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 第51章

衡宁看着晨刊中铿锵有力的文字, 这篇文章不仅仅聚焦案件本身、还采访到了几个有过类似经历的当事人, 甚至还邀请了法律专家对此次案件进行点评。

几位律师分别从各个角度给出了“正当防卫”、“防卫过当”、“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建议, 增加了这篇报道的争议性。

整个报道极其客观、完全没有掺杂任何记者本人的主观情感色彩,不做任何引导,仅仅陈述了事实,完全把思考和话语权留给了文字背后的读者们。

但衡宁却能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正向的力量, 他拿起手机刷出新闻, 果然这个案件已经被直接送上了热搜。

和其他媒体一遇争议性话题就遮遮掩掩、关闭评论区的习惯性操作不同,《每周观察》的官博评论区永远都是开放的。

此时这一条行文在热搜的扶持下、点赞和评论数均已破万, 显然已经成了当天最具讨论度的新闻。

“在读大二法学狗, 根据书本上严格定义来讲, 确实不属于正当防卫。”

“卧槽?这还不是正当防卫?!对方可是□□啊!谁知道转身往车里跑是不是去拿枪了???”

“明明是对方先砍人的,这种人不反杀等着他报复自己??”

“虽然但是,正当防卫的条件那么苛刻,这么多年真的有人能满足得了吗?”

“懂了,下次被人砍我选择站着不动。”

……

成千上万条评论在衡宁眼底划过,这些评论他实在耳熟得要命,当年自己周围无数这样的声音,就连进了监狱,同监的杀人犯大哥都觉得他冤。

但这一回,他们不再是一个个松散的声音,而是聚集在同一条新闻的评论区下,发出蜉蝣撼树的巨大呐喊€€€€

“请给冯然一个正义的审判。”

为了这一条新闻,衡宁险些错过了回北京的那班车,他匆匆跟着人流涌进车厢里,心里全是那扣人心弦的文字和呼唤。

似乎和以前不同了,衡宁有着强烈的预感€€€€这回可能真的不一样了。

这一段时间的高强度运转,几乎将温言书整个人压垮,

重感冒的他已经连着三天顶着38度的高烧熬夜写稿子,放在平时他可能早就撑不住倒下了,但唯独这回,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强迫着他撑下去€€€€冯然、衡宁、他自己、还有更多像他们这样的人,在等着他的发声。

老丁最近也忙得晕头转向,头顶的稀疏也开始逐扩散,但他忙得十分有劲儿,连轴转了好几个星期依旧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

“你的报道可能真的会影响整个案件的走向。”老丁兴奋地跟温言书说,“不要小瞧舆论的力量!”

这样的状态感染了温言书,让他不得不万分期待着这次的判决结果。

这段时间,何思怀也忙得够呛,除了写稿,整个案件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乎都是他来打理,算起来也好久没碰过枕头了。

温言书觉得有些愧疚,他自己的身体真的扛不住,更重的担子自然落到了何思怀的身上。

但何思怀并没有什么疲累的表现€€€€温言书发现这人做事效率极高、专注度也是正常人无法企及的,就算不睡觉,只要做起工作来也非常的有活力。

他在何思怀身上看见了衡宁的影子,心道,这些人似乎生来便精力充沛,学霸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这段时间,他们不仅跑了很多相关采访,还协助老丁搜集了很多案件必备的材料,温言书只感觉自己在撑着一缕镂空的游魂,挂着半屡气儿苟延残喘的运行着。

开庭当天,气温很冷,但下足了半个月雪的北京居然罕见地出了太阳。

作为《每周观察》的特派记者,温言书和何思怀提前办理好手续,拿到了庭审现场的录制权限,在后排架好摄像机后,温言书终于在剧烈的头痛和持续了许久高烧双重夹击之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一个漫长而疲劳的梦,梦见了冯然在他面前跑过,身后跟着的是衡宁、还有排成长龙的人群。

他们手里都拿着刀、眼神或是坚定或是躲闪,直直冲着对面的悬崖跑去。

温言书想阻止他们靠近悬崖,却发现整个四肢就像是被灌了铅水,每一次挪动都痛苦且吃力。

他只能跪在地上朝他们大喊,告诉他们前面是死路、不要再跑了。

但是疯了的人群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声,冯然和衡宁拿着刀跑在最前面,似乎带着一串绝望的敢死队。

眼前,已经不断有人从陡峭的山崖边坠落,温言书急得快要匍匐在地上爬行,他看着衡宁踏往虚空处毫不犹豫地步子,整个心脏都开始抽痛。

“哒、哒。”整齐划一的步子踏上悬崖,温言书第一反应是闭上眼,但似乎有一只手硬是扒拉开了他的眼皮。

他绝望地睁着眼,直到看见,他们的脚下伸出一道金桥,比他们的步子快一秒连通到彼岸€€€€

前方是生路。

温言书从病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动作实在太猛烈,引得一串止不住的咳嗽。

他感觉自己嗓子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整个呼吸的通路都从上而下地难受。

但他没闲心去管其他,瞥了一眼眼前的时间,疯狂而急促地按着呼叫铃:

“给我台笔记本,求你了,麻烦快一些。”

他头脑昏沉地拿着笔记本切进直播,刚好等到法官宣判结果。

那一瞬间,高烧糊着的大脑也清晰起来,他的心跳快在高烧下自焚,哪怕一个字节,都能让他的生理指标产生巨大的波动:

“综上所述,被害人的行为属于刑法意义上的‘行凶’,且对被告人冯然的不法侵害属于一个持续过程,被告人的行为也处于防卫目的。”

“因此,被告人冯然的行为符合刑法要求的‘正当防卫’。”

“无罪,当庭释放。”

衡宁听到这几个字的判决时,清晰地感觉到了心脏暂停了一秒。

他又往前回放了一小节,再一次听见那宣布无罪的声音。

掷地有声。

下一秒,他收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发来的信息:

“我是温言书,我的号码你应该拉黑了,这是我借来的号。”

除了一句解释之外,短信只有一串数字和一句话。

“这是老丁的号码,冯然的辩护律师,有需要的话你可以自己联系他。”

第64章 无问西东03

发出去那一句话之后, 温言书觉得自己绷紧的大脑终于酥酥麻麻地舒展开来。

尘埃落定,温言书觉得视野都开始泛白€€€€终于可以安心生病了。

得知冯然被当庭释放之后,温言书直接高烧到将近四十度, 接着又是漫长的肺炎。

他半眯着眼躺在床上, 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折腾,睁开眼觉得天旋地转, 他便就翻个身, 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来之前, 你病了有段时间了吧?”护士给他送药的时候, 忍不住嗔怪道,“本来就是普通感冒,硬给你自己熬成了肺炎, 怎么一点儿都不注意身体?”

温言书咯咯笑着, 顺手喝掉了药, 晕乎晕乎答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顾不上休息了。”

护士嗤之以鼻, 给他打上吊针:“哪儿有什么事比命重要哦。”

当然有, 温言书耷拉着眼皮, 有种已经死而无憾的感觉。

明明依旧分手没复合、衡宁失踪没讯息、案子半点儿没动静,但温言书总觉得,所有的苦难就已经快要到头了。

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温言书脱离了手机和电视, 拒绝接触任何外界消息, 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听歌看书,心安理得接受着佟语声的照顾。

“你就赖上我了吧!”佟语声一边帮他小苹果, 抱怨道, “没了我, 你的日子还怎么过!”

早些年佟语声和吴桥一还在打拼事业的时候,温言书一个人在北京,好几次病倒在马路边、自己家、工作中,都不知道是怎么扛过来的。

或许是从小受到的折磨太多,温言书的忍受力强得吓人,这边也就造就了一旦扛不住、整个人就彻底垮掉了的事实。

看着佟语声在病床前笨手笨脚地给他削苹果,温言书想到以前自己在他枕边卑躬屈膝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幸灾乐祸地感慨:“风水轮流转啊,这会儿我算是把你以前欠我的都讨回来了。”

佟语声直接拿书盖在他脸上:“得了吧,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人进医院了。”

对于生过重病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敏感沉重的话题,温言书看着慢慢攀爬着的输液瓶,心想,等所有的所有都结束之后,真的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他最近脑子不清楚,不太能思考关于衡宁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衡宁,也不知道自己那条消息他有没有看见,但他不想再深究了。

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了,今后的一切,没有让他后悔的挂念的,这便就足够了。

这大概是温言书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最没有负担的日子,工作上的事情暂时没有人会再叨扰他,情感上的问题因为暂时断了片儿也想不到太多,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也都明显提升了。

出院的那一天,他收到了来自冯然一家的感谢信。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毕竟,庭审当日他甚至没能看完全场,而他一个拿着笔杆子的,又怎能隔着遥远的旁听席,左右一个人的人生?

然而何思怀却对他说:“老丁说我们的报道起了很大作用。”

“舆论影响司法判决的案例一直都有,我还专门为此写过论文。”何思怀说,“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公民的权力和利益得到保障,所以必然要倾听公民的声音。”

案件宣判之后,各路媒体也争相庆祝这一次的舆论胜利,他们虽不是《每周观察》那般冲在最前方开辟道路,却也为千千万万个冯然发出过呐喊和助威€€€€

“新闻监督对于人民群众来说是权力,对于我们媒体人来讲是责任和义务。”

温言书太了解舆论的影响€€€€他见过一篇报道让万念俱灰的人绝处逢生,也见过几段文字让本该圆满的事情分崩离析。

一直以来,他对于选题和措辞都十分慎重,因为他是在太过清楚,舆论就是他们拿在手里的枪,他们扣下扳机的时机,左右了太多的希望和绝望。

他一度因为压力过大不想再从事媒体行业,他后悔过彷徨过,心想当初要是没有脑子一热选择新闻就好了,毕竟无论是暗访还是明访,提笔就如提枪。

好在这一回,他手里的子弹射中了靶心。

他所做的一切,在一锤定音的刹那有了结果。

出院的当晚,老丁就捞着温言书和何思怀几个一起吃饭€€€€这段时间,老丁也因为这个案子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名声大噪。

“这是个非常经典的案例,”老丁兴奋地说,“从此以后,正当防卫的界限标准会更加明确清晰,也同时会成为舆论对司法判决产生正向影响的典例€€€€这个案子会被载人史册。”

温言书也听得高兴,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着老丁的话记着笔记。

“这个课题我一直在做,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是在海量地寻找案子,总算给我碰上一个。”老丁分享道,“这个过程里,我也得到了很多外界的帮助,和不同的人沟通里也得到了灵感。”

温言书听到这话,抬头看着老丁。

“早在很久之前,我建立了一个匿名的法律论坛,里面有律师、有法官、有法学生,也有一些案件的当事人。”老丁说,“大概在一年前,我遇到了一个网友,他得知我在研究正当防卫之后,主动跟我探讨了很多,我也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收获了很多东西,其中很多用在了这次庭审中。”

温言书来了兴趣,问:“他也是法律相关的专家吗?”

“他没说,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法学生。”老丁说,“他的很多想法都比较理论化,显然是没有过辩护经验的,但是知识面和案件积累量甚至不亚于我,至少是个非入门级别的法学爱好者。”

“我判断他是个学生,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网名。”老丁乐呵呵道,“他叫‘念书人’,一看就是个学霸,对吧?”

另一头,衡宁正在桌边刷着手机。

这段时间的论坛已经被“冯然”的案子刷屏,刷了几天几夜的衡宁几乎能背下来每个字。

这时,屏幕的右上方亮起一个红点,是来自“眼镜律师”的私信:

“念书人,您好!事到如今实不相瞒,我本人就是冯然的辩护律师,同时也是政大的法学教授丁智军。这次辩护的成功,离不开有你给我提出的那几点想法,很感谢替我打开了思路。冒昧地请问,您是否为法学相关工作者、亦或是高校在读的法学生?我本人的正当防卫课题还在继续,如果有意愿,是否可以邀请您加入我们政大课题组?学校之间我可以帮忙沟通联系,如有需要,毕业论文相关我也帮忙把关。”

衡宁看着那条私信,缓了很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