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欲哭无泪。
“四舅。”叶星辞的声调柔和下来,一改方才的霸道,“明天入宫拜见二位母妃,只要你对我的身份守口如瓶,我就有办法让你跟听荷和好,而且比从前还好。”
“你个坏小子。”陈为恨恨地嘀咕,含着哭腔,“怎能这么欺负长辈,我要去告诉我外甥。”
“随你。是你先欺负我,你还试图用雪球打我脑袋,只是歪了而已。”叶星辞迎着凛风兜圈,突然在四舅的肩头沉沉地拍了一掌,压得对方一趔趄,声音也陡然低沉:“记住,守口如瓶。”
陈为浑身一震,站直了咕哝:“你有什么办法挽回听荷?我是真的喜欢她。”
“从宫里回来再告诉你。”叶星辞笑了笑,凌厉地剜了对方一眼,斗篷一挥,踏雪而去,潇洒如云中之鹤。而少年四舅,则颓丧地立在原地,像只斗败的小鸡。
第163章 阴谋的味道
一夜杂梦。也许是窗外的风太大,将梦吹乱了。
叶星辞因裤中的不适感而转醒,从男人的臂弯间钻出来,被迫离开温暖的怀抱,去换裤子。唉,又跑马了。
待他钻回暖融融的被窝,楚翊立即将他揽入怀中,用小腿夹住他冰冷的双脚捂着,半阖着眼呢喃:“干嘛去了?”
“喝茶。”
楚翊轻笑:“喝茶把裤子弄湿了,只好换了?”
叶星辞支支吾吾。
“无需遮遮掩掩,这很正常。只要偶尔自己抒解一下,就不会这样了。”楚翊含糊地说完,才觉得尴尬,“不说这些了,再眯一会儿。”
“我知道动作要领,就像擦枪杆一样,唰唰唰。”叶星辞凌空比划几下,动作像在爬树,“但是不可以的,书里说对身体不好。”他没说,那是太子给他的书,讲男人该如何养生。会跑马,是因为练武不够认真。
“尽信书不如无书。”楚翊轻嗤一声,“写书的人,没准儿天天都自我放松呢。”
“你也这样?”
“我……”楚翊难堪地沉默了一下,“我不想说这个话题了,这是很私人的事,睡觉睡觉。”
“你是用手吗?”
“不然呢,用脚?”楚翊用玩笑掩饰尴尬,开始后悔谈及这些。人家都说了是去喝茶,你干吗戳穿?戳穿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谈。
“我怎么不知道,你都什么时候玩耍啊?”少年的语气天真纯粹得近乎于邪恶。
“就……不固定啊。”楚翊感觉耳朵开始发烫,“难道我要推醒你,跟你说:小五,我要擦枪了,快起来看热闹啊。”
“哈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楚翊笑笑,抽出手臂翻了个身,以此来终结谈话。忽然,身后的少年猛一扭腰,用胯骨狠狠撞了他后腰一下,差点把他顶飞到地上。
天啊!楚翊的心忽悠一下悬到嗓子眼。他往床沿挪了挪,直直地溜边躺着,暗中紧了紧裤带,绷紧肌肉,比人生中第一次参加朝会都紧张。
“小五,你有事吗?你抽筋了?”他轻轻地问。
少年没回应,只是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飘荡萦绕在雕工华美的拔步床上,楚翊睁着眼躺了许久,仿佛还能听见。那叹息里,裹挟着浓浓的失落和沮丧。
看来,小五什么都懂了。并用野人般粗暴的方式,对他发出明确的邀请。这小子腰力真好,刚才那一下,差点给他撞到姥姥家。一切本该水到渠成,鱼水相欢。
但是,他怯场了。
如小五所说,他早已释怀,却仍在遗憾。枕边的少年,似乎依然带着已经消失的“少女”的背影。他爱小五,但这种错位感导致他难以全身心地投入至欢至乐之事。
顺都的贵胄都以为他为人风流,其实他永远不可能随便跟人“玩玩”。因为他是个对自己严苛的人,心里但凡有一点别扭,就会直接体现在身上——不行。带着一颗不纯粹的真心去拥抱小五,是亵渎。
他也偶尔会想到子嗣问题。前几天,他梦见一个小娃娃,有着小五那般如画的眉眼,和自己的鼻子。醒来时,他怅然若失,并因这种感觉而惭愧。
身后传来悠长沉缓的呼吸声。这臭小子,失落归失落,倒不耽误睡觉。
一早,夫妻俩入宫拜见太皇太后,补全迟到的拜年礼数,并奉上一斤江南那胖知府送的金丝燕盏。余下的一斤,五两送给二位母妃,三两自留,二两给了李青禾——出门一次,总要给家里带点好东西。
“宁王妃臣妾尹氏叩见母后。祝母后福寿康宁,岁岁平安。”叶星辞跟随“夫君”端跪于太皇太后寝宫正殿,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一句枯哑无力的“免礼”。
宫女轻移莲步,搬来两个绣墩,他和楚翊并排坐下,同时窥向斜倚在软榻的老太太。
她衰老得不成样,病歪歪的,像一截会说话的朽木。悲怆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神,中秋之夜后,流逝的每一天,都在她身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尹妃,初一没见你进宫拜年,哀家才从王喜那得知,你跟老九出门了。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该安分守己,老九也忒惯着你了。”老太太并未苛责,只轻飘飘说了几句。和她亲儿子造的孽相比,任何人的任何事都不显得过分。老九是她唯一的仰仗了,她还指望他来送终。
“母后责备得是。”叶星辞尽管不认同,但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断气的老人,也不敢顶撞。四舅就没事,可以随便折腾。
“儿臣今后会多约束他。”楚翊也附和。
“尹妃,在老九面前,别总是张口闭口我啊我的,要称‘臣妾’。”随着薄弱的呼吸,这些话语从太皇太后那干枯的唇间慢慢飘出来,“你嫁进老楚家,就没那么多的‘我’了。就像,人多的时候,我得自称‘哀家’。因为自高宗贤皇帝驾崩,我的余生,都必须谨记这份哀痛。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在管教你,而是为了你好。我没心思去管教任何人了。”
“是。”叶星辞简短道。
公主就是为了始终做“我”,才逃离的。可是,他也想做自己啊。子苓云苓,福全福谦,都想做自己。唉,这真是个无解难题。
楚翊和太皇太后断断续续地闲话家常,有时,她会突然无话,虚着眼像是睡着了。节奏缓慢的闲谈,让他得以分出大半心思去留意身边的“王妃”。
少年身着鲜润明艳的桃粉色大袖,据说是公主的旧衣。发髻经由子苓她们细细装饰,珠光点点,华美而不繁重。很少有人能驾驭这么鲜嫩的颜色,白净的脸庞衬在其中,清艳如雪落桃花。
他的注视惹得对方恶狠狠瞪来一眼,彰显男子气概。
“逸之,你来。”
喑哑的召唤令楚翊回过神。他靠近老太太,单膝跪下听训。老人家迟缓地坐直,凑在他耳边,轻轻扯动苍老的喉咙:“你三哥怎么样,瘦了很多吧?”
楚翊心头一酸。做母亲的,关心的头一件事,永远是孩子的胖瘦。
“儿臣派家里人去过崇陵,都还好。”
太皇太后点点头,眼角枯皱的深纹渐渐泛出水光,叹道:“我不想打探他的事,可又忍不住惦记他。他被革除宗籍,我的孙子孙女都不许姓楚了,也都见不着了。我这一生,风风雨雨,死在我手里的女人不下十个。到头来,活得不如街上随便一个老太太。”
她攥住楚翊的手,慢腾腾道:“谢谢你照料他们,哀家欠你个人情,会还的。”
楚翊嗅到一股坟墓般腐朽的气息,又像行将腐败的水果。她真的老了。去年中秋之后,她的心就碎了,人也跟着垮了。
这时,太监来报,庆王候在殿外,等着问安。
“哀家今天不想见他。告诉他,我乏了。”老太太冷漠道,接着慈蔼地拍拍楚翊的手背,“你也带着你媳妇退下吧,我的确坐不住了。”
楚翊携妻跪安,迈出殿门,见庆王正沉着脸听那太监解释:“老太后刚见过九爷,的确是乏了。改天老人家精神头好了,再请四爷过来……”
“四哥!”楚翊挂上春风般的笑脸,整整袍服快步上前,“两个多月没见,你瘦了。我出门办差,国事全仰赖你操劳,辛苦你了。”
“你也清减了。”庆王袖着手打量他,不咸不淡地笑笑,“听说你和两个侍卫遇险落水,我急得夜不能寐。”
“早已结案了,想必你也听说了,是一个想阻挠新政的逆贼雇渔民害我,已经畏罪投江。还好我命硬,不然这会儿已经变成鱼粪,滋养万物呢。”说完,楚翊听见身边的王妃扑哧一笑。
庆王儒雅随和的面孔掠过一片阴翳,“老九,你去试行新政,怎么事先不告诉我?怕我抢功?”
“我也是出门前一天临时起意,没想那么多。”
“是吗?我看你可是做足了准备。”庆王哼出一声微冷的笑,“你人不在顺都,影子却罩在朝堂。吏部尚书袁大人可是事事都考虑你,帮你盯着政事堂的动静,每每上朝必提及你。我总感觉,你就站在我旁边。你老远地为国分忧,真值得敬佩。”
“我年轻,精力充沛,理应多做事。”楚翊脸上笑意更浓,俊美清贵的五官舒展,如皓月映春山,目光却冷冽。
他的确常与半个舅舅袁鹏通信,但他们绝非朋党,只是志同道合。他建言献策的奏疏也常公示在六科廊,群臣无不赞叹他的勤勉。
“我也总是感觉,四哥你就在我身边。”楚翊注视着四哥一派坦然的双眼,想捕捉到阴谋和心虚。在翠屏府设计凿船谋害自己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不是他?
“四哥,我给你拜个晚年。”小五也清脆地问候道。
庆王扫一眼出尘绝俗的弟媳,眼中闪过淡淡的懊丧和遗憾。他谦和有礼,貌似真诚地寒暄,临别之际在弟弟肩头重重一拍:“明天早朝见。”
肩上的份量令楚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四哥最后的笑容透着阴险,像即将挥出利爪的野猫。楚翊心念电转,让出门这段时日的事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猜不出对方的爪子会落在哪。
唯一确定的是,对方一定会有动作,狠狠挠他一爪。
参他暗地里照顾三哥的家眷?这正中楚翊下怀——帝师吴正英瞧不起薄情寡义之人。楚翊敢赌,老吴头一手教出的天子亦是如此。参他先斩后奏,砍了一个县丞?无所谓,他已盘算好说辞。
“走吧,我们去找四舅。”他看向自己的臭小子王妃。
侍候在附近的宫人目送一双璧人相伴走远,交头接耳地感叹,真是般配。最终,得出一致的结论:九爷和公主的孩子,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看的宝宝,让我们共同期待。
陈为进宫后径直去了姐姐那。
他是男性外戚,按规矩一年只能在正月里见亲人一面,天黑前必须离开。会面时,殿外也有人盯着,防范他流窜,秽乱宫闱。对此,陈为很不满意。
第164章 信中的猫腻
陈太妃牵着兄弟的手落了泪,说他高了,也壮实了。
叮嘱他好好读书,今年院试考中个秀才。
在二位母妃跟前,楚翊是全然放松的,已经做好激辩舌战的准备——四舅或许会当场拆穿小五,小五恐怕捂不住了。逃避无用,只好面对。真正的男人,要敢于夹在老娘和老婆中间。
在后宫,能做的事很少,不外乎玩骨牌、吃小灶、闲聊天。不过,能说的话却很多。
小五有点紧张,无论“婆婆”说什么,都温雅地微笑。楚翊欣赏着他坐立不安的可爱样,但不理解四舅为什么也绷着。在小五面前,四舅似乎很不自在,一副被人捏住要害的表情。
趁母妃们与小五说话,楚翊问四舅,是不是跟王妃闹了别扭。四舅连说没有的事,还说:“你放心,我这么深明大义,当然不会跟老姐说王妃带把儿。之前都是吓唬你的,吼吼。”
“你想通了就好。”楚翊欣然一笑,道:“你和小五肯定闹了不愉快,我不在家时,你可别欺负他哦。”
“我欺负他?!”陈为愕然张嘴,眼里闪着莫大的委屈,“我哪敢啊,他简直就是王府一霸。”
楚翊又问,听荷昨天怎么搬到宁远堂来了,与子苓她们同住。四舅只是苦笑,唉声叹气,又换成那副被捏住要害的表情。
另一边,叶星辞被两个“婆婆”左右夹击,感觉自己成了一张馅饼。再夹,就露馅了。
楚翊的生母和养母性格迥异,生母健谈,养母少言。生母泼辣爽利,养母温婉端庄。生母认不全字,养母蕙质兰心。看来,人与人只要真心相待,都可以很合拍。
“我怀逸之的时候,后宫已多年无人生育。我能感觉到,一些人的目光就像锥子似的,戳着我大肚子,想它戳漏气。你知道吗?”陈太妃说书般眉飞色舞,陡然压低声音,“有人偷偷给我下堕胎药!我家祖祖辈辈种田的,体格棒,嘿!硬是没事!战战兢兢的,终于把孩子生下来,我脑袋里的弦成天绷着,外头有声猫叫都能把我吓着。我无依无靠,也不受宠,怕那些妒妇加害我儿,就把孩子送到袁姐姐那抚养。”
“哦哦,这样。”叶星辞尽量认真地听着。
略显平淡的反响,让陈太妃感到失落:“你不爱听这些?我身边的小丫头都可爱听了。”
袁太妃温柔地嗔道:“谁爱听你讲堕胎药的事,那都是你太紧张,自己妄想出来的。”
聊了许久,陈太妃又要送叶星辞东西。
“母妃送你个翡翠镯子,呀,好像戴不上……母妃还给你做了双绣鞋,呀,好像穿不上。还有绣着石榴花的红肚兜,寓意多子多福。你和逸之每人一条,就寝时穿。”
袁太妃说送鞋不吉利,鞋通邪。陈太妃则说,自己老家正相反,要把邪踩在脚下,送鞋是帮对方把“邪”送走之意。袁太妃温柔而无奈地笑了:“好,就以你家为准。”
陈太妃看向叶星辞:“你再试试,使劲往里蹬!肯定能穿上!”
叶星辞不忍让长辈失望,咬牙把脚挤进鞋子,紧紧蜷着脚趾笑道:“刚刚好呢。”
然后,他穿着小鞋,挎着两条红肚兜,僵硬地聊着天,盼望这一天快点过去。
临别之际,陈太妃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殿外,轻抚他的腰腹,露出一个坏丫头般的笑:“肚子没动静呢?”袁太妃埋怨她用语粗俗,这才成亲多久。
陈为逮住时机扳回一局,调侃道:“有动静,吃多了咕噜噜响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