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半,又接着看书。
在夏小满抹泪喝剩粥时,他淡淡瞟去一眼,安慰道:“哭什么,我只是禁足,又不是进棺材。这才第二天,皇上要关我一个月呢。”
尹北望不擅安慰人,夏小满哭得更凶了。
这场风波的开端在哪?或许,是那一块卡住齐帝喉咙的骨头。或许,是道士的一个提议:万岁该择万年吉地,建寿宫了。
又或许,是一枚扳指——道长们在先皇陵寝的西侧勘定一块福地后,齐帝亲往,果见王气葱郁、紫雾霭霭。他摘下扳指随手一抛,其落处,即定为地宫金井。
齐帝曾坚信自己能活过百岁,甚至不会死,故而没急着修陵。可一旦决定了,他又着急起来,恨不得寿宫一夜间拔地而起。
他在建筑和绘画上颇有造诣,和身边几位道长共同设计陵寝,又交由工部做预算。
太子参与其中,暗自心惊。预计动用六万工匠、民夫,五年竣工,耗银两千万两。这相当于,江南近两年的财政收入。
在构想中,除了恢宏的殿宇和地宫,还要置办石、木、铜、银、金,足足五层棺椁。再结合风水布局,可令葬于其中的人,在千百年后羽化飞升。
尹北望连夜写奏章,劝谏圣上削减规模和预算,延长一倍工期。
群臣响应如潮,附议太子。气得齐帝在早朝拂袖而去,只抛下一句极为失态的咆哮:“朕为国操劳一生,想百年之后有个像样的归宿,福荫子孙,就这么难?不修了,随便刨个坑,把朕埋了吧!”
那之后,齐帝罢朝数日,和宠妃在风和园避暑。
直到昨日午后,圣驾突临东宫,父子俩才再度照面。
当时,夏小满端着茶,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齐帝瞟他一眼,踱着步,和蔼地看着儿子:“你长能耐了,敢私下串联百官,从旁掣肘。朕才知道,你这么受拥护。这回,朕不追究。不过,明日早朝,你要检讨自己的不孝。”
“然后,牵头劝父皇按原计划修建陵寝?”
齐帝刚露笑意,尹北望话锋一转:“恕儿臣做不到。”
迎着父亲倏然阴沉的面孔,他平静以对:“儿臣没串联他们阻挠父皇修陵,百官是自发认同儿臣。”
齐帝冷笑:“你想说什么?”
夏小满的手微微发抖,太子在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祈祷,可千万别说出这话来。
“公则四通八达,私则一偏向隅。”尹北望用了委婉一点的说辞,但依旧犀利。
“你说朕出自私心,所以处处碰壁。”齐帝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
“是。”尹北望从容不迫,“不过父皇的私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子孙后代的繁荣。将来您羽化升仙,也是为了庇佑后人,儿臣感念父皇这份‘私心’。”
齐帝脸色和缓,笑了一下。
紧接着,尹北望便将那笑意抹杀:“只是,国库空虚,当前存银仅二百余万,捉襟见肘。”
“又不是一天修好,分作五年。”齐帝恼火地咋舌,“何况,现在有了新的进项。冗员减少,各地官府都在低息放贷,收益源源不断,百姓交口称赞。”
“新政确实有所收益,但等着用钱的地方也多,儿臣想加固江堤——”
“前年刚重修过,固若金汤。”齐帝冷冷打断他的话,“为皇后想想,她久病不愈,总要有个好归宿。”
尹北望用沉默表明态度。
“朕御极二十余年,没修过宫殿,没造过园子。不过图热闹,每年逛个灯会,开几场宴会而已。想在百年后有个去处,结果像捅了马蜂窝,亲儿子带头蜇我。”
面对痛心疾首的君父,尹北望眸淡似水,念起一首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齐帝一愣,双目怒睁。
“这是江南民间流传的童谣。”尹北望双目泛红,颤声问道,“父皇,要这些住草房、没衣裳、吃米糠的活生生的人,六万个人,为你修一个‘归宿’?你一向崇道敬天,不怕天怒人怨?”
夏小满惊恐地抿唇,太子这是在批龙鳞。他知道皇上爱听什么,但他是储君,必须直谏。他妥协,百官也就不敢再谏言。
“儿臣出生时,承蒙父皇以‘北望’的宏愿为我命名。”尹北望平静道,“真想北望,就至少削六成预算,延一倍工期。”
“怪不得百官都欣赏你,追随你。犯颜直谏,心系黎民,多么可敬可爱。”齐帝冷眼斜睨,打量这个与自己没半分相像,阴郁无趣,却又出类拔萃的儿子。
他转身离去,又猛然折返,抓过夏小满手里的盖碗,狠狠丢了出去:“可朕还活得好好的呢!”
尹北望从容一闪,茶碗碎在身后。
第245章 被迫厮守
日头爬高了,寝宫变得闷热,可皇上不许开窗。夏小满为枕在自己膝头午睡的太子摇扇,搓了搓指尖的一道细小伤口。
昨天收拾茶碗碎片时划的。
他继续回想,太子被禁足的过程,眼中闪过凛冽的恨意。他恨皓王,更恨在背后使坏的女人。
皇上在愤怒中离开东宫后,去找他心爱的女人诉苦了——夏小满猜的。
傍晚,皓王来了。
他恳求尹北望,带头上疏,让皇上如愿。守业不易,父皇值得这点享受。削六成预算,那还是皇陵吗,都不如村长家的祖坟。
皓王絮叨了很多,一片孝心,感人至深。
尹北望静静听着,最后莞尔一笑,一针见血道:“二哥,你想从中分一杯羹,是吗?你想包揽哪个活?运木头吧,油水最多。”
皓王哑口无言。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殿外传来高亢的通禀。忽然,皓王猛抽了自己一巴掌,扑通跪地,开始啜泣。
尹北望一愣。
好狡诈!他们母子俩算计好的!夏小满迅速反应过来,去搀皓王,但是来不及了。
齐帝已经迈进门槛。
见爱子跪在太子面前哭,齐帝忙问怎么回事。俞氏也在旁煽风,将皓王脸上的掌印指给他看:“太子此举欠考虑,再怎么说,皓王也是哥哥呀!”
齐帝脸色骤冷。
而皓王委屈的解释,便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儿臣说话欠考虑,惹太子生气了,儿臣在劝太子同意父皇修陵。”
齐帝勃然大怒,抬脚就踹。尹北望向后跌倒,夏小满慌忙去扶,在他耳边悄声提醒:“掌印方向不对!”
“如果是我打的,拇指印该朝前。”尹北望捂着腹部,冷冷一指皓王的脸。
俞氏神色懊恼,红唇紧抿。她大概教过,抬右手打左脸,抬左手打右脸,结果皓王还是顺拐了。
齐帝又仔细瞧了瞧那掌印,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然而,他选择回护最疼爱的儿子。多日积愤,化作一道无情的旨意:“传朕口谕,接下来一个月,太子不许再出门!谁甘愿陪着他,就跟他一块困着!”
夏小满甘愿。
他一面忧心,一面享受,享受这被迫终日厮守的时光。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晚膳又是凉的,只有一碗饭两道菜,好在有热水。
夏小满服侍太子洗了脚,将铜盆端给整日守在门外的夏辉。这小子机灵,皇上派来监视的御前侍卫也都不讨厌他。他跟他们搭话,顺便传递这一日外界发生了什么。
“听说有几位大人联名递折子,请皇上开恩,宽恕太子不敬兄长之过?”夏辉道。
“不清楚。”
“听说皇后娘娘去见了皇上,皇上的口吻缓和多了,说这是为了太子好,磨一磨太子的性子。今晚,皇上宿在叶娘娘那?”夏辉又道。
“小公公,我们哪知道这些。”
夏小满贴在门板听着。为了太子,对皇上一向冷淡的叶贵妃都争宠了。是啊,这当口,不能让皇上被俞氏的枕边风吹着。
夏小满将这些转告太子。太子仰躺着,默然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褥单。
他爬上床,太子慢慢靠过来,将挺拔的身躯蜷进他并不宽阔的怀抱,浓黑的眼睫间渗出泪水。
夏小满心如刀绞,张开纤细的双臂,竭力拥住对方,喃喃道:“殿下,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忽然地震了,把宫殿震塌了,我也不跑,陪你一起埋进断壁残垣里。”
节衣缩食三天,原以为会有转机。
然而,第四天清晨,只见清水不见粥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令夏小满浑身发冷的旨意:皇上辟谷,命太子相陪,一同禁食七天。
这三天饮食本就不丰盛,再饿七天?是要把人活活折磨死吗?!这唱的哪一出,是那女人又在皇上枕边吹了妖风?
“殿下,皇上要你饿着!”夏小满惶然道。却忘了,自己也要挨饿了。
“皇上有点惶恐了。”尹北望怅然踱步,在嗤笑中看透一切,“百官越为我求情,他就越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经过修陵的事他才惊觉,他的这朝臣,对我的拥戴竟高于他这个天子。他才四十六岁,身体健朗,不好好敲打我一番,未来如何执政。”
还是找吃的要紧。
夏小满在寝宫四处搜罗能吃的东西,只找到两根山参,一包鹿茸片。
他翻箱倒柜时,太子兀自游荡,如东宫的一缕孤魂,“他让我替他批奏折,分担繁重的政务,就该想到,朝臣自然也会把敬意分给我。可是,他就算不心疼我,也该为我母后想想……我饿着,母后又怎么吃得下啊。”
夏小满用裁纸刀将山参切成薄片,让太子含着补充体力,又泡了鹿茸茶。
鹿茸茶可了不得,饥荒当前,太子却兴致高涨,夜里故意折腾人。夏小满苦不堪言,始终捂着嘴,怕门外的人听见。
不过,他期盼男人能拂开他的手,吻他一下。
靠着参片,主仆俩捱了整整三天。喝用的水都由外人送,东宫的人不许靠近。
“辟谷”第四日,夏小满刚起床,又了跌回去,眼前星光璀璨。他缓了半天,一步步挪到门口,拿回一碗清水,喂给太子。
他瘦了,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更大,像只无家可归的猫。
奇怪的是,太子比他高大许多,却不如他抗饿。饥饿使太子迅速瘦削,清俊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像一株脆弱的兰草,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们萎在床上,连呼吸都变得轻慢。
“小满,我感觉,身体里要饿出个窟窿来了……”尹北望虚弱道。
“我就说,前两天不该纵欲,你偏不信。”夏小满闭目养神,倏地睁眼,“我从腿上割一块肉,用蜡烛烤给你吃吧?”
“你要成佛了吗。”尹北望笑了一下,在说“割肉喂鹰”的故事。
夏小满却是认真的,甚至开始考虑怎么割肉才能免于失血而亡。
“你别吓我。我不想饿死之前,被你吓死。”尹北望盯着他,眼中没有感动,尽是惊恐。
恍惚间,到了中午。
“让我送进去吧,再接着辟谷,就饿坏了。”门外响起皓王的声音,他想给太子送一碗粥。
真虚伪啊,夏小满想。他想翻个身,却没力气。
但皓王似乎是真心的。他在门口哭,说虽不和睦,但从没想过饿死弟弟,事态发展超乎他的预想。他跟父皇求情了,但不知为何,父皇异常强硬。
哭声令尹北望烦躁。
他翻下床,衣衫不整,野兽般爬到门口,朝门缝嘶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