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该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药。”小五一手托腮,一手抛接把玩着药丸,口吻竟轻松起来,“你一直因子嗣问题而遗憾,对吧?你喜欢孩子,也需要世子来袭爵,并继承你的棺材铺,哈哈。为了让这个家在世俗意义上更完整,是你吃,还是我吃呢?我亏欠你更多,那就我来吧。”
说罢,小五将药丸放在唇边,张口欲吞。楚翊猛然俯身越过桌面,一掌打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怒吼:“你疯了?!”
紧接着,楚翊掀了碍事的桌子。木桌翻倒的巨响中,碎瓷片混着浓稠的血液四溅,像有人剖开了正在跳动的真心。
他握住少年单薄稚气的双肩,将其从座椅生生拔起,像要将人捏碎生吞似的,凶狠地挤出肺腑之言:
“我要你好好做你自己,傻小子!我爱你,我爱过去的你,更爱此刻的你!无论你披什么皮囊,穿什么衣服,顶替了谁的头衔,我都只看见一个不屈又可爱的灵魂。你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从不亏欠我!相反,我该谢谢你给了我刻骨铭心的爱!我不准你抛弃自己,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声嘶力竭过后,楚翊尝到嘴角的咸涩,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他双眸赤红,仿佛洒在地上的血,亦溅落在他眼中。
他紧紧搂住少年,像要揉进胸口,不再为血脉难以延续而遗憾。不让“她”回来,这是他自己选的。
彻底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身体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热血浪涌,心如扬帆。
此刻的叶小五,宛如顶着正午的阳光,将曾经少女的影子完全踩在脚下。
“傻小子,我爱你。”
“我也爱你。”陷在温厚的怀抱里,叶星辞含泪嘟囔。狡黠的笑意,在嘴角一闪而过。
真是个温柔又铁石心肠的男人。直到此刻,一颗心才真正熔化,吐露出这三个字。
“小五,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你。”怀抱愈收愈紧,“能吃、爱动、贪玩,笨笨的,却又很聪明。”
“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叶星辞听着男人的心跳,轻声道。
第177章 春风半度
(根据规范,本章进行了较大改动,看起来有些抽象,但不影响剧情)
楚翊喜悦地哽咽:“我追上他了,我终于真正理解他了。”
叶星辞默契地笑了:“恒辰太子吗?”
楚翊点点头,松开手臂,扶起桌子。他边捡拾碎瓷片,边娓娓讲述:“当年,他新婚不久,太子妃就有喜了。三四个月时,不幸小产,差点丢了性命。太医给先皇透了底,太子妃几乎不可能再生育了。于是,继续选妃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他不同意?”叶星辞毫不惊讶。仿佛和恒辰太子相识许久,早已了解对方。
“没错。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包括我。”楚翊的苦笑和语气里藏着自嘲,“那时我才十四,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愿再娶几个女子,这并不耽误他和妻子花前月下。他却说,一个人心里,最深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另娶他人,看似改变不大,实则会颠覆一切。
在这件事上,他像一匹无人能驯服的烈马,谁的劝也不听。不过,为了让长辈顺心,他也松了口,说给他几年时间。这几年里,没人敢议论太子妃。他说,如果有人敢对他爱的人说三道四,那一定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叶星辞静静倾听。他还没听懂,楚翊所说的“追上他了”是何意,绝不会仅局限于情情爱爱这方面。
楚翊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坐回桌旁,语气中添了凄凉和激昂:“那时战事刚起,他和太子妃出征前,我又催他尽快另娶,延续皇家血脉。当时,他对我说了几句话。”
楚翊扯了扯好看的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他说:九叔,你怎么又来催我了。你知道吗,过去,所有死于战乱饥馑的人们,都是我的血脉。未来,所有因我而免于饥寒离乱的人们,也都是我的血脉。上至耄耋,下至襁褓,不论南北。若我能为万世开太平,使万民繁衍生息,又何必困于自己这几滴‘血脉’。”
叶星辞怔愣着,脊背颤栗,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溶入了血液。
他看见大雾弥漫中,有人举起火把,为他们指明当前难题的答案:没有子嗣,那就视天下人为血脉。子民子民,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帝王将相视民如子。
“我一直以为我懂。”楚翊粗暴地揩去眼角泪痕,昂然一笑,“其实,直到此刻才彻悟。我不能再被这点遗憾困住手脚,在夜里辗转。我没有绝后!那些在府里乱跑的,车夫厨娘的孩子,都是我的血脉。那些在街头忍饥受冻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脉。”
他冲到少年身后,俯身从背后牢牢拥住对方,一字一顿道:“小五,我们一起成就宏图伟业!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一个不老不死不灭的孩子!”
叶星辞周身热血翻涌,他动容地仰起脸,用一个吻作出回答。似乎吻得越深,这份回应就越坚定。
许久,他移开闪着水光的唇,弯腰拾起药丸,吹了吹,“啊呜”一口吃了。
“哎——”楚翊骇然,慌忙扼住他的下巴,想把药抠出来,“快吐!吐!”
随着咀嚼,一丝甜甜的豆沙味弥漫开,一个甜蜜而狡黠的坏笑也浮在少年唇边。楚翊瞬间了然,恼火道:“你骗我?臭小子,你又骗我?!你——”
“这不是骗,而是一种治疗。”对方坦然咽下红豆沙药丸,无辜地摊手眨巴眼,“我若存心骗你,此刻就不会拆穿自己。”
“我要打你屁股!”楚翊小腹一热,浑身血气翻腾,冲击四肢百骸,涌向生命之源。
不管了,今天就是死了,也要办了这小子!他暴躁地搂过少年的身子,一把抗在肩上,阔步走向卧房,抬脚踹开碧纱橱。
“哈哈哈——”叶星辞伏在男人肩头快活地大笑,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明明都要挨打了,还这么开心。
他被丢在床榻,先挨了一顿“手板”,又迎来热烈的吻。当他把楚翊撞下床时,对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像你这样,得有多少人死在洞房之夜。”楚翊嗓音低柔地引诱:“要不要我教你?事先说好,要学呢,就得彻底融会贯通,不能半途而废。”
叶星辞欣然点头。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壶沸水,把滚烫的生命倾泻在男人身上。时而又化作一片羽毛,悠悠飘在风里。时而软成一团泥巴,任顽童揉捏。
他看见星河闪烁于眼前,绚烂的光在脑海跃动如鱼。炽热的呼吸驱走春寒,恍若盛夏。热,太热了,绵密的汗水滋养着爱意。
他被摆布着,也反过来摆布对方。像淘气的孩子,在反复摆弄舍不得吃的美食,无尽的贪婪和渴求。像在跳一支奇异的舞蹈,彼此在对方的引领下翻腾、沉沦。
他像游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旅者,某一刻在云端漫步,轻盈而自在。某一刻在深渊探索,悍勇而决绝。忽而快意如翱翔的鹰,忽而难耐如困于琥珀的蝶。
心跳,如同鼓点,也似奔雷。在胸膛里激荡,鼓舞他去征战,穿越层层迷雾,探寻生命的奥秘。迷雾之后,是一片瑰丽的光晕。他想走得更深,攀得更高,像是永不满足的鸟儿,追寻更高远的天空。
然而,男人却将他攥在掌心,不许他飞,又令他陷入滚烫的沼泽。泥泞的湿热让他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奋力向前,终于挣脱了束缚,趴在岸边喘歇。
紧接着,他又遭遇火山喷发。炽热的岩浆如同猛兽般向他扑来,他感觉皮肤被灼伤,却不痛苦,反而快乐。他几乎昏厥过去,咬着牙逃离火海。
气还没喘匀,他又落入了大海的怀抱。汹涌的海浪将他卷得东倒西歪,像一片无助的落叶,任由风浪摆布。他浑身湿淋淋的,瑟瑟发抖。
然而,命运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将他投入沙漠。他焦渴难耐,喉咙里有火在燃烧。于是,他只能祈求身边的人救救他,带他找寻荒芜中的绿洲。
他以为磨难已经结束,然而,与他同行的男人告诉他:这就不行了?勇敢的少年,冒险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知识很重要,你用心学,我卖力教。
男人却企图伤害他,对他施以极刑。
他皱眉拒绝,并将对方踹出被窝。
“能不能教点好的!正常的!”叶星辞用被子把自己裹个严实,连脑袋都包起来了,只露出一张绝美的英气脸庞,警惕而冷峻地盯着楚翊,“你,要废了我的武功。再伤害我,我可喊人了!我的弟兄们都住得很近哦。”
“别喊人……呃……”教学被迫中止的男人一时无言。他压下邪火,与少年共枕而眠,温柔地拥住对方,“慢慢来,不急,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快来慢来都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对方瞪着清凌凌的眸子,认真纠正。
“好好好。”楚翊轻轻地哄道。
“不然,我们还是当兄弟吧?当夫妻简直要命。”
“胡说,那怎么行!哪有两口子当兄弟的?乖,别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楚翊在心上人的眉心、鼻尖和面颊落下轻吻,又有些蠢蠢欲动。
他浪费了太多个夜晚,迫切想弥补,就像挨饿多日的人渴望暴饮暴食。
结果,再度被逐出被窝,且流放至床下。
“把裤带系成死结!”少年一招乌龙绞柱,飒然翻身下床,提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寒光一闪,“多系几个,像糖葫芦那样。这是进入被窝的路引,经过检查,方可通行。”
楚翊笑了一下,平静地照做。
淡定之下,肠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没早早把握机会,这个机会,可以追溯到新婚不久,小五突然强吻他的那一刻……而当时他所做的,居然是勒紧裤带?!
下次进后宫,他得问问母妃,自己小时候是不是被摔过,掌控感情的那半边脑袋先着地。
第178章 一把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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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寒渐隐。
雪水自房檐滴落,汇成早春第一曲。
悬在宁远堂的“九九消寒图”已是满目艳色,还余两朵即满。这是江北的熬冬民俗,冬至逢壬日画一枝素梅,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每过一天,就用胭脂染一瓣。待素梅红遍,人间亦春光明媚。
陌生的风俗,时刻提醒着叶星辞,此地非故土。
十八岁的春天,他明白了一则真理。男人与男人对话的方式,只有三种:两个都站着,谈人生。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论成败。两个都躺着,品欢愉。
但他不许楚翊“伤害”自己,一准要受内伤的。什么啊,哪有君子对沟子感兴趣的,不正常。
他愈发觉得凡人皆复杂,原来看上去清清冷冷、出尘绝俗的男人,也有极下流的时刻。会红着耳朵,说些叫人后背发麻的荤话,就像有滚烫的蜂蜜流过去了。
春风吹过沅江,送来太子的回信。太子叮嘱妹妹注意身体,宫里一切如常,母后凤体尚可。自己在与叶家小妹接触,还相约至风和园春游。
同时写到,做假账的建同知府已被革职并斩首。大齐皇家信使会将详细的查办经过及处理结果知会永历帝,正式还驸马清白。
信函又是夏小满代笔,叶星辞有点奇怪,太子为何不亲笔写信?他从中觉察到一丝疏远,却又摸不透原因。
出乎预料,接到信的第二天,夏小满也来了。二管家永贵说,上回那个送丝绸帕子的货郎正在后门。叶星辞没叫他把人领进来,而是带子苓她们出去“挑选手帕”,顺便散心。
他们走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茶坊,落座雅间,叫了一壶毛尖,几碟茶点。三个月不见,夏小满的气色好多了,肤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小松鼠乖巧地藏在他的前襟,只露出一颗脑袋。
叶星辞说了关于信的疑惑。
“你别多想,殿下只是很忙,才由我代笔。”夏小满从箱笼内取出个三寸见方的木盒,里面竟是泥土和野草,开着细小如米的蓝花,“你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一把东宫的春草,他亲手挖的。他说,你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丝故乡的气息。”
叶星辞欣喜万分,捧过那一方劲草,埋头深嗅。清香袭人,恍然间回到东宫,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夏小满又轻松地说起兆安的春:“黄芽春笋切丝清炒,殿下很喜欢吃。下人们采来鲜嫩的草籽,拿来焖饭、炒年糕都很清香。太子和令妹的婚事,今年应该能定下来。”说到这,他的语调沉了一点,怅然若失。
闲话片刻,二人说起正事。叶星辞啜饮茶水,讲了讲最近的生活,宁王在会同礼部筹备春闱,又将北昌国库去年盈余和存银数额悉数相告。
夏小满却说自己都知道:“国库存银这些不算大秘密,东宫在顺都有其他眼线潜伏,定期往江南传递消息,效率比皇上的眼线还能快上两天。不过,都是些小人物罢了,胥吏仆从之类。”
见叶星辞表情惊讶,夏小满笑了笑:“放心,你的身份很安全,没人认识你,包括当初在灵泉寺帮我传话的小尼姑。现在,她在崇陵盯着瑞王,不,是知空。”
叶星辞蹙眉:“殿下在江北培养眼线,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不想让你接触这些有些阴暗的事物。”夏小满轻抚怀里小松鼠的脑袋,像在抚摸自己的心,“都一样的,北昌在兆安也安插了很多细作,由宫里把控着。兆安的风吹草动,小皇帝不出七天就能知道。”
“我不关心这些,反倒想和九爷坦白。”叶星辞心虚而犹豫,因为他明白自己在说任性之言,“我想,将我的家世背景通通说出来。我不想再对他有任何隐瞒,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真名。”
“万万不可!”夏小满大惊失色,猛然攥住他搁在桌面的手,险些碰翻了茶壶,“叶小将军,你迷糊了?你不是来谈情说爱跟他过日子的!这些只是附带品。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叶星辞垂眸不语。道理他都懂,但道理和心里,总是背道而驰。
夏小满霍然起身,坐到叶星辞一侧,眼神如两枚烧红的铁钉,语气严肃乃至严厉:“令尊位极人臣,是三边总督。大齐十二州,他执掌三个!五十万兵马,有十几万握在他手里!而且,他还是圣上的表兄弟。你的兄长都是将军,你的叔叔、堂兄弟们,全都身兼重任。你姑姑是贵妃,你小妹是未来的太子妃。宁王知道这些,还会跟你掏心掏肺吗?你得藏在暗处,一旦来到明处,就失去了主动权。”
叶星辞不语,青涩稚气的面孔浮起迷茫,兀自抓起点心往嘴里塞。好像这样,就能连同烦恼一起吞下去。
“公主背叛了太子,流落民间不知死活,你不能再背叛他了!”见他将头扭向另一侧,夏小满也跟着挪动,“世上没那么多顺心遂意。就像你姑姑,她根本就不想嫁给圣上,可还是进了宫。”
叶星辞咽下嘴里的东西,讶异道:“这可不能乱说。”
“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夏小满的声音柔和下来,“总之,不能坦白。否则,会葬送宁王的信任,和太子的主动权。”
一下说了这么多,夏小满似乎有点累,往椅背靠了靠。他的目光落在叶星辞颈部的一抹红痕,嘴角闪过微不可察的笑:“从个人角度,我能理解你。可惜,我的看法微不足道。”
“我懂。”叶星辞冷漠地嘟囔。或许,他刚才说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被夏小满说服。凭借对方的一腔忠诚,来化解自身的矛盾感。
从穿上公主衣裳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谎言构筑的无尽轮回。全都是假的,只有胸膛里跳动的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