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第89章

“没有这种事。”

为了证明一般,程朔转过身迎上了柏晚章的目光,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柏晚章铅灰色的双眼合成一弯漩涡,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过于逼窄的距离使程朔感受到了扫过面部的气息,一下,一下,那股热气越来越强烈。

不是错觉,柏晚章的脸靠得越来越近。

当他的唇落在嘴上的前一秒,程朔偏了偏头,这个吻印在了嘴角。

柏晚章再度想要压下来,程朔伸出两根手指掐住了他的下巴,作为一个制止的信号。

“够了。”

“不够。”

程朔拧起眉心,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和你名义上的侄子谈恋爱?”

“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柏晚章轻声,“我不介意。”

什么鬼?程朔脑子被柏晚章最后四个字夷为平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柏晚章握住程朔掐着他下巴的手,带着一股自相矛盾的力道,想要拉开,又害怕他真的放手,“你难道想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吗?”

程朔沉默了。

他没有想过,或者说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产生这个念头。

“你这是偷换概念,不管我未来和傅纭星怎么样,也不代表你就应该做这种事情,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和他分开。”

“还,”柏晚章笑了,“你说的是还没有分开。”

“你……”

“程朔,你刚才没有把我推开,”柏晚章打断了他,凑向他脸边,“你出轨了,我们是共犯。”

程朔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种被滑腻腻的海底生物缠上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傅晟不厌其烦的骚扰完全不同,是一种来自潮湿阴暗的地下,无法摆脱的束缚。

他重新认识了柏晚章。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想法。”

“如果你不想,我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柏晚章说,“做能够牵手、亲吻、上床的朋友。”

程朔被气笑了,“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的?”

“程朔,不要再把我当成十七岁了。”

几丝长发垂在柏晚章微微低下的清瘦脸庞。

“无论和多少年轻男孩玩恋爱游戏,你和我都不可能再回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没有东西能够把我们分开。”

说不清到底因为哪一句话,程朔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甩开对方,当五指按压到柏晚章的腕部,明显感到手下一阵颤抖的幅度,他低头,贴在上面的白色药膏赫然印入眼帘。

柏晚章脸上的血色被抽去一半,程朔的心脏重重一跳,也顾不得他刚才的那些话,“你受伤了?”

“……没事。”柏晚章睫毛颤了颤,轻描淡写。

“我看看。”

程朔没有去管柏晚章逐渐变得幽暗的目光,急匆匆要去检查他的伤口,这个敏感的部位让他不得不多想。

柏晚章制止了他打算揭开膏药的举动。

“可以看,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半小时后,程朔坐在餐厅里,面色复杂地看着对面向侍者熟练点单的柏晚章。

当那位侍者说出“柏先生,要开您寄存的酒吗”,他猛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你已经订好位置了?”侍者离开,程朔开口问道。

柏晚章说:“我经常过来,不忙的时候,老板会给我留一个位置。”

餐厅的光线很暗,每张桌子都相隔一段距离,给足了隐私。他们的位置紧挨着落地窗,足够把半个江庆的夜景纳入眼底。不远处的高台摆放了一架斯坦威钢琴,平日偶尔会有演奏。

“一个人吃饭也需要那么多情调吗?”

“我一直都想要带你过来,”柏晚章读出了程朔的讽刺,仍然面带浅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很适合约会。”

程朔明白,说再多也是徒劳。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只要和柏晚章见面,事情就会越来越不可控制。

他想要问柏晚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到底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最后问出来的是:“你为什么会用那张照片?”

大约也有这个问题的功劳,推动他前去见柏晚章一面。

柏晚章顿了一下,接着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是因为那里很美。”

当柏晚章的好友申请弹出来,程朔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头像,是他们那次逃离的最后一站。

那片藏在重重树林后的海真是美得惊心动魄,至今程朔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叫什么。他们无意识闯入了那块领地,见识到了预期之外的美景,比起程朔的惊叹,柏晚章只是安静地眺望了很久。回到旅馆后,他突然提出想吃沿途小贩卖的打糕,等程朔买好回来,看见的就是躺在浴缸里奄奄一息的柏晚章。

程朔从来没有机会问过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柏晚章就坐在面前。

“在决定和你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柏晚章远眺着窗外的夜景,声音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的身体成为了我的累赘,我厌倦了治疗,一遍又一遍完成我妈妈和医生的要求,做我最讨厌的事情。我太累了,只想在一个漂亮的地方睡过去,一辈子不要醒来,我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候。”

“你当时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程朔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拳,用以压制微微颤动的身体,他压低了声音。

“因为你,这个计划才会一拖再拖,”柏晚章垂下双眼,“后来我按照记忆重新走了一遍我们的路线,在那里,我拍了很多照片。”

程朔知道,是他太自私了。

他当然明白柏晚章那时的痛苦,一次一次在夜里醒来,小小的药瓶如同一只牵拉着心脏的风筝,风停了,谁也不知道它最终会落在哪里。

那种让人绝望的不确定性,总是让程朔对他格外怜惜。柏晚章让他不要再把他当成十七岁,可他永远也没办法不去在乎和爱十七岁的柏晚章。

上菜的侍者打断了交谈,也让程朔醒来。他看着盘子里的菜肴,毫无胃口。

周围的交谈、刀叉的碰撞逐渐低了下去,注意到异样,循着所有人的目光,程朔扭头扫向了那个不远处的高台。

“今晚有演奏。”柏晚章莞尔。

程朔收回不感兴趣的目光,“你还没有告诉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柏晚章拇指摩挲了一下粗糙的膏药贴,没有立刻开口,他和所有人一样朝钢琴前空荡荡的椅凳投去目光,安静等待,直到按捺不住的程朔再一次扫向了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没能轻易移开。

冷白的灯束下,一身黑色燕尾服的傅纭星踱步来到演奏台,俊美如璞玉般的面孔夺走了前排许多客人的视线。他已是完全的青年模样,冷淡,沉着,再也看不出任何年龄所带的青涩,他缓缓扫过整个餐厅,最后对上了落地窗边程朔慌张的双眼。

第85章

全身血液逆流,程朔听见极为清晰的两下心跳在撞击耳膜,盖住了周围一切动静。

他迅速扭过脸,内扣肩膀,利用其他客人的背影遮挡自己的存在,盯着面前面色不改的男人,从喉咙里挤出质问。

“什么意思?”

“怎么了?”柏晚章一顿,“纭星没有告诉你今晚他在这里工作吗?”

他坦然自若地迎接来自对面要将他一寸寸剥开的审视。

程朔难以辨别柏晚章的讶异里究竟几分是表演,低头拽了把头发,接着又灌了口凉水,嗓子仍是哑的:“他说在学校里准备竞赛……”

刹那,许多个夜晚的细微之处拼接在一起。

——他以为那只是课业的压力。

程朔重重放下玻璃杯,清水剧烈地晃荡,“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打工?”

柏晚章说:“是我给他介绍这份工作。”

“为什么?”程朔无法理解,“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你们的事情,傅晟回去以后停了他的卡,换了房子里所有锁,所以……”柏晚章切开了还在冒热气的羊排,把那些心知肚明的话省略进刀叉划过盘子的低鸣里。

程朔冒上一阵凉意,那个夜晚突如其来的暴雨溅在了他此刻的发梢与肩膀,傅纭星红着眼框愤而离开的背影,与柏晚章深夜的突然折回划上了一条歪扭的线。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傅晟口中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这群人倒是演的一出好剧。

完全把他甩在了一边。

程朔仰靠在椅背,双臂环抱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柏晚章温顺的眉眼,今晚灯光昏暗,凸显得对方更加楚楚可怜。他脸上早没有了玩笑与焦躁,这是生气前的信号。

“你不是说没有碰见他?”

“我怕你会不开心。”

“如果你真这么为我着想,就不会今晚让我过来看见这些了。”

程朔难得不留情面,戳穿了他的伪装,柏晚章没有一点难堪,眼下的小痣被笑意挤压,“我以为他告诉过你。”

他知道傅纭星不会告诉程朔。

就连面对他的帮助,傅纭星也只是掀起沾了雨水的睫毛,像最恶劣环境里带着利刺的漂亮植株,分明已经那么狼狈了,还是不把一切风雨放在眼里。

令人嫉妒的生命力。

“不用。”

柏晚章不恼,递去名片,“我有认识的朋友需要一个会钢琴的年轻人,工作很轻松,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如果需要,你随时可以联系他。”

“我说了……”

“你想过以后吗?”柏晚章打断了傅纭星,“傅晟不养你,难道你要他继续养着你吗?也是,你还年轻。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喜欢你,肯定不忍心看你那么辛苦。”

话里轻飘飘的笑意就像一个巴掌挥来难以觉察的羞辱,傅纭星沉下脸,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言不发地捏住了那张即将被收回的名片。

“你们认识,对吗?”

柏晚章忽略了他声音里复杂而尖锐的怀疑,拍了拍傅纭星的肩膀,就像过去那样体贴,“早点回去。”

程朔不敢回头。

他借着玻璃反光望向钢琴与燕尾服交错的黑色一角,近乎融入夜色。琴键在傅纭星修长的指尖流动,心里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催促他:赶快离开。

趁着傅纭星还在演奏,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他和柏晚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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