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朔说:“你记得好清楚。”
“我全都记得,难道你一次没有回想过吗?”
“我……”程朔没了声音。
难道要告诉柏晚章──因为我以为你死了,因为你妈妈亲口告诉我,手术失败了,所以我一蹶不振,高考考得稀巴烂,去做了混混,成为你之前最讨厌的人,顺带一不小心伤了人坐了牢,现在你风光海归成了别人口里的老师,而我背着案底以后几乎没再有什么可能。
程朔怎么能说得出口。
真相太残酷了。他完全能够理解柏晚章的母亲一定恨透了他,带走她唯一的宝贝儿子过了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走时完好无损,再见面却躺在icu里生死不明。
她恨他,欺骗他,这个道理多么简单?当时他怎么就相信了她的话?也许真的是关心则乱。
如今她死了,带着真相埋进土里,他又要怎么告诉柏晚章,其实是他母亲害了他们分离。
真相对柏晚章太残忍了。
他不忍心。
程朔苦笑了一声,吹风机工作的声音很大,柏晚章没有听见,他有点落寞地垂下眼睫,插在发缝中的手指不断擦过程朔的后颈,耳朵,贪婪又小心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他看见,程朔耳朵上打孔的痕迹已经愈合了。
但再细微的伤口,也会留下疤。
“那时候觉得被人偷了钱,被欺骗,流浪街头,都不是什么事,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柏晚章低声,“是我钻牛角尖,我做了愚蠢的事。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在这里。”
程朔不想谈论那段最糟糕的回忆,关于那个房间,浴缸里漫出来的水。在那件事之后他成天成夜混迹在夜场里,和各式各样的人睡,就是害怕自己一个人睡去,梦里面红色的水把他淹没。
“干了,”他提醒,“超过十分钟了。”
柏晚章关掉了吹风机,卧室骤然安静下来,但没能持续很久,“你真的相信傅晟会退婚吗?”
程朔顿了一会,问:“你想说什么。”
“他的家庭不会允许他继续任性的,没有谢小姐,也会有别的王小姐李小姐,他们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适婚男女,”柏晚章平静地陈述,既没有对任何人的贬低,也听不出来别的情绪,“至于纭星,他年纪太小,还没有到能够为未来做决策的年龄,只要他哥哥,或是他父亲一句话,他随时可能被送出国。”
程朔听出了他的意思,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问:“所以你建议我和傅纭星分手吗?”
柏晚章好像有一瞬间慌乱,没有掩饰好,他半跪在程朔床上,前倾身子做出一副认错的姿态,“我不是想逼你做决定。”
这一刻,程朔感觉他终于有了点过去的影子,可能是因为这点,让他很难生气。
“你决定不了我的事情。”
柏晚章眼下的痣颤了颤,低头,“抱歉。”
程朔心最终还是软了下来,就像柏晚章回忆里的那样,他过去对他很纵容,也很偏爱。
年少时第一段热恋,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对方。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也厌倦了投入太多感情。
哪怕是和傅纭星,他也只敢说有三分真情,经过演技的包装,呈现出七分的效果。那已经是多的不能再多了。
“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柏晚章斟词酌句,就像最开始提出为他吹头发时那样,“很晚了,他应该不会回来,我可以睡在沙发。”
到这里,程朔已经不意外他会说这种话了,“沙发湿了,不能睡,我给你打个车吧。”
“你要赶我走吗?”
明明一开始说好只是说一会儿话,马上就走,可柏晚章如今的表现却好像是程朔翻脸无情,享受过了要把他推开。
甚至说出了,“我可以睡在地上。”
程朔还是没接话。
柏晚章盯着他为难的样子,一秒两秒,眨了一下眼睛,眼尾在瞬间染上了红色,程朔愣了愣,接着,手足无措地要去给他擦,“我说什么了?你哭什么……”
他实在有太久没见过柏晚章的眼泪。
过去柏晚章就很爱哭,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脾气冰冷冷的,不会开口解决问题,路上吵架了就会走开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每次都是程朔过去服软哄他回来。有时候,程朔也会故意惹对方哭,他不好意思说,每次看见柏晚章流泪的样子,心底都会冒出一股隐秘的满足。
他以为柏晚章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成为一个可靠、温和的大人了,就像他们之前见面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那些回忆的片段,好像把过去那个脆弱、阴郁、无时无刻不黏着他的柏晚章勾了出来。
程朔败下阵来,“别,还是我睡在地上吧。”
柏晚章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但眼尾依然很红,就像被欺负的那样,他轻声问:“可以吗?”
“你也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程朔忍不住小声吐槽。
这个点,傅纭星应该不会回来了。
柏晚章听见他在柜子里边找被子边犯嘀咕,眼底重新有了笑意,在程朔看不见的背后,那股黏腻的满足几乎要把他整个吞下。
程朔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傅纭星走前眼底的红血丝,一会儿是柏晚章安静的眼泪,这样算什么呢?
柏晚章的确没有做出什么完全越界的举动,那些示好全都朦朦胧胧的,真的追究起来,其实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只是在那场私奔里胜似情侣,充斥了各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跳。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意,也都在等一句正式的告白。
只是比告白更先来的是病危通知书。
程朔这会儿是真的累了,他草草给自己铺了层被子,倒头就睡,忘了去关床头灯。柏晚章也没有关,他一直睁眼盯着矮矮的天花板,直到听见程朔平稳的呼吸,小心翼翼地下床,屏息躺在了对方身后。
哪怕铺了一层被褥,地板也仍然硌得发疼。
柏晚章不敢有太大动静,哪怕他已经忍的很辛苦,一直避免让程朔看见他的正面。他想让程朔摸摸他,用手碰一碰他,但最终没有冒险这样做。他舔了程朔的锁骨、脖子、耳垂,微微散开的浴袍下面能够看见一些淡了的痕迹,他猜是傅纭星留下的。
柏晚章反复舔了那些地方,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手腕又开始发痒发疼,可能淋了雨,药膏掀开了一角。程朔似乎被弄痒了,皱着眉翻身,擦过了柏晚章绷紧的身体。
刹那,一片空白。
柏晚章压抑着心跳,实在很想再做一些更加过分的事情,把他对程朔这么多年的埋怨、想念、不甘和爱全都用行动让他感受到。
可最终,他只是用力去抠挖腕上的伤口,疼痛是最好的安慰剂,他吐出绵长的呼吸,额头抵在程朔的后颈,用很轻的声音。
“晚安。”
第83章
这个晚上最终没再发生什么意外。
程朔一夜无梦,醒来时背后肩膀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床上被子叠放整齐,枕头连一条褶痕都看不见,房间里除了他没有第二道呼吸。柏晚章已经走了。
昨晚的记忆就像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大约是怀揣着一点心虚,一点愧疚,和傅纭星的冷战持续的比预想中更短。程朔把东西藏在身后,推开了阁楼虚掩的门,红色沙发上给吉他做保养的傅纭星闻声抬头,撞进程朔噙着笑意的眼睛。
很快瞥开。
“郝可说乐手生病,让我过来救急。”
他冷声开口,听上去不近人情。
“是啊,救的不是我这个急吗?”程朔没有一点派人撒谎的歉意,凑上去把藏了一路的东西推到傅纭星面前,先发制人:“你几天都不回我消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傅纭星说:“我没看见。”
“电话也没看见吗?”
“嗯。”
程朔戳破:“可是你挂了。”
在一起久了,傅纭星似乎也学到几分程朔的厚脸皮,面对拆台无动于衷,只有一双冷淡的眼睛闪了一闪,写着‘那又如何’。看见这副样子,程朔竟觉得很新鲜。
他想了想这一路在摩托上组织的语言。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我不对,对你说了重话。本来我就有点累,又淋了雨,谁知道你哥会突然出现,我的脾气是冲他发的,只是一时没有控制好。你生气是应该的。”
程朔把错误推到了傅晟头上,心安理得欺负对方不会辩解,这也不算完全冤枉人。
见傅纭星依旧没有表情,眼里好像只有怀里的吉他,但程朔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不说反话基本就代表了默许下一步行动。他凑得更近了一点,嘴唇几乎要贴上傅纭星的耳廓,小声说:“宝贝,我知道错了。”
这招很管用,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程朔继续说:“而且要不是前一天晚上你折腾那么久,我也不会这么......”累。
傅纭星捂住了程朔的嘴,冷冰冰瞪来一眼,与脸颊的温度截然相反,实在没有威慑力可言。程朔的厚脸皮他始终只学到了皮毛。
程朔的笑从弯弯的眼睛里跑出来,呼出的热气打在傅纭星掌心,“别生气了,好不好?”
进退有度。
就像已经把这件事情练习过千万遍。
傅纭星将脸撇开,觑了眼被程朔推过来的盒子,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这是什么?”
实际上不用问,答案已经写在印有甜品店标识的袋子上。程朔打开盒子,果然,里面躺着一块卖相精致的草莓蛋糕。
“我记得你喜欢草莓味。”
傅纭星盯着那块蛋糕切角,陷入回忆。噪音突如其来,他扭头,程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只布偶猫样式的毛绒玩偶,挡在脸前。玩偶嘴里重复叫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仔细一听,原来里面是提前录好的声音。
“你以后生气了就听这个,”程朔像个殷勤的推销员,“听一百遍也没事,只要记得换电池。”
傅纭星掩饰住想要上翘的唇,“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程朔眨了下眼睛。
傅纭星低头捏了捏那只披着布偶猫外衣的复读机玩偶,外面的毛是软的,包裹着内部坚硬的机器,就像程朔一样迷惑人心,“我想听别的。”
“这简单,以后你想听什么我就录什么。”
“你说的。”傅纭星顿了一下,声音不变:“你还给其他人送过吗?”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直白如傅纭星,连试探都不屑拐弯抹角。程朔故作苦恼地叹气,“我说没送过,你又要疑神疑鬼,看来我还是答应杜文谦,去外头工作几个月,反正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傅纭星果然不再保持冷静,抓住关键词追问:“什么工作?”
说到这个,其实是上次杜文谦聊到傅晟婚约后突然谈起的事。
“你生日是不是没几天了?”杜文谦吐出一口烟问,“想来蓝冠吗?”
“……什么?”程朔还没从上面的消息里回过神,脑子里一会飘着‘解除婚约’一会冒出‘情人’,没法把前后两句因果联系到一块。
杜文谦和闲谈一样随性:“酒吧的工作你已经很熟练了,要是想,你来蓝冠我给你个经理当当。那家夜总会我投了不少,新开业,场子还不太热,需要一些靠得住的人,刚开始会辛苦一些,工资比现在翻五倍。不过在隔壁市,每周需要往返两三次。”
接着,杜文谦抽出张印有地址和电话的名片往程朔方向一推,“你考虑下,就当生日礼物。”
“那我拒绝了岂不是什么也没有了。”程朔反应过来,戏谑地挑眉。
“也是,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
“我开玩笑的……”
他对赚钱没有太大野心,够花就行,年轻时候折腾够了,做一辈子酒吧小老板赚那三瓜两枣也没有怨言。
但面对近在咫尺的机会,再没有上进心的人也会犹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