫不整,周而复始。他们互相进攻下盘,看不见具体招式,因为有衣物遮挡。不过他猜得出,是在用大胯撞击。髋骨确实坚硬,与膝盖的髌骨,手肘的尺骨一样,都可作为武器。四哥教他拳脚时说过,当你手无寸铁,身体就是最后的兵器。

可是,这和摔跤又不同,更像调情。他懵懵懂懂,似乎领悟了什么,却又搁着一层纱,脸越来越热。他也看过那种书,但里面完全没提到过这些啊。

“去年,九爷靠着这东西,发了一笔财。现在已经赚不到钱了,风头过了,烂大街了。”陈为在旁阴阳怪气地叹道,“好不容易攒点钱,全搭你身上了。”

唉,为了攒老婆本,逸之哥哥都开始卖货了,家里的房屋破了也不舍得修。叶星辞犹豫道:“可是,这上面的画……”

“其实,也没什么下流的。两情相悦,情到深处,自然而然,天性如此。”陈为还以为他反感,便将东西摆了回去。

原来,两情相悦,就要互相猛烈攻击下盘。叶星辞感到一股暖流从尾骨直窜到天灵盖,醍醐灌顶。想当初,公主半夜故意调戏他,夸他腰力一定很强,原来指的是这些。

紧接着,叶星辞心里一酸。

他和楚翊如今同被而眠,但只是亲吻,之后就聊着天睡觉了。楚翊从没用胯骨轴攻击他,也没有邀请他用胯骨轴发出攻击。他是不懂,楚翊却是懂而不动。

看来,楚翊至今仍难以完全接受他?

先办正事吧。须臾之间,他收起伤感,看向陈为:“四舅,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吧,谈谈我和九爷的事。”

“成,我也正想以长辈的身份跟你谈谈。”陈为披上一件厚罩袍,捧起手炉。

二人来到王府后花园,漫步于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亭台池榭都披着厚雪,朔风掠过,便刮下一层雪雾扬在半空,阳光下晶莹如银粉。

叶星辞一反常态地恭顺,静静聆听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四舅的训导。未扫净的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应和着对方嘴里叽里咕噜吐出的苛刻要求:

“我接受你,也知道你和逸之同生共死难能可贵。但我外甥必须娶侧妃,必须开枝散叶,而且必须尽快,否则更难办。当然,你也可以私下里娶个老婆,我看子苓她们就不错,又知根知底的。”

“嗯,容晚辈想想。”无论陈为说什么,叶星辞都暗中翻个白眼,然后温顺地笑笑,说会考虑。

陈为过了一把规训外甥媳妇的瘾,颇为自得。他背着手,昂着头,口吻也愈发张狂:“你看,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先前你可太跋扈了,让四舅好没面子。以后要敬重我,记住了吗?每天早上,要来我这问安敬茶。”

呵,我敬你一枪。叶星辞冷冷斜睨四舅,嘴里附和道:“是,外甥媳妇应该听舅舅的,毕竟拜堂时我还给你磕头了呢。”

“呀哈,你还挺有绝悟。”陈为爽快极了,摸了摸红肿的鼻梁。

不知不觉,二人散步至园中最高的建筑下,一座面阔、进深均为三间的二层楼阁。叶星辞说走累了,到楼上坐坐,观景赏雪。

阳光正盛,二楼一点也不冷。偌大的空间以几道屏风隔断,更添清雅。阳光被窗棂切成格子,洒在窗边覆着浮尘的桌椅。

叶星辞主动用衣袖拂了拂椅面,四舅抱着手炉,傲然落座,十分满意。

两个俊朗少年相对而坐,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端详。叶星辞支起窗子,柔和地开口:“四舅,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我虽长你一岁,但一直住在宫里,阅历少,很多事都不懂。你也算是贵公子,将来也会妻妾成群吗?”

为了自圆其说,巩固方才谈话中的三个“必须”,陈为道:“那当然,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些男人都要有。风流一点没什么,对每段感情都用心用情就好。人生如旅,最重要的就是体验这花花世界。一心一意,就是原地踏步,啥也看不着,白来一趟。”

“哇,四舅你有此等眼界,老成练达,想必经历很丰富。”叶星辞目露崇拜和艳羡。

陈为十分受用,来自同龄少年的钦慕,令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得意一笑,不着边际地吹嘘:“哼,不瞒你说,四舅我十二岁就在风流阵里杀过几进几出了。鸳鸯不独宿,懂吗?将来死了,我也是望乡台上戏牡丹,做鬼也风流啊。”

“天呐,这也太厉害了!”叶星辞击掌而叹,“你不是说,对每段感情都用心吗?怎么没见你把外头的相好带回来?”

“嗯……”陈为想了想,把吹大的牛皮收了回来,“家世很重要,在青楼待过的,怎么能领回家呢?我可是要考取功名,走经济仕途的。我外甥是亲王,我多少要考虑到门当户对,还不能差辈儿。”

“此话有理,在为九爷选侧妃之前,你为自己物色个门当户对又不差辈儿的大家闺秀吧!”叶星辞顺势说出早已备好的台词,“舅舅还孤身一人,他当外甥的,怎么好连着娶媳妇?你先娶,然后他再娶。”

“呃……”陈为双眉微锁,思忖如何作答。蓦然间,屏风后冒出一声清脆的暴喝:“舅老爷!”

陈为抖了一下,叶星辞笑了一下。

一道娇小倩影从屏风后绕出,双手紧攥手帕,清丽的小脸上泪水纵横,居然是听荷。子苓和云苓也闪出屏风,看了看叶星辞,接着轻声安慰听荷:“妹妹,快别哭了,不值得。”

“你、你怎么在这?”陈为脸色惨白,起身去拉小姑娘的手,慌得忘了怎么走路,两条腿直打架。

“我跟子苓姐她们一起玩雪,累了就到这歇歇,没想到正撞破了你的真面目!别碰我,衣冠禽兽!”听荷奋力甩开他的手,悲愤哭嚎,泪珠随咆哮簌簌而落,“你、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也曾被后娘卖到青楼,多亏九爷把我赎出来,所以你其实看不起我吗?你不是说,我是你唯一喜欢的女孩吗?原来,那些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你也根本就不会娶我,只是玩玩而已!坏蛋,我不跟你好了,呸!”

听荷啐了一口,用手帕捂住脸啜泣。

陈为惶然解释:“我,我没瞧不起你!都是胡说的,吹牛而已……哎,别动!”

他目光一凛,一手握住听荷的手腕,一手摸向人家颈部,旋即松了口气,“看错了,原来是耳坠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喉结呢!哈哈,吓死我了!”

“你恶心,下流!”听荷对他愈发厌恶,用白嫩的小手甩了他一巴掌,转身跑下楼,哭声在雪地洒了一路。

陈为捂脸一愣,紧随其后,兀自辩解:“别跑,我刚才真是胡说的……哎呀娘啊,毁了,全毁了……”

叶星辞也跟下楼,一把拽住他,朝子苓和云苓递个眼色,叫她们追上去执行下一步,口中说道:“四舅,让姑娘们去哄她吧,你现在去,只会适得其反。放心,子苓和云苓通情达理,准能劝得她消气。”

“也好。”陈为抹去眼角急出的泪,“怎么就这么巧呢?瞧我这破嘴!”

他懊悔不已,用掌心狂拍脑壳,仿佛在自废武功,显然是真的喜爱听荷。待心情略平复,他渐渐回过味来,眯起双眼瞄向叶星辞:“外甥媳妇,是你在捣鬼吧?”

“不是啊,我哪知道你会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叶星辞坦然道。

“还不是你诱导的!你搅和我作甚?你自己的炉灶烧得热火朝天,转身把我的一泡尿呲灭了,凭什么啊?!”陈为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往前一跳,似乎想动手。又怕打不过,讪讪地退了回去,凌空挥拳。

“那你为何搅和我跟九爷?”叶星辞疾言厉色,眸光如刀,逼得少年四舅又退几步,“眼下是什么局面,你看不清吗?九爷和庆王,早已是在明争了!甚至于,有人要杀他!我们冒严寒千里奔波到翠屏府,除水贼、试新政,得了可贵的万民伞。他仕途正盛,你却拿家长里短的破事儿给他添堵,让他两难!逼他和两位母妃生罅隙!格局狭隘,鼠目寸光!”

“你,你小子把他邪路上带,我肯定要管的啊。”陈为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句,肾虚似的。

“邪路?哈!”伴着冷笑,叶星辞红润如花瓣的唇边飘出连绵的白气,逼得四舅又朝后退,仿佛那是毒烟。

“你外甥聪明绝顶,如果他走了某条路,那一定是他自己选的。”叶星辞平静地追忆过往,抛出一记回旋镖,将对方的理论如数奉还,“话说回来,四舅你以为我是女孩的时候,不也把我往邪路上带吗?”

“我——”

“你绞尽脑汁,让我和你外甥独处,有事没事就拿我们开玩笑瞎起哄。你肯定想,把生米煮成熟饭才好,那样就稳妥了。在贞洁妇道为重的世道,对金枝玉叶的‘公主’而言,这不是最大的邪路吗?哦,发现我是男的了,你又觉得你外甥吃亏了,好事全叫你占了!”

陈为舔舔干裂的嘴唇,正欲分辨,被外甥媳妇堵了回去:“四舅,你单讳一个‘为’字,令尊令堂是期望你有所作为。你却在掣肘九爷,干脆叫陈无为好了。还是说,你收了庆王的好处,故意刁难九爷?因为你现在的作为,简直就是庆王的马前卒!”

接连的痛骂,让陈为无地自容,白着脸说不出话。叶星辞用眼神直直戳着他,狡黠地勾起嘴角:“这会儿,听荷应该已经听从子苓和云苓的劝告,从你那搬走了,去跟她们一起住。”

陈为愕然瞪大双眼:“你——”

“我已经够客气了!这是文的,下一步就是武的。”叶星辞又朝前逼了一步,“我跟九爷好好过,我敬你是长辈。你把我们搅合散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个普通小老弟!小心我一枪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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