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天,季与淮都再没来医院探望过,电话倒是照打,早中晚定点,跟吃饭一样准时,也时常差人送些营养餐过来,人却不露面了。
因为汤珈树的那句不能得寸进尺,他好像真的选择了在沈玉英的事上有所保留地给予适当的关心。
一周后,也就是沈玉英动手术的头天晚上,汤珈树陪床,父亲被他劝走回去补觉,夜里十一点多,汤珈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攥在掌心,屏幕上是季与淮的微信聊天框。不久前两人刚打过视频,他说很担心明天手术会有风险,毕竟沈玉英年纪大了,怕她撑不过来,讲到后面声音都颤抖,又说自己很后悔,这些年对沈玉英的态度不冷不热,是个不孝子,就在沈玉英晕倒的前一天,他还借口工作忙挂了对方电话……
季与淮一遍一遍地安慰他,给他看很多成功案例,让他放宽心,不要太焦虑。
然而自始至终,汤珈树都没讲出他等的那句:你明天能不能放下工作过来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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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汤珈树五点多钟就醒了,在医院陪床不可能拥有优质睡眠,能凑合个一俩小时的整觉已经算好的。
心理压力过重加上严重缺觉,太阳穴附近有根筋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汤珈树吞下一粒布洛芬,然后去签麻醉知情同意书。
握笔的时候手抖个不停,字写得像狗爬,护士安慰他两句,汤珈树完全没在听,出了门掏出手机就给季与淮打了个电话。
好在那边秒接,汤珈树靠着医院走廊冰冷的墙壁,口吻里终于透出几分无助来:“季与淮,我妈要进手术室了……”
这次季与淮没给他酝酿的时间,而是直接问:“你希望我过去吗?”
“我……”汤珈树张了张嘴,却迟迟讲不出下文,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自己提出要求,季与淮当然会放下手头工作立刻赶来医院,可扪心自问,他应该这么任性吗?应该让季与淮为了沈玉英的事忙前忙后吗?被季叔叔知道了又会怎么看他?
这一系列问题在脑海中彼此冲撞,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渴望被刻意掩埋。
季与淮不动声色地等了几秒钟,他知道汤珈树内心在纠结什么,也给时间让对方自己想明白,这些天他刻意扮冷漠,不来医院探望,不过问太多沈玉英的病情,就是在等,他耐心十足,特别是有关于汤珈树的事上,现在,也许那个契机就要到了。
“汤珈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回答,你需要我现在过去吗?”
“不……”汤珈树刚吐出一个音节,就听季与淮在那头替他把话说完:“好,那我就不过去了,听你的。”
毅然决然地挂断电话,季与淮长长呼出一口气,须臾后,从中控扶手盒里摸出烟跟打火机,推门下车。
他对容易成瘾的东西一向很克制,这么多年来只在汤珈树身上前功尽弃过,所以烟瘾不大,只有心情格外烦闷的时候才会想要抽上一根,比如现在。
车就停在住院部后面的露天停车场,他一早六点多就来了,之后就一直等,等汤珈树憋不住主动打电话给自己,这是场拉锯战,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旁人无法插手。
季与淮的这种心理,倘若被外人知道,可能要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懂事又妥帖的爱人难道不好么?
不好。
小时候上语文课,老师讲成语,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恩爱夫妻的典范,季与淮从来无法€€同。
他要的亲密关系不是相敬如宾,就像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汤珈树,爱情不是这样的。
头顶传来一阵鸟鸣,季与淮特意把车停在了一棵树下,抬头看,不远处枝叶掩映下的那扇窗,正是沈玉英的病房。
兜里的手机在此刻响起,惊飞了落在枝丫上歇脚的鸟。
他接通,电话那头,汤珈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诘问,透着十二分的委屈:“我说不需要,你就不来了吗?”
季与淮把烟从嘴边拿开,没注意让未燃尽的烟蒂烫了手,他却无知无觉,双眸情绪涌动,语气缓缓道:“你都说不需要了,我还过去干吗?”
“那是因为我不想为了我妈的事麻烦你!我心里有愧,我在为你着想,你明明知道!”
“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季与淮将烟头捻灭在树干上,喉结滚动,也拔高了音量:“你心里是不是还在为自己叫屈?‘我明明那么善解人意,他为什么不懂我?’汤珈树,你给自己扣上一道枷锁,把我们两个都困在里面,生活不是苦情剧,很多事情是可以商量着解决的,是你自己跨不过去那道坎儿,是你自己在钻牛角尖!”
手机那端,汤珈树被这话斥得呼吸骤然急促:“对!我是在为自己叫屈,我是给自己上了道枷锁,可这些都是我希望的吗?我难道不想毫无芥蒂地跟你在一起吗?”他声调颤抖,深呼吸一口气,满是疲惫与无助:“季与淮,我以为你会懂我……我错了,你没必要懂我,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做不到完完全全地共情……”
季与淮气极反笑,同时又满是心疼和无奈:“我不懂你?那这段时间我都在干什么?对牛弹琴吗?如果连我都不懂你,这辈子你也别指望还有第二个人能懂你!我一直在等啊,等你自己走出来,现在我明白了,光靠等还是不行的,我得推你一把,你的不需要就是需要,你把人推开其实是想挽回,我把准你的脉搏,看懂你的口是心非了吗?汤珈树?”
听筒里安静了足足有十多秒钟,漫长的沉默过后,汤珈树反问:“难道你就不这样吗?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来了,季与淮心想,他等的就是这一刻,要吵就吵透,打碎,然后重建,抛开一切客观因素,把埋藏已久的怨怼愤恨委屈,统统都抒发出来,无理取闹也好,歇斯底里也罢,纯粹的情感发泄,不需要任何逻辑。
“所以,你这是在用我的方式反过来惩罚我?你想以牙还牙,让我体会一下你曾经的痛苦?”
这显然是污蔑,汤珈树根本没那么想过,于是愤怒道:“我他妈没有!你少血口喷人,我从来没想过让你痛苦……”
“好,你没有,我也没有。”季与淮平复了语气,缓缓道:“过去我也曾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这点我承认,可我已经在改了,你呢,会改吗?”
汤珈树被将了一军,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季与淮的圈套,气恼之余,大脑飞快运转,仿佛回到了学生年代二人时常拌嘴的相处模式,胜负欲在这一刻尤其爆棚。
“那我也改,我不口是心非,我想要什么就讲出来,季与淮,我需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你能办到吗?”
季与淮掷地有声地抛过来俩字:“我能。”
季与淮健步如飞穿过住院部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在电梯门即将合上之际,伸手拦了一下,等门复又开启,他侧身挤了进去。
轿厢里站了位中年阿姨,先是皱了皱眉,正要斥责他太冒失,定睛一看,不由被这年轻人的一张帅脸惊艳到,操着S城方言问道:“小阿弟,介急做啥啦?老婆要生小囡了是伐?”
季与淮按完楼层号,转过头来回答她:“不是,”顿了顿,补了后半句:“丈母娘住院。”
“哦哟,”阿姨一脸和蔼可亲:“小阿弟生得噶等样,人又老孝顺额。”
病房门外,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汤珈树有预感似地站起身,循声朝门口看去。
视野内人影一闪,季与淮出现在眼前。
“掐表了吗?”他扶着门框定定看着屋里的人,问:“五分钟内,我说话算话么?”
汤珈树怔住,脸上表情在错愕与恍然间来回变幻,最后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说:“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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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一刻,沈玉英被推进手术室,主刀医生说这手术起码需要一整天,并且考虑到病人年纪大代谢慢,麻醉时间会比较长,让他们回到病房里等。
等待的时间尤其煎熬,汤珈树更是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在病房里不知道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被季与淮一把拽住胳膊,摁进沙发里坐下,“别晃了,我们来聊聊天吧。”
“聊什么?”这样问着,汤珈树控制不住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季与淮索性把他手机也拿走,揽过肩膀,手放在他后背抚摸:“来,靠在我身上,我给你揉揉太阳穴。”
汤珈树飞快抬头看了眼病房另一头的汤父,后者木着脸,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我下楼抽根烟。”
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汤珈树终于卸了持续紧绷的那股劲儿,顺势歪靠进季与淮怀里,像倦鸟归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困就睡会儿。”他阖上双眼,听见季与淮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太阳穴被轻轻地揉着,力道拿捏得很准,本来不困的,都要被他揉困了。
汤珈树不敢睡,于是开口道:“不是说要聊天么?”
“嗯,你想聊什么?”
“都行,你找个话题。”
季与淮沉默一两秒,然后说:“是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汤珈树闭着眼睛,声音里已经透着困意:“什么?”
“纪鸣宵之前打电话给我,说,希望你能留在澜微,接任研发总监。”
汤珈树睫毛动了动,片刻后问:“你想我留在澜微吗?”
“不是我想不想,”季与淮揉完太阳穴,用手指捋着他头发,道:“你要问我,我当然更想把你留在身边,每天都能看得见摸得着,多好,但这是自私的不负责任的想法,我得尊重你的选择。”
汤珈树从季与淮怀里直起身来,两人四目相对,他道:“那我也给你说件事,就前几天,纪鸣宵来过,他跟我聊了聊,最后也提到了这个。”
季与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人挺积极的啊。”
汤珈树抓过他的手,放在腿上攥紧了,“我没直接答应,就是想找时间先跟你商量商量。”
一句话,季与淮就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难免有些酸酸的:“你真想留在澜微啊?”
“主要是,时越其实不太需要我。”汤珈树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你看,有你这个一把手掌舵,加上休完产假回来的欣怡姐,成兆荣么,无功无过,挺适合当个中层领导的,承上启下,还有像袁敏丁磊他们那些人,关键时候都能顶上,我再回去的话,没位置了呀。”
“还有,”见季与淮准备接腔,汤珈树把话抢过去,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上学那会儿,我妈老喜欢拿咱俩的成绩作对比么,虽然总分你一直都排在我面前,可单科成绩我也有比你高的时候吧。所以听纪鸣宵提出来想让我接任研发中心总监时,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你季与淮能把时越做成现在的规模,我为什么不试试去澜微施展一下拳脚?”
季与淮目光灼灼看着他,随即半开玩笑道:“这就跟我较上劲儿了?”
汤珈树迎着他视线,坦荡承认:“对,其实当初我说想顺水推舟去澜微搜集证据时,也是存了点私心做这个打算的,不然也不会提前去了解他们的内部派系纷争。”
季与淮勾了下唇,说:“我隐约猜到了,当时的你实在是积极得不太正常。”
汤珈树被点破心思,直截了当道:“那,等我妈手术出来情况稳定后,我就回复纪鸣宵?”
“急什么,你不还在休假么?先晾他几天再说。”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两人吵架的情节,斟酌了很久,修了三遍,我想表达的是,他们是奔着怎么把彼此爱得很痛苦这问题解决掉去吵,底色还是爱。
季哥是懂小汤的,他性格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像有的宝子们说的,从阳光自信变得容易妥协,因为他背负着过去的阴影,在走一条泥泞的路,这条路只有看得到他伤口的季与淮可以陪着汤珈树淌过去,换了别人都不行。
第76章 旗鼓相当地切磋
沈玉英在ICU住了两天才转入普通病房,手术算是成功的,肿瘤切除了95%左右,医生说这种情况必然会复发,让家属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术后一周照顾病人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儿,因为沈玉英还未完全恢复意识,需要时时刻刻关注她的身体状况,每隔一小时量体温,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项,汤珈树请了专业护工,加上父亲三个人一起交替轮班儿。
光这些就算了,咬咬牙也能扛过去,紧接着棘手的事又来了,病痛的折磨催化了沈玉英本就消极的心态,她开始抗拒治疗。
那天早上,汤珈树和父亲一起被医生叫去刚讨论完后续治疗方案,回到病房前脚还没踏进门,就听里面传来护工的一声惊叫。
他心头一颤,箭步冲进屋,护工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翻倒在地的米糊,见他进来,怕追究自己的责任,忙道:“汤先生,你妈妈她说什么也不肯吃饭,还把碗给打了。”
汤父跟进来,让护工去洗手间收拾一下被米糊弄脏的衣服,然后走到床边,无可奈何地对沈玉英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又闹脾气?”
沈玉英闭了闭眼睛,等汤珈树来到跟前儿,喊了一声妈,她眼珠缓慢地转过去,用口型对他道:“珈珈,我们不治了……”
汤珈树弯腰将盛米糊的不锈钢碗捡起来,搁在桌上,没有接腔。
沈玉英费力地抬起手,去够他衣袖,这次从喉咙眼里挤出微弱声音:“珈珈,我们回去吧,不治了……”
汤珈树转过脸来,看着她问:“什么叫不治了?”
沈玉英被他的眼神镇住,等了等,才哑着嗓子哀恸道:“我这条烂命,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死了,让我早点下去跟€€€€”
汤珈树厉声打断她:“你说这种话,对得起我和爸吗?对得起辛辛苦苦给你做了一天切除手术的医生吗?还有这病房,是季与淮托关系弄来的,你一句不想治了,让大家努力全白费?”
沈玉英唇边肌肉颤抖,泪水从凹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
汤父在旁边拼命给汤珈树使眼色,意思让他不要再刺激沈玉英。
“我早就说不治了,是你们非要带我来,珈珈……”她拽着汤珈树衣袖,断断续续道:“妈活着只会拖累你啊,你跟季与淮……你们现在在一起……可他家里人那边……没办法原谅……”
“他家里人那边,是我和季与淮需要解决的事。”汤珈树眉心紧锁,沉着脸道:“你在想什么?妈?你想用自己一条命赎罪,换我跟季与淮在一起?可不可笑?你觉得自己真那么做了,我们俩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沈玉英怔了怔,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类似哀嚎的恸哭。
汤父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阻:“别再说了,你妈生着病呢,体谅一下她的心情。”
“我也请她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汤珈树盯着沈玉英的眼睛,道:“妈,我求您好好活着,别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您已经给我,给季家造成过一次伤害了,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但也没走太远就在半路停下,后背抵着走廊冰冷墙壁,抬手捂住脸,任憋了半晌的泪水涌出打湿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