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谈得也不赖。我们约好,过几天再谈。”
吴霜问为什么哭。
叶星辞想了想,弯起双眼:“那位叶四将军在帐篷里切葱。”
吴霜笑笑,双手撒开缰绳,放在唇边,以手埙吹起悠扬的小曲。音色却凄凉,像一个人在呜咽,随风卷荡于旷野。
半晌,叶星辞听出,是楚翊教自己的那首乡野民谣: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而楚翊呢,是跟恒辰太子学的。
风陡然狂烈,吴霜放下双手,低头用掌心抹了抹眼睛。睫毛湿润,但不见泪光。
叶星辞想,她的压力太大了。
她的脆弱,是过刚易折的那一种。有良心的人,总是用道德狠狠鞭笞自己。她要给两国一个交代,又要对得住手下的兵。她希望朝廷的钦差能交涉出理想的结果,却不顺利。
可叶星辞答应了四哥,先不说那些猫腻。
“别难过,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叶星辞轻声道,“我已经请对方再行勘查,询问受害村民。没准是附近的山贼盗匪造孽,嫁祸于昌军。”
“我没事,风里有人切葱。”吴霜爽朗一笑。
叶星辞又琢磨起太子的事。太子究竟做了什么,惹得皇上震怒。总不会,是给了皇上一耳光?嗐,不可能。
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当夜就出事了。
状况报到中军营垒时,叶星辞正和吴霜对弈。
二人都是臭棋篓子,主要是为聊天,交流兵法心得。不知不觉,从兵法聊到吃法。听说她也爱吃肉,叶星辞兴致更高,讲起猪蹄的十种绝味做法。
传令兵在他讲到“椒盐花生碎烤猪蹄”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刚才点卯,发现少了三什。
“三十人?”吴霜捏着白子的手陡然一攥。
叶星辞心底窜过不祥的预感,问:“是不是住在城里啊?”
“眼下正在备战,全军止宿军营。”吴霜眉头紧皱,丢了棋子,阔步离开大帐。
起初,那一路兵的长官说不知情,又说在城里喝酒。在吴霜的厉声逼问下,才含泪嗫嚅:“吴将军,他们去齐营主动认罪了。我默许的,你斩了我吧。”
吴霜愕然。
“啊?!”叶星辞大惊,动摇了判断,“真是他们干的?”
“当然不是!”那人梗着脖子,“是兄弟们甘愿赴死,化解干戈。”
“天啊,哪能抢着往身上扣屎盆子!”叶星辞急得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错了,错了!万万不该啊!”
“添乱!胡闹!”吴霜悲愤地嘶吼,跨马朝辕门疾驰,要追回三十个弟兄。
叶星辞问他们走了多久,得到的答案是,一个时辰。
他哀叹一声,飞身上马,拦下吴霜:“来不及的,他们已到重云关了!入夜了,箭矢无眼,你不能犯险!明天一早,我去讲明情况!”
吴霜猛然勒住缰绳,望着深沉的夜幕,黯然点头。
叶星辞想,有四哥在,那三十人必不会立即丧命。
“吴将军,你斩了我吧。”那自作主张的军官跪地请罪。
叶星辞恨不得戳他几个窟窿,下马咆哮:“肚脐眼放屁,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样就不必生灵涂炭?这不是为吴将军着想,是害她!她怎会坐看三十人送命,这哪是化解干戈,是火上浇油!”
真是抓起黄泥往裤子里塞,再也说不清了。他今日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他扶额叹息。
“钦差大人,消消气。”吴霜摆了摆手,眼中流出哀凉,“他们都是庄稼地里长出来的粗人,凭一腔热血行事。”
她没有发火,慢慢走回中军大帐。烛光将她的背影投在帐上,有些颓然。
叶星辞原地徘徊,急得冒汗,用手掌扇风。没法聊猪蹄了,也不能下棋了,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
忽然,他心里一翻腾,脚步一顿,看向那兀自跪着的军官:“赴死就能化解干戈,你哪来这念头?”
“午后,营里流传着一种说法。”那人道,“只要有三十勇士站出来,去齐营认罪,就能帮吴将军解围,也能化解两国争端。”
“谁先传的?”叶星辞眉头一蹙。
“不知道,我身边不少人都在探讨。”
难道,是有心之人混入其中,利用了众人的赤诚?叶星辞脑中乱成一团,思考明早如何救回那三十个热血傻蛋。
天刚泛亮,叶星辞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望向天际嵌着一层亮边的云。他的脸湿润发亮,像缀着晨露的奇花。
“一宿没睡?”于章远晃悠过来,啃着饼问。
“走吧,去重云关。”叶星辞甩了甩困倦发胀的脑袋,“想办法把那三十人弄回来,他们不该死。太乱了,事态发展完全不受控。可我总觉得,冥冥中有只手在操纵这一切。”
他不确定,那只手是不是从太子的袖口探出来的。
忽闻一阵急如骤雨的鼓声,夹杂着号角,令人心头发颤,头皮发麻。
“敌袭——”
周围腾起杂沓的脚步,全军迅速集结出营。叶星辞也跟着跑,见吴霜飞速登上辕门旁的箭塔观察敌情,于是也跟上。
是齐军,距离尚远。
不是突袭,而是正面压境。目之所及,尽是浪潮般的兵马旌旗,看不出有多少人。
叶星辞顿然乱了方寸,不知这是哪一出?
前队在距昌军数十丈处止步,叶星辞看见了手提长枪、一身银甲的二哥。二哥性情犷悍,他不想与之照面,往后闪了闪,将半张脸藏在于章远肩后。
晨曦微露,那一面面飘动的“叶”字旗愈发醒目,刀似的割着他的眼。
“有何贵干?”吴霜高声喝问。
话音刚落,前排推出一伙人,被踩着膝窝跪押在地。每人都五花大绑,头发散乱,红肿的面颊糊满血污。这一夜,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吴霜浑身一震,退了半步。
叶星辞瞪大双眼,呼吸急促。一种残酷的预感,像条毛虫,顺着脊背爬上后脑。
“吴寡妇!”
二哥驱马徘徊,枪尖直指箭塔,高亢冷厉的话语响彻阵前。
“昨夜,你的人来我部认罪。今日,我要在阵前处刑,以正公道,扬我大齐天威。再敢犯我边民,一定杀得你满城都是寡妇!”
伴着喝骂,三十口寒光凛凛的大刀,架在三十个慨然赴死者颈后。有人在颤抖,有人挺直腰板,合起双目。
第282章 红日染血
“二哥不要啊——”叶星辞竭力嘶喊,声音淹没在齐军海啸般的杀声中。
来不及了。
刀刃陡然挥落,在曙光中划出冷冽的弧线,毫不拖泥带水。人头滚地,鲜血喷涌。
吴霜根本听不见少年喊了什么。她目眦欲裂,发出惨痛的悲鸣,抬手放了一箭:“姓叶的,我宰了你!”
之后,从高达三丈的箭塔一跃而下,就地一滚,翻上马背。飞驰中,她从鞍下提起马刀,凌空一挥斜握于身侧,一骑当先杀入阵中。
女人也会冲冠一怒。
“杀——”
同样愤怒的部下紧随其后,迎着飞蝗般倾泻而下的箭雨策马冲锋,骑兵全冲在最前。终于,两军如洪峰相撞,血溅马翻。
红日初升,滚滚交织的尘烟与血雾豁然清晰。战马嘶鸣,刀枪碰撞,血泊映朝阳。
“逸之哥哥,我该怎么办……”叶星辞怔怔地站在箭塔里,眼睁睁看着,他最恐惧的一幕在眼前发生。
战争突兀地爆发了,娘家和夫家打起来了。没有宣战,没有檄文,没等到朝廷的旨意。
该怎么做?他双手发麻,不知所措。也许,该一箭射熄太阳?天突然黑了,大家就不打了。
“这……”于章远瞠目结舌,“我们该帮谁?总不能帮昌人打齐人吧。”
叶星辞也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人啊,终究拗不过命运。一切都在重蹈覆辙,“和亲”换来的和平,仅维持了不到三年。
第一回交锋很快结束,只是前军的小小较量。双方都意识到冲动,收兵后撤,开始以旗号布阵。而后,从重云和流岩赶来的援兵加入战局,四哥也来了。
战鼓如雷,天地变色,流血漂橹。
叶星辞泥塑般僵立在箭塔里,裹着血腥气的风抽在他脸上。人如蝼蚁般死去,而他无能为力。苍天是最残忍的染匠,用生民的血漂染大地。
临近午时,齐军吃了亏。二哥不恋战,立即撤兵。昌军没有追击,亦疲惫不堪,开始收尸。
不久,齐军也派人来收尸。
这些人两手空空,没拿兵器。过程没有冲突,也无人放箭。这是战场上的默契,除非是溃败或全歼,双方都要收殓同袍,期间互不干扰。
一整日,叶星辞水米未粘牙,在箭塔上眺望血色的战场,怔怔地出神。日落时,天边压来一团乌云。而更多的腥风血雨,便酝酿于其中。
“要下雨了,走吧。”于章远道。
叶星辞失魂落魄,横穿营区往城里去。一路,惨痛的哀嚎不绝于耳,医吏、医卒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整洁有序的军营,血色弥漫。
迎面遇上陈为。
对方挥舞沾满血的双手,红着眼急道:“你跑哪去了!我在伤兵里找你,给他们挨个洗脸,还去翻死人!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叶星辞握住四舅的手,挤出一个苦笑。
战火一燃,双方都付出了伤亡的代价,便不可能轻易停下。
像两个互殴者,都认为能躲开对方的下一拳,而自己的拳头,会正中要害。于是,便一拳接一拳地打下去,甚至忘了打架的缘由。一开始吃亏的一方,反而打得更凶,生怕被劝架的按住手脚,不能把吃的亏补回来。
战况急递兆安和顺都。
齐帝惶恐,派人持金牌令箭命叶霖谨慎自守,不得前出重云关。又召太子回朝,太子称病不归。
齐军认为,己方占理,出师有名,士气昂然,已是箭在弦上。何况,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收复流岩城。早在北人平息藩王叛乱时,就该出兵了。
北昌这边,楚翊也传来圣旨,命边军克制,以和谈化解纷争。虽然他坚定要一战止戈,但当下还不是时候,这比他预计的早了太多。
齐国提出和谈条件:归还流岩。
此乃战略要冲,谁掌控,谁就能在未来多三成胜算,昌国自不会相让。兵者,国之大事。为便于决策,摄政王亲赴流岩监军,备战应敌。
这期间,叶星辞没再与四哥碰面。他像夹在重云与流岩之间的一缕风,漂泊无依,不知该吹往何方。
楚翊抵达流岩那天,是白露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