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97章

连升,是庆王府的三管家,也是庆王的奶兄弟,即奶娘之子。这十几人,都是他昨夜潜入庆王府逐一打晕带出,又由于章远一路背到这处临时找的院子,每人都灌了掺有蒙汗药的酒。

所谓反将一军,便是如此。让庆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砸得极重,脚趾头都飞了。

“四哥,是你做的?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楚翊眸光颤抖,用同样颤抖的手指向庆王,几滴清泪滚落,“兄弟哪里不对,你直说就是,为何伤害无辜?先前,也是你暗中诋毁我,散布各种谣言,对吗?谣言愈发夸张,适得其反之后,你又打着我的旗号,把这些参与讨论的百姓捉起来殴打,等他们报官,就可以继续抹黑中伤我了!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对我……”

他哀戚地质问,姿仪绝俗如雨打玉树。在场者无不动容,看向庆王的眼神多了深深的鄙夷。

叶星辞抿着唇差点笑了,连忙低头。他担心周围这些“说书人”会认出自己就是最初的雇主,不过应该不会,雇人时他贴了胡子的。

渐渐的,楚翊声泪俱下的控诉,也勾起了他的伤感,眼圈发热。

这可是手足兄弟啊。

“我……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并不知情!”庆王强作镇定,额角的冷汗在晨曦中泛着油光。他看向承天府尹,苍白地辩解:“虽然,这些人都是庆王府的——”

“但不见得,就一定与庆王有关。”楚翊抢过话头,拭去眼角的泪痕,尽显高风峻节,“望府尹详查,也许是他们自作主张。而且,一定还跑掉了很多人。不然仅凭十几人,很难绑架这么多百姓。我相信,我的兄长绝非此等卑鄙龌龊、行同狗彘、阳奉阴违、丧尽天良的蛇蝎之人!”

好拳不赢头三手,自有高招在后头。

庆王没想到,他自以为高明地抛出一钩,兜了一圈,竟钓到了自己。一番变相的痛骂掷地有声,霹雳似的劈得他站立不稳,狼狈逃回车内。

冷风一吹,歪在地上的醉汉们渐渐苏醒。庆王府三管家睡意朦胧:“我床上咋这么多人呢……我咋跑街上来睡了?!”看见庆王离去的车驾,他踉跄起身欲追,“王爷,王爷等等我——”

“按住,把他们都押走!”一名总捕吼道,又朝黑压压一众看客摆摆手,“散了,都先散了!挨打的那些,都回衙门录供词!”

人群渐散,旭日东升。

一片带着暖意的金红,映着两颗紧密相连的心。叶星辞跟楚翊相视一笑,都想着赶快回家,洗澡吃饭补觉。

“逸之哥哥,看来我们俩真的互相旺夫啊。”

“小吃货想吃什么?”楚翊边走边问。

“就吃包子吧,尽量别浪费粮食。”叶星辞从怀中掏出剩包子,脏兮兮的脸上展露灿烂的笑,“我一直记得你讲的,恒辰太子拉着你去城外务农的事。”

说完,他不忘回头朝罗雨和于章远竖起大拇指:“你俩真棒。”

于章远小跑两步,凑近罗雨,低声道:“这也太爽了,昨夜我们两个真厉害。”见对方淡漠地瞧着自己不语,他又谦虚地改口:“主要是你厉害。”

“你也不错。”罗雨淡淡评价。

**

次日,本案便出了结果。

庆王恐怕家仆吐露出不利于自己的供词,给牢里递了话,编排供词:

庆王府三管家承认自作主张,出于替主人维护兄弟的好意,率家丁囚禁并殴打传谣的市井闲人,不料误伤了九爷。他否认胁迫受害者状告九爷,坚称所有人都理解错了,他们在施暴过程中始终都在维护九爷的清誉。

楚翊执笔为受害者写了联名诉状,递到承天府。庆王府只好与所有人和解,并赔偿每人白银五十两,之后才从牢里领回一众家仆。

庆王斯文扫地,成了满城的笑柄,还在早朝遭皇帝申饬。永历责其驭下不严,纵容家奴行凶作恶,罚俸半年。

对一个皇叔和亲王而言,这是相当严厉的责罚。

而楚翊呢,用药膏和绷布把头包得比西瓜还大,竭力夸大惨状。他扶着脑袋,含泪为兄长求情,说相信兄长的为人。虽然坏人都出自庆王府,但庆王本人可是好人啊。

内情如何,百官心知肚明。其中也包括,御座上的十岁皇帝。他落在四叔身上的目光,透着惋惜和厌恶,但依旧敬重。

散朝后,回到日常读书的勤德殿,永历问师傅,是否该择立摄政王了?有了结果,二人也就不争了。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吴师傅却依然说:“陛下,还不是时候。”

永历又问:“皇四叔有能力,阅历深,可他太喜欢笼络党羽,现在还钻研起阴谋诡计了。皇九叔是人中龙凤,你也觉得他更合适,可他太年轻恐难服众,是吗?”

吴师傅讳莫如深,只告诉他,要多看。

“四爷和九爷是对弈的,陛下是观棋的。陛下要做的,是让他们安分落子,继续消耗冗余的棋子。双方在桌下互踢几脚也不妨事,但不能抡起棋盘互砸。只要把兵权攥在手里,他们就得老实下棋。”

永历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望着师傅花白的须发,真诚地说想为他升官进爵。他一生清廉,含辛茹苦,不该屈居四品。

“朕想将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一官职,直接升至从二品,再为你加太子少师衔。”

吴师傅面露欣慰,却笑着摇头:“满朝文武,谁都能升,独独老臣不能。”

永历悬着笔,疑惑不解。

吴师傅耐心道:“因为老臣是帝师,是最亲近皇上的人。有人会想,这糟老头子欺万岁年少,不知给万岁吹了什么风,才升了官。臣一把年纪,是个吝惜名声的俗人,您就成全我吧。况且,人一登高,就有更多人来巴结,烦不胜烦。”

浓墨滴落宣纸,永历亦落下热泪。

他用小手抹着光洁稚嫩的脸,愧疚地瞧着师傅脸上纵横的皱纹。他仿佛踩着刀尖成长,每走一步,都在师傅脸上劈开沟壑。

他又提出,想提拔师傅在工部做小吏的儿子。对方却淡淡道:“犬子才能平庸,难堪重任。”

练好字,温过功课,又听师傅讲了经史,永历获准出去玩半个时辰。

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小侍卫在勤德殿后踢毽子,远远地见九叔宁王扶着包扎得硕大的脑袋往后宫去,想必是给太皇太后请安。

“哈哈!”永历笑了笑,一不留神,被毽子砸中额头。那踢毽子的小太监惶恐跪地,“砰砰”磕头。

永历叫他起来,看着他血肿的脑门,无所谓道:“朕不是说了吗,一起玩的时候,大家都是朋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太监兀自惶然地重复。

永历怅然四顾,童稚的目光随着料峭春风掠过一座座巍峨殿宇,直望到宫城耸立的坚墙,喃喃道:

“朕没有朋友。帝王,永远不会拥有友情。都一样的,四叔和九叔的手足亲情,也快消磨殆尽了。余生,他们将再也体会不到寻常百姓家的兄弟情。”

第176章 眼前人,心上人

楚翊知道,自己正在失去最后一个名义上的兄长。

从皇宫回家的路上,他沉默着拆去头上的绷布,感到头脑顿然轻松。他收获了四哥更深重的恨意,以及高风亮节的口碑。

还没等到“大舅哥”齐国太子的回信,危机就化解了大半。这是好事,他一向不喜欢全然依靠他人。待对方惩治了做假账的胖知府,此难便彻底化解了。

“是四哥逼我的。”楚翊淡然对忠心耿耿的护卫说道,也像在自语,“他用刀刺我,而我只是在反抗中,扭转了他的手。他是被他自己所伤。”

“王爷没错。”罗雨口吻笃定。

回府之后,楚翊抹去伤感,换上闲适的笑意拥抱王妃。他嘱咐王喜去附近的酒楼,订十几桌好菜,傍晚送到府里。阖府上下聚一聚,也算是给王妃的侍卫们压惊。

四舅和听荷似乎和好了。

四舅使姑娘相信,臭鸡蛋不是自己砸的,并郑重拿出一张由府里李太医开具的“童男鉴定”,以证明她听见的那些都是信口吹嘘。什么烟花之地的相好,不存在。

李太医生平头一次开具这种荒唐的文书,关键是,听荷真信了。她又问:可是舅老爷,你说会娶门当户对的姑娘。

陈为则说:这种姑娘也不存在。我辈分太大,比圣上还大两辈。放眼都城,跟我平辈的最年轻的官宦家女子,都抱孙子了。

于是,听荷又搬回了四舅的院子。

傍晚,阖府家丁仆役聚在王府东路的玉虹轩宴饮,庆祝王爷攻克难关。罗雨没入席,漠然立于主人身后,并告诫于章远他们少喝酒,还要巡夜呢。

宋卓说在小黑屋挨了揍,胳膊受伤,能不能休一天。罗雨淡漠道:“胳膊疼跟腿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倒立走路。”

酒过三巡,陈为举杯晃荡到楚翊身边,说有几句话想说。

楚翊离席,跟四舅来到庭院的葡萄藤下。四舅半是释怀,半是无奈,口齿因微醺而有些含糊:

“逸之,逸之啊!四舅我、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也不张罗为你另娶了,我惹不起王妃。你呢,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要是不在意绝后,不在意家产爵位无人继承,不在意无人送终扶灵,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那我无话可说。男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等你三十、四十岁,乃至花甲,别后悔就行。”

楚翊犹豫一瞬,决然昂头:“我无悔。”

“你们老楚家本就子息不旺。”四舅又朝他压来一座山,拿楚家的江山说事,“你三哥被革除宗籍了,你四哥不太行,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皇上刚十岁,你又娶了个霸道的汉子。你自己多想想,是不是该为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我无悔。”楚翊又重复一遍。

“现在说这话太早喽。”陈为在他肩上沉沉一拍,又晃荡进屋里,与众人推杯换盏。

冷风送来一阵清脆欢笑,是仆人的孩子们在玩捉迷藏。他们总是很快就能吃饱,然后四处疯跑。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个小丫头查完数,茫然四顾。楚翊笑了笑,指指庭院一角的雪堆。她立即跑过去,成功从里头揪出一个玩伴。

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可以轻易看出他们父母的影子。车夫,马夫,厨娘,门房……这便是血脉的神奇之处。

楚翊看着他们,在庭中默然伫立片刻,坐回席间。小五似笑非笑地问,四舅说了什么?他敷衍过去,为对方夹了一个鹅翅:“‘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你的佳句,我能记一辈子。”

小五穿了身艳丽的玫红色男装,王府众人已习惯他这种打扮。不过,他在细节上从不疏忽,耳垂总是用簪子压出穿耳的印记。竹叶酒令他两腮晕红,眸光迷离。才吃了三碗饭,就说饱了,还有点恶心。

“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休息。”

楚翊谢绝旁人帮忙,为少年披上斗篷,扶着他回宁远堂。罗雨不远不近地跟着。三人步调一致,听上去,像只有一个人在走。

风卷起路旁积雪的雪沫,小五缩着脖打个喷嚏,笑道:“大家聚在一起吃席,让我想起成亲那天的情形,不过排场比这大百倍。”

“那天,我真的好开心。”楚翊略带戏谑地怀念,“虽然,次日就魂飞魄散,但先前的开心也不是假的。”

少年挥拳打来:“那现在呢,还魂没有?”

“没有。”楚翊笑着闪躲,“魂儿在你身上,被你勾走了。”

“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少年敛起笑意,神色异常严峻,“关乎到你我的下半生。”

楚翊的心微微悬起。有什么事,比他是男的还严重?

回到宁远堂,当小五将一丸药,和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摆上饭桌时,楚翊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他惊愕道:“这是什么东西,偏方?你病了?”

“还记得翠屏府的郭郎中吗?医术惊人,把我救活的那位。”小五将斗篷搭在椅背,落座后郑重开口,“这,是他送我的药。”

楚翊忙问治什么。

“吞下去,就能慢慢变成女人。”声音虽轻,却犹如霹雳。

“荒唐!”楚翊身体后仰,旋即夸张地嗤笑。他盯着药丸,连说不信。

“是真的,我在大齐皇宫里听说过,没想到郭郎中就有。”小五纯澈的星眸闪着认真,似乎坚信不疑,“想必你也知道,大齐天子崇道,还爱修炼外丹,所以我们在宫里当差的多少都懂一点。这药,就是道家外丹的一种。”

“不,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我也算博闻多识,从未听说过。”楚翊死盯着它,感觉焦躁干渴,不禁扯了扯衣衽。黑瞳映着黑色药丸,那玩意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正在吸噬他的灵魂。

是假的,世间没有这种药。

可是,郭郎中的医术有目共睹,那是个神智正常的良善之人,不会坑骗小五……

“他高价卖你的?”楚翊蹙眉问。

“不,白送我的。他说我跟他有缘,感觉我能用到。”小五将药丸捏在指间,举在二人面前,“他提到,这种神药是用至阴至寒之物提炼而成:不见阳光却沐浴月光的药草,极北冰川的雪水,深湖的鱼,石下青苔……同时,必须就着阴寒的龟鳖血来服用。”

小五目光下移,望向那一碗腥红。楚翊也垂眸,因惊骇而后背起栗,将信将疑。

那就试试——这个念头飞掠脑海,却被他果断击碎。他讶异于自己的果决,他以为自己会踌躇。

他偶尔会望见“她”的背影,可当“她”真的有机会归来时,他选择拒绝。因为幻想中的少女从未存在,一路相伴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的少年。

他为少年笑过,哭过,愤怒过。心疼过,心动过。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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