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庭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喜欢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还是算了。”顾晏津摇摇头,“现在在海边散步、和几年前的时候不再是同一种心情了。”
那个时候走在海边,天地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天地,现在不一样了,两个人的话,他还是更想去浪漫一些、不要那么冷或那么热的地方。
“偶尔出来喝杯咖啡或者鸡尾酒就好。”他说,“其他的,还是保存在回忆里吧。”
“好。”
菜品依次端上桌,服务生开了红酒,神态动作优雅地倒下一小杯,只是红酒的风味却和他的努力不甚匹配。好不容易出来玩,顾晏津也没讲究这些,很是捧场地把牛排、烤三文鱼和鱿鱼圈吃完了。
等“翡冷翠”上来后,顾晏津还尝了一口,说意想不到的好喝,邵庭阳就让给了他,自己喝橙汁。
等吃得差不多,太阳已经坠到了天际线的裤腰带。
邵庭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了一会儿,看顾晏津有些想走了,终于道:“晏津。”
他语气不同寻常,刚才表情还懒懒散散的人微微睁开眼,专注地看向他。
那样的目光下,邵庭阳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这周末天气很好,我也有空。”他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医生呢?”
顾晏津没回答。
“就当是陪我去做个心理咨询。”邵庭阳继续说,“每年陈哥不是也会给我安排几场心理咨询吗?我想,是不是可以试试看呢?不管怎样,我都想多了解一点,好的坏的都是。”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险些放弃了这个念头,觉得这样也挺好,自己努努力,多给对方一些好的正向的影响,或许慢慢就会调整恢复过来。
但闫漪梅的到访让他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所看见的所以为的恢复或许只是一次沉睡,把不讨喜的、让人担心的、暴躁的、焦虑的、悲伤的、说不出的那部分通通掩埋在了沙土里,直到下一次被关键词触发,再次陷入到循环之中。
这几天,顾晏津的过分兴奋、热烈的活动都证实了这一点,他不是变好、而是变得更严重了。
从前压抑的那部分开始爆发,逐渐失控。
邵庭阳不想发展到更坏的结果,他必须从还能控制的这个阶段开始就去阻止、去改变。
沉默许久后,顾晏津问:“我像一个疯子吗?”
“你当然不是。”邵庭阳立刻道,“但是就像人会感冒会生病一样,精神上部分疾病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还记得我几年前拍的那部现代情感片吗?当时被骂演技烂、嘲我是为了圈钱才进入这行业,我那时候的情绪很不好,你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要被认同、而不是被批判被辱骂,甚至被诅咒。其实我们的处境并没有太多不同……”
“我可以和你去。”顾晏津说。
邵庭阳没想到这样顺利,微微愣了愣,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高兴的表情,就听他这样说道。
“但我同意并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想法。”顾晏津神情淡然,“以前我总是想,为什么我不能够顺利地做成一件我想做的事,为什么我的路总是这样坎坷?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天才,我说我有多努力多拼命,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看我好像总看着我身后的光环,而不是我自己。我时常想,老天爷大概是不希望我过得太顺遂,所以又另外加了这么许多东西。甚至但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
“什么?”
“这不是病,是铠甲。”顾晏津看向他,认真道,“如果没有这层铠甲,我又会是什么样?大概是留在首都当个普普通通的教授,三十岁了被父母安排去相亲,和一个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子过着大多数人的人生。”
“但因为有这层铠甲,我才能有力气、有勇气去走我自己的路,去做那么多别人认为可惜、叛逆,但我就想要做的事。”
不等邵庭阳开口,他继续说。
“天才和疯子本来就是一墙之隔,之所以有区分,不过一个成功、一个则是失败者而已。我光辉荣耀的时候所有人都用溢美之词称赞我,我落魄无能的时候他们又拿江郎才尽来贬低我,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我?他们分不清,只是单纯用社会的准则来评价我,可假如我拿掉这层盔甲呢?我又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曾经有过梦想却又被磨灭的普通人罢了,这不是我想走的路,我不想变。”
这番话听得邵庭阳毛骨悚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无法争辩。
“你这样,不甘的终究是自己……”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我不要那样平凡的过。在我还年轻有选择的时候我不愿意,即便将来一无所有,我也不想做背叛自己的选择。”
顾晏津垂下眼睑,他表情那样从容,但说出的话却是与之相反的激进。
“越是贬低我、看不起我,我偏偏要过得好,比他们想象中好千倍万倍。我要感谢我哥他们,没有他们,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我不想改,也不觉得这是病,谁规定的这是病?谁有这资格去判定一个人的精神是好是坏,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病的人去决定另一些人的生死,这难道不可笑吗?搞些有用没用的话疗、做检查,开一堆可能会上瘾的药物,然后就这样好一阵坏一阵地过,不发疯不激进便视之为正常?我不认,我凭什么认?”
这全是歪理。
邵庭阳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要你改变,晏津,医生也没有要你改变。”他努力劝说,“我们只是希望你健康,你之后依旧可以做你自己,不需要和任何人妥协,我也不会让你对他们妥协。但你的病已经影响到生活了,还记得吗?你的恐慌症,还有降低的食欲,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最后一句刚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果然,顾晏津猛地收回了手,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我以前是什么样?”他问,“还是说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恐慌症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像你对海鲜过敏一样,就像有些人的荨麻疹或者是风湿病。我已经三十二了,身体机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就像你也不会和二十一岁时候的你完全一样。”
“我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邵庭阳解释,“只是我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想我们一起去面对,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会让我一起变好……”
“变好?还是变得普通、随大流?”顾晏津摇摇头,语气急切恳求,“我不想变成那样,你不知道那些药有什么样的副作用,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接受我本来就是这样。”
“我没有不接受你,只是——”
邵庭阳只觉得他们的对话陷进了死胡同里,他深呼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告诉自己不要走进顾晏津的语言陷阱里,后续那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第一步。
“我同意你的观点,天才和疯子只是一墙之隔。”他这么说,“但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是天才,也没有那么大条的神经,我会担心你,会害怕将来你因为我的疏忽再受伤。就当是安抚我,陪我去看我心里的病,好不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强迫。”
顾晏津胸口起伏,过了一会儿说:“好吧。”
“但我想下个月开始恢复工作。”
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不行。”邵庭阳断然拒绝,“今年不可以,最早也要明年……看你恢复的情况。”
超负荷上了这么久的班,不好好调养怎么能好?更何况休息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心就开始野了。
这段时间邵庭阳又要顾家庭、又要忙工作,经纪人和他爸妈已经帮忙分担了许多,但身体还是疲累,压力也大,难以想象顾晏津是怎么坚持下去的,真有人这么爱上班吗?
现在是有点精神就开始灿烂了,回头出去干点活又把自己搞得惨兮兮苦哈哈的,关键还什么都不说,邵庭阳只要想到那个画面,就受不了。
两人观念不和,他不同意,顾晏津也接受不了。
“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年?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十二点睡八点起,每天打点八段锦,一日三餐也很准时,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这还不够吗?”他据理力争,“你要是不放心,进组之后我们照常打视频让你检查,这总可以了吧?”
“这总可以了?”
邵庭阳咬字重复。
“不然呢?”
这语气听得人气不打一处来。
“顾晏津,你能不能想想清楚,这到底是为了谁啊?”他忍不住说,“就你那个熬法,是真觉得自己是铁人、天不怕地不怕了?哦,现在又不是拉着我哭个半死的时候了?上回吵这事还没过去几天呢,又故态复萌了?我说你这记性可真够差的。”
话音落下,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前几天就因为这事吵过一架,当时是不想计较那么多,再加上正经事还没办,就这样轻轻揭过去了。谁能想到这人不记吃也不记打,纯纯一个犟种。
邵庭阳要气晕了。
他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在内不仅要照顾顾晏津的饮食起居、还要观察他的心情起伏;在外不仅要忙自己的工作,还要兼处理顾晏津工作室的事务,邵庭兰这段时间得流感,家里不是什么大事都不会来麻烦他,就是知道他最近辛苦。
结果呢?顾晏津一点都不体谅他,天天和他叫板。
“随你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冷邦邦地落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他刚站起来时,顾晏津还没什么反应,等听到脚步声往外走了十几步了,才猛地转过去。
“喂!”
邵庭阳已经快走到楼梯口了。
顾晏津也很恼火,但账单还没结,只能匆匆抓起随身的东西先去结账。
服务生也是看他们来时两个人、走时一前一后的,善意提醒他:“刚刚那位先生好像往海边的方向走了,没有取车。”
顾晏津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自己刚喝了酒,想开车去追都没办法。他匆忙落下一句谢谢,推门出去,餐厅往下走有一条沙石铺就的步道,两边载满了绿植,经常有小情侣在这边散步、顺便吃饭。
顾晏津口罩都来不及戴上,抓着手机钥匙一路跑,掠过几道零零散散的人影,才终于看到。
邵庭阳双手放在兜里,戴着帽子低头往下走。
他没喝酒,但也开不了车。
海边距离市区很远,开车单程都要一个小时,吵架归吵架,把车开走跟把人扔这儿没什么区别,伤感情,他不想这么做。
顾晏津看着那个后脑勺直愣愣地往前冲,心里也有点憋气,大喊一声:“邵庭阳!!”
他这声量不算小,整得像是找人吵架的气势,周围为数不多的几个路人听到,都好奇地投来了目光。
然而邵庭阳头都不回,走得那叫一个大步流星、横冲直撞。
“……”
顾晏津心里默默念了好几个数,结果这人跟聋了一样,喊得他越来越生气。
“邵庭阳!邵庭阳!!”
两人已经快走到沙滩附近,秋天海边人不多,但也不是荒芜一片。他这样再不管不顾地叫下去,迟早要引来一大批人围观。
邵庭阳脚步顿了顿,在一棵中山杉边附近站定。
这一路种着丛密的杉林和灌木,秋天地上滚满了杉树落下的果实,棕褐色的外皮、不大不小的圆球,挤压时发出呲呀、或噗呲的爆裂声。
顾晏津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正要和他理论,熟料一脚踩在一颗球果上,又正好底下是个下坡路,啊地一声,顶着头往前踉跄地跌了好几步。
“……”
邵庭阳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用了点力,紧紧攥着那条被针织衫版型挡住的纤瘦的手臂,这才没让顾晏津从他身边摔下去。
顾晏津吓了一跳,等站定后,又冷着脸把抓着他的手收了回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
“你去哪儿?”
邵庭阳转过头,没看他。
“我一个人散散心。”他语气平直。
“那你不和我说一声?”
“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的事。”
这话把顾晏津往里噎了噎。
中间气氛冷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我刚刚喊你,你怎么还往前面走?我都跟不上了。”
这次的语气没刚才那么锋利了,像不经意的示弱。
邵庭阳却没理他。
“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