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 第16章

他的母亲是当地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性格严厉到有些偏执,不仅带出来的学生记恨她,连温言书也在她密不透风的施压之下,变得怯懦而不自信,柔软得叫任何人都好欺负。

那时候,母亲班上的学生会特意到班门口堵他,把从老师那里受到的憋屈转移到她孩子的身上,同样,温言书身边的同学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太过小心翼翼,温吞得没有个男孩子的样子。

细细回想起来,不知火候的少年人甚至比社会上的真混混还要可怕€€€€

他们会在寒冷的冬天往温言书的头上浇冰水,也会将他的脸埋进操场的沙坑里不能呼吸。

直至今日,这些记忆也会偶尔混杂进梦境里,惊得他一身冷汗,让他一时分不清是在过去还是将来。

这也是为什么温言书三番五次拒绝去做校园暴力专题的报道。

他自己还没渡过这条暗河,他有哪里有渡人的能力?

温言书的长相本就有些柔和瘦弱,低落的时候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破碎感,让人忍不住把他捧起来,以防他一不小心便就被那风给吹散了。

衡宁想起来,那时候在巷子里撞破他被人欺负的时候,那人也这么可怜兮兮的,像是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流浪猫,凄惨得仿佛随时都能断气一般。

他几乎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温言书的脑袋,但快碰到的时候才惊觉不太合适。

此时再收回手就有些欲盖弥彰了,好在温言书的后脑勺上还有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衡宁便立刻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路径,轻轻把那一撮头发捋了下去,然后克制地收回了手。

结果温言书就顺势在他面前趴下来。

他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整个人向他这边轻轻欠身,似乎就差把“快来摸摸我”写成牌匾贴在后脑勺上。

于是衡宁没忍住,又伸手顺着他发梢的走向抚了两下,温热顺着发丝传进他的掌心里。

温言书便真像猫一样,缓缓在他手心蹭了蹭。

他显然困得遭不住了,趴在桌上一会儿呼吸的节奏就缓了下去。

衡宁怕他在桌边睡觉又要着凉,连忙推推他:“去床上睡。”

毫无安全感可言的温言书再一次惊醒:“我不,你一会儿又要丢下我。”

衡宁无奈地笑起来:“我不走。”

“不行。”温言书便置气一般撑开眼睛,再一次透支生命一般,艰苦地和他打起拉锯战来。

这回衡宁没再依着他,直接起身一把拦腰给他扛起来,那人轻飘飘的,甚至完全没有挣扎的动作,就被他径直扔进了被窝里。

温言书被丢在床上的时候,目光还愣愣地发直,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从客厅降落到了床上。

衡宁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至少他不会这么扛着胖子让他去床上睡觉,似乎确实有些过于暧昧了。

衡宁现在给自己立了一个标准,但凡对胖子不会做的事情,都不应当对温言书去做。

但他转念又想,一个胖子足足有两个温言书那么重,自己不扛他,兴许是因为扛不动,便也就放过自己这么一回了。

他转身要走,床上就又传来一阵€€€€的翻身声。

温言书不知什么时候又爬到了他手边,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望着他:

“你就在我房间待着好不好?”

衡宁还没开口问什么,他就又开口说:“不需要你上床,坐在桌子那边就行。”

本来没想那么多的衡宁,经他这么一提醒,满脑子就只有“上床”两个字了。

但温言书并不知道他的想入非非,还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解释道:

“我问过心理医生,他说我有点应激障碍,你陪我睡一觉就行了,醒了我就什么都好了。”

衡宁点点头,脑子里却又只剩“睡一觉”这三个字。

该死。衡宁拉开他书桌边的椅子,混混沌沌坐了下来。

书桌边,是那人摊开朝上的摘抄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保留着高中那会儿誊抄歌词的习惯。

面前的这一页,抄写的是王菲的《矜持》,娟秀的字体在条纹纸上铺开来,像是很多年前的mp3i,王菲悠悠的女声从纸上飘进他的耳朵里。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身后的人的呼吸毫无防备地舒缓下来,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却是在同一间房间里。

衡宁松了一口气,轻轻合上那本子,却无奈地想着€€€€

自己怎么又被骗着留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你永远也叫醒不了一个自我欺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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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元标题/歌词节选:《矜持》,原唱:王菲。

第19章 矜持10

坐在温言书房间里的片刻时间,大概是衡宁最纠结最痛苦的时刻。

理性告诉他自己应该离温言书越远越好,大脑里却又有个声音在欺骗他,一次而已,也没有关系。

身后这人虽然睡得快,但显然睡得很浅,一听房里没声了,又慌里慌张睁开眼,呢喃道:“你看看书……”

像是怕自己闲着无聊,又像是必须得听着点动静才能睡着。衡宁拿他没办法,只能起身,从桌上那一摞堆着整齐的书本中扫视着。

桌面上大多是被翻得老旧的专业书:一本《新闻文存》,一本《西行漫记》,还有一本纯英版的《The Investigative Reporter's Handbook》(调查记者手册)。

衡宁随手摊开了满是英文的调查记者手册。

英文阅读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障碍,通读起来就像是在阅览一份中文的早报,完全不像是十年没有接触过英文该有的样子。

他一路草草看下来,发现旁边还有温言书随手做的笔记。

这人跟那时候一样,自己的书上永远写写画画一堆,似乎生怕一些灵感和见解不记下来就忘记了。

他看着书上中英混杂的注释,似乎能感受到这人边看书边查词典的费劲€€€€高中的时候,温言书的英语就要差一些,语感挺不错的,不需要特意花心思去记一些语法,但却因为这种啃老本的懒惰,导致他的词汇量一直跟不太上。

现在显然也差不多。

衡宁伸手拿出一支铅笔,帮他划掉了一个写错的单词,又轻轻地,用完全可以擦掉的力度留下了正确的答案。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跟他做同桌的时候,那人总可怜兮兮让着他给自己看英语作文,那时候一篇下来就能找出来不少拼写错误,那人便就叼着红笔的笔帽,求他帮自己改正过来。

衡宁轻轻在纸上画着,有时候还能看见那人发呆在书上留下的涂鸦,和一些看起来非常可爱好笑的吐槽。

此时他甚至感觉温言书就坐在自己身边,脑袋搭在胳膊上,晃着腿盯着自己的笔尖看,还时不时感慨一句:

“啊,这样啊?这个词我一直都是这么拼的。”

每当这个时候,衡宁都不会理睬,只是继续驰骋在他的笔迹之上,寻找下一处错误了。

对着这些笔记忙活了一番,衡宁这才惊觉时间过了很久。

他盯着自己手中的笔,看着面前两人交织的字体,从回忆和幻觉中抽离出来的瞬间,忽然便不可控地心慌起来€€€€

他一直在努力克制尽可能不去眷恋从前,曾经的美好在如今的现实面前,总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懊丧和痛苦。

但和温言书再见以来,过去和现在总纠缠着在他的世界中闪现,他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痛苦,甚至感到了难以摆脱的温存,让他心心念念着,带着一丝即将上瘾的意味。

€€€€饮鸩止渴。

强烈的不安让衡宁呼吸凝滞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被窝里温言书。

这家伙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是紧皱着,整个人抱着被窝蜷缩成一团,像是冬天里窝在旧沙发上睡觉的流浪猫,可怜兮兮地,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防备。

衡宁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伸手帮他掖好了被角,转身整理好书桌,便轻轻离开了房间。

熟睡对于温言书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衡宁掖被角的动作惊醒了他,但他只是悄悄睁开眼,没再去纠缠着叫人留下。

想走的人留不住,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道理。

他听着衡宁悄声走出自己的房间,又疲惫地阖上眼。

但衡宁没有立马离开,他听见客厅穿来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接着,更多的嘈杂又哄得他睡了去€€€€

知道他要走,温言书反而没了负担,大脑放空地昏睡了去,等醒来,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睁开眼的时候,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温言书昏昏沉沉地摸起床头的水杯润了润喉咙,接着整个人发飘一般,从房间挪到了客厅。

睡糊涂了,他就忘了方才衡宁还在房里守着他的事情。直到看到桌上那一张显眼的便利贴,他才清醒了三分,凑过去看上面的字。

“炒饭在厨房,吃之前热一下。我有事先走了,需要人陪找胖子。”

温言书愣了好久,才想明白原来梦里哗啦啦的声音,是衡宁在厨房里炒饭。

他跻着拖鞋跑去厨房,那一小盏子上蒙了一层保鲜膜,里面是一碗。

温言书看着那碗炒饭€€€€胡萝卜丁、芹菜沫,混着一些火腿片儿和肉丝,他的刀工极好,简单一碗炒饭都能看出这人不同寻常的细腻。

温言书捧起碗,放进微波炉里,看着那橘色灯光下不停旋转的炒饭,不一会儿整个人都被那香气笼罩住了。

这时候他终于觉得饿了,睡了整整一天,直接跳过了中饭来吃晚饭。

以前工作忙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但每次都是饿得自己下厨,或是胡乱在街边买点什么东西果腹。

饭热好了就能吃,这一个简单的场景,却是他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的。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温言书把热好的饭从微波炉里取出来,那温度直接顺着碗壁爬上他的全身。

暖和得他鼻子都开始发酸了。

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扒拉完了这碗饭,脑子不愿多想,只让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家”的幻境之中。

许久,他扒拉到一粒米都没有剩下,这才缓过来,尝出那炒饭的味道€€€€好吃,要是辣一点就好了。

衡宁明明喜欢吃辣,做菜却从来不放辣椒,高中去他家蹭饭的时候温言书就抱怨过,那人也总是一句“对胃不好”就糊弄过去了。

他在客厅徘徊了良久,他能感觉到这里处处都是衡宁留下的气息。

但这个人却还是逃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温言书感觉到了一丝泄气,他想到小学的时候父母闹离婚,他想留下爸爸,却一遍又一遍听着母亲恨恨地强调:

“留不住的,想走的人根本留不住。”

但他是不是真的想走呢?温言书看着那张被他摘下来保存的便利贴,指腹一遍一遍在那好看的字迹摩挲着。

他确信衡宁对自己还有感觉,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一旦开了那个口,问出“我们要不要复合”,衡宁便就有着彻底充分的理由,从自己的世界中再一次消失了。

有些话,必须要让衡宁自己亲口说才行。

温言书想着,又重振旗鼓一般拿起了手机,翻翻找找,打开和胖子的对话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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