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光自动暗下去,程朔怎么看怎么觉得最后一个句号发散着一圈圈的冷劲。
扮演一个称职的暧昧对象——这在他最擅长的事情里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但就像最底层的员工也需要休息,这段时间反复折腾,眼下程朔是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连傅纭星都是这样,更别提傅晟。
程朔靠着床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半透明的雾气挡住视线,拧了下眉。烦。
最后见面的那晚,在傅晟那句‘长期’出口之后,他算是彻底读懂了对方眼底的深意。惊讶是必然的,但也不长,大约持续了三四秒。而在这三四秒里,又有一半是用于了把这句话和告白中间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等号。
能把一句交往请求说成发号施令的样子,除了傅晟也没谁了。
程朔反应过来,当时只顾着好笑,“有名分的那种还是地下偷偷来的那种?”
傅晟说:“你想要哪一种?”
“哪种都不想要,”程朔没有犹豫,“上一秒你不是还说不喜欢我吗?”
“我觉得我们很合拍。”
“你是指在床上,还是性格?”
无疑是一句很有力的讽刺。傅晟并未言语,大约是车内暖灯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假象,指腹轻轻摩挲方向盘,嗓音微沉:“傅纭星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避开了被抛出的问题本身。
程朔被他的自信气笑,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这反倒让真相更显得可恨。
“等你学会怎么用尊重人的语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再来找我吧,现在,把门打开。”
傅晟注视着程朔,深灰色的眼底蛰伏着暴雨前平静的海面,程朔也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最终车门解锁发出沉闷一响,代表了傅晟无声的暂降。
“想好再来告诉我。”
离开前,傅晟说道。
程朔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原话还给你。”
显然,比起象牙塔里的傅纭星,浸淫名利场多年的傅晟对待猎物更有十足的耐心,一场无形的拉扯就这样徐徐展开,默契得不需要一言半语。
程朔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在他这里,第一印象基本就断绝了未来接触过程中改变的可能性。他绝不会和开始就谈欲望的人谈感情。很不幸,傅晟从始至终就在这一行列。
燃烧殆尽的烟烫到了手指,程朔揿灭,口腔中的雾气回旋,勾起了舌根那一点来自记忆中雪茄醇厚的香气,很快被压制。
舌头舔过后牙,卷去了那丝不易被察觉的躁动念想。
既然这样,现在又在烦躁和犹豫些什么?
雨天,医院依然门庭若市。
程朔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站在台阶上往里收卷,身旁的程万木一路上念个不停,到现在也没能打住,大意概况起来也就两句话:一点小毛病,犯不着上医院。
程朔是一向知道自己亲爹的脾气,等到老人家说够了,才慢腾腾开口:“医院就在隔壁,进来看看花不了几个钱,你这膝盖一到雨天就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复查下没坏处。”
程万木说:“你就是喜欢把事情往坏了想,说的像我站不起来一样。再说,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来看。”
“你这两条腿要是能自愿迈进医院里,梅姨也用不着向我吐苦水,”程朔一点没有给程万木留面子,戳穿了他的大话,“行了,先进去挂号。”
程万木权当没有听见,很有脾气地背着双手,自顾自走向了医院服务台。
发给傅纭星的那番理由这回的确不是程朔瞎编。程万木这些年身子一向硬朗,平时没事就和老头打打太极钓钓鱼,退休生活好不自在。但年轻时的那场车祸到底埋下了病根,膝盖留下一到雨天就疼的毛病,严重的时候连床都不下了,随着年纪上去愈发严重。
要不是这回梅姨实在劝不动这个犟老头去医院看看,程朔也不会知道对方把他瞒得那么好。
医院里空气浑浊,每个科室门口乌泱泱挤着一片人。程朔把唯一个空位留给了程万木,父子俩一坐一站聊了几句天,等久了总觉得憋闷得慌。
刚才上来的时候记得路过一个自动贩卖机,程朔打了声招呼,往回走去买水。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后者自然是给他自己买的。靠着医院栏杆拧开喝了两口,稍稍舒坦些。
散漫的余光垂向下方一楼,正值午后,人头攒动,从高处往下看似乎所有人都长的一个样。然而一道背影蓦地闯入了视线边缘,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可乐未消的气泡在胃里炸开,直冲大脑。
呼吸慢了下来,程朔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想,他紧盯着人群中那道颀长清瘦的背影,双腿不受控制地跑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一楼。
然而,喧闹的大厅里已经再寻找不到那道让他失神的背影,一切恢复往常。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也被扼在了急喘而紧涩的喉咙里。
大概是误会了他怪异的行为,守在门口的保安上前道:“有什么急事?医院里不能跑步知不知道。”
“对不住。”
程朔道了歉,目光始终长远地凝视着医院外繁忙的道路,抽搐的心脏也像是消了气泡的可乐,一点点沉回平静的刻度。
有十年了吗?
连记忆都模糊,为什么还会在看见一道仅仅相似的背影时就荒谬地想到柏晚章?一个明明已经死去十年的人。
甚至连正脸都没有看见,只是凭借第一眼那股难以言说的气质,连接起灵魂深处一片战栗。
他大概是疯了。
回到门诊,程朔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把水递过去时,正好叫到了程万木的号。
进去后,才发现诊室里面还等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提着各种检查单,看起来是一个人过来看病,看也没看刚进来的程朔二人径直坐在了医生对面。
程朔又低头扫了眼挂号单,“是叫到我们了吧?”
医生还没回答,那个老太太已经回头迫不及待地呛道:“我刚才先来的,一直等在这儿,等我看了你们再看,不差这几分钟功夫。”
程朔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放在平时绝不会和一个老人争辩什么。但今天大概是处处不顺,本来就烦躁的心情又因为刚才认错的那道背影搅成一团乱麻,压制着语气里的情绪:“外面的号码您没看见吗?”
老太太显然很少碰到敢这样不给面子的人,程朔还什么重的都没有说,先急了,“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个样子?尊老爱幼都不知道吗?”
“行了,”在程朔想要开口前,程万木拉了他一下,“下一个就下一个,多大点事。”
程朔看了眼那个发起赖的老太太,又扫向一直没开口表明了不想掺合的医生,这个时候已经拿过老太太的病历看起来。登时,什么气也没有,散去后只余下一点好笑。
“走吧。”
离开诊室,程万木还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天犯不着跑这一趟医院,本来就没有什么大毛病,还碰上这种事。”
程朔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等以后疼起来,你就又会换一套说法了。”
程万木斜瞪了他一眼,两撇胡子喜感地抖动,“我看你是巴不得我犯这病。”
“可别冤枉我。”
裤袋里的手机震了声,打断了父子俩的拌嘴。程朔走到偏僻些的地方接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一点也不陌生:“程先生,好久不见,希望现在没有打扰到您。”
程朔停下脚步,谈不上意外与否,低头捏了捏山根,“你有什么事?”
事实上,在听见对面声音的这一刻,他已经预感了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周俊说:“傅总安排了理疗师针对令尊的身体状况开出一套治疗方案,随时都可以开始。医院毕竟人多嘈杂,医生每天要看那么多病人,忙碌过头,对病情很难起到什么太大帮助。您说对吗?”
“你们老板监视人的爱好真是特别,”哑然半晌,程朔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是生气居多还是可笑居多,他扫了一圈人满为患的走廊,“他在你旁边?”
“傅总不在,”周俊公事公办的语调一如既往,“但傅总让我转告您,他的耐心只维持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程朔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他自己没有嘴吗?不会说话?还找人传话,幼不幼稚?我管他耐心到什么时候?”
不等周俊回答,‘啪’的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程万木看见他回来,问道:“谁打的?怎么像和人吵了架一样。”
程朔说:“没什么,一诈骗的。”
什么烦躁,什么犹豫,所有情绪全在这通电话以后像燃尽的香烟一样消失殆尽。
白浪费他的感情。
第54章
在医院消磨大半个下午,憋了半肚子气,最后只得到医生敷衍的‘回家多歇歇’的诊断。
程万木一点没有病患的自觉,压根不把医生说的话当回事。回去后,程朔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说不上是不是周俊最后那个令人恼火的电话加了一把火候,想到了时常因为训练拉伤的蒋飞。
理疗师,又不是只有傅晟那厮请得起。
蒋飞在电话里一口答应:“包在我身上!”
几乎是隔了没两天,梅姨的电话就拨了过来,隔着话筒不难听出语气里的喜悦:“今天家里来了两个师傅,说是要治你爸的膝盖,有模有样的,还掏出一大堆证书,我们也看不懂。是你叫人来的吗?”
程朔短暂地为蒋飞难得的高效率吃惊了一下,很快接道:“是,上回医生说可以多试试泡脚针灸什么的,对膝盖骨有好处。爸他什么反应?”
“你知道他的,嘴上说瞎浪费钱,但我看他心里面其实是很高兴的。”
程朔能想象得到老头子嘴硬的模样,忍不住笑,“怎么样,有效果吗?”
梅姨说:“好得很,这才第一天,他就说扎完后一点都不觉得疼了,再去爬次泰山也没有问题。”
“你可得帮我拦着点,”程朔说,“我爸这人真干得出来。”
梅姨被逗笑,隐约传来背景里程万木的嘟囔,问她在跟谁打电话。
雨季结束,伴随天气的回暖,蒋苗苗的高考冲刺也在一片哀嚎中降临。为了让小姑娘考前放松,也是惦记着感谢一下难得靠谱一回的蒋飞,程朔撮了个局请兄妹俩吃火锅。蒋苗苗钦点的店。
然而出发前,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的消息,傅纭星毫无征兆地现身在了酒吧里。
没有背着琴盒,也没有穿演出时常穿的低调套装。一旦对上,就让人再无法移开目光。
——浅蓝色的宽领上衣没能完全盖住锁骨,材质轻盈,隐约印出肌肉薄薄的轮廓,前摆的一角松散地掖进腰带里。耳钉只戴了一边。比起平常保守的风格,已经算得上极大程度跨越。
意外契合冷清的气质。契合之余,又溢出若有若无、一丝无法形容藏在最深处的别的意味。
程朔暂时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你怎么来了?”
“郝可说你晚上约了人。”
果然是出了叛徒。程朔暗暗给掉进钱眼里的郝可划掉一半工资,然而毫不解恨,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应对这棘手的情况。
知道我约了人为什么还过来?
今晚我没空。
借口到了嘴边,最后堵住他的只是傅纭星简单一句:“你说过会带我见你的朋友。”
平淡的口吻,不知道为什么让程朔有种如果拒绝了就要完蛋的毛骨悚然。
于是最后的局面,变成了程朔和傅纭星来到火锅店门口与蒋家两兄妹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