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向外面扫了一眼,看到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还有一个寒碜到让人牙酸的小破沙发,犹豫了片刻,他又说:“不介意的话,可以上来睡。”
江裴遗这个是特别加护病房,具体表现在病床比普通病床要宽那么一点,躺两个成年人基本没问题,再加上这两个男人都是瘦的细条条的,中间估计还能再塞上一个。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林匪石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同床共枕算什么,只见他一点儿都没犹豫地把披在肩头的大衣放到沙发上,掀开被子躺到了江裴遗的身边,稍微歪了一下头,垫了一下枕头,然后闭上了眼。
江裴遗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漫无思绪地想着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是夜晚的被窝实在不是思考问题的地方,他整理了一段时间,竟然又有些昏昏欲睡。
江裴遗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捋线索,正准备闭上眼再休息一会儿,就感觉到旁边的人好像是……朝他的方向动了一下。
林匪石清醒的时候比较“正人君子”,虽然比较喜欢撩骚,那也是进退有度,风骚的恰到好处,但是他睡着的时候就不是特别“规矩”了,刚才他只有半个后脑勺垫到了枕头,睡的别别扭扭的。
──只见胆大包天的林匪石向江裴遗那边翻了一下身,变成侧躺的姿势,脑袋顺势往前贴了一段距离,全都靠在了枕头上,这个姿势让他的下巴几乎垫到江裴遗的肩膀,呼吸间扑洒的热气全都环绕在那修长的脖颈附近。
江裴遗转眼看着他,然后抬起头把枕头往那边推了一点,就不管他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讨论案子,这时候他们的脸色就都好看许多了,林匪石坐在靠窗的位置懒洋洋地晒太阳,伸手给江裴遗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土鸡蛋,“我已经让在局里的同事们拿着照片去问了,如果他真的是塔步村的人,报案人的身份应该马上就会有消息。”
“──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江裴遗把蛋黄在小米粥里搅碎了,用勺子喝了一口:“这个人的死因,你们的结论是意外交通事故还是故意?”
“我个人更偏向故意,现场证据也是这么说的,”林匪石道:“如果用‘因果论’的逻辑来考虑这件事,那个人报案的唯一结果就是造成了塔步村的覆灭,这么看,他跟我们好像是一伙的。”
但这明显说不通,假如那人真的有心帮助警察,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直接告诉公安局塔步村是个制毒窝点就好了,为什么要通过一具死于非命的尸体来引出塔步村呢?
江裴遗眉心紧蹙,漫不经心地划着汤勺:“塔步村这个制毒窝点被连根拔起,除了有利于社会公众,还会对谁有好处?”
应该是没有了……不,确实还有一个!
林匪石像是被他这句话点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假如你是一只争强好胜的老虎,想在一片初来乍到的新领域内称王,最快的办法是什么?”
江裴遗眸光一暗,低声喃喃道:“……杀死现在的虎王。”
林匪石在天马行空的领域向来非常大胆,能将脑海中最基本的猜想向外无限衍生,他徐徐不疾地说:“假如有一股外来的势力想要插手重光市的毒品交易,那么第一个竞争对象就是塔步村的这一帮人,以我现在的了解,塔步村的毒品流通量完全可以笼罩整个重光市的需求,霸主地位基本上是难以撼动的。”
江裴遗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这只老虎的野心很大,不是想要来分一杯羹,而是完全取代塔步村的位置,垄断重光市的毒品市场,控制毒品的起始价格。”
“现在塔步村的基地被警方挑了个天翻地覆,缴获了五十多斤毒品,还有许多台制毒机器,这可以说是断了本地的毒品供应源泉,求而不得的瘾君子们朝夕生不如死──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高价销售毒品,一定有许多人倾家荡产也趋之若鹜。”
“然后,老虎就可以借这一个机会,发展他自己的贩毒网络。”说到这里,林匪石忍不住轻笑了一下:“不过,如果我猜的都是真的,那这只老虎就真的太聪明了,他并不去正面跟虎王作对,而是借了猎人的刀。”
江裴遗的心脏越来越沉,因为他竟然没能从林匪石的猜想里找出一丝逻辑上的漏洞,他本来以为无心插柳地发现一个毒窝就足够离奇诡谲,假如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假如庞大的塔步村也只是一枚棋子……那整个案子未免就太可怕了。
“还有,江队,你不觉得整件事发生地都太巧了吗?恰好是那一天晚上、恰好是你、恰好是塔步村,”林匪石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着豆浆吸管,吐字含糊地说:“给我的感觉,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这句话说者无意,却在江裴遗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江裴遗掩饰什么似的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如果那天我没有到塔步村打探情况,而是选择弃之不理,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边树全’出现,直到塔步村彻底暴露的那天。”
第8章
“林队,你昨天让我查的那个报案人有嫌犯指认了,确实是塔步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叫苗成仁,他老婆苗红还在我们拘留所关着呢!”
向阳分区是“苗”家大户,起码有一半的人都是姓苗的,这夫妻俩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
林匪石的手机开了扩音,坐在病床上的江裴遗听到这话,问了一句:“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这两个队长说话的声音都非常有个人特色,林匪石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不太正经的笑意,低磁地有点醉人,红酒似的,而江裴遗则截然相反,是那种一听就格外冷清淡然的,像寒泉里泠泠碰撞的冰。
祁连一听这声音就条件反射般打起精神,噼里啪啦道:“根据他老婆苗红的交待,他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但是事发前几天被送到外地的亲戚家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应该还不知道他家人出事的消息。”
“好的,我知道了。”林匪石接过话音,“明天是周日,让大家都别来上班了,在家里休息一天。”
祁连欢快地说:“好嘞,林队再见!”
挂了电话,林匪石见到江裴遗满眼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现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让他们都走了?”
市局审讯室一下子挤了几十号人进去,还不能判断哪几个是主谋,哪些是从犯,犯罪程度如何,从信息录入、审讯、侦查到整理报告……市局现在的工作量庞大到难以想象,日夜兼程都不一定能干的完,正是紧急用人的时候,林匪石怎么能带头让他们回去不务正业?
林匪石有理有据地回答:“本来明天就是正常休班,刑警也是人,让他们周六加了一天的班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剥夺下属自由娱乐的权利呀。”
江裴遗:“你──”
林匪石不等他冒火就及时打断他,语气软的跟棉花糖似的:“有话好好说,别凶我嘛。”
江裴遗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片刻,然后冷冷地移开眼神,嘴皮子动了两下:“我建议你去审问一下苗红,如果苗成仁真的做了什么,她可能会知道部分内情。”
林匪石顿了顿,道:“你觉得,边树全有可能是被苗成仁杀的吗?”
林匪石对这两个人是完全不了解的,他只看到过苗成仁的尸体,而江裴遗却跟活的苗成仁接触过,并且知道边树全某些的死亡细节。
江裴遗向后靠了一下,习惯性地皱起眉,闭着眼回忆道:“我记得当时看到边树全尸体的时候,根据尸体现象来推断,人起码死了超过两个小时了,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晚上五点到六点左右,但是我不能确定。”
“……边树全的家里很干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应该是突发性死亡的,还有,他的手臂上有一个针眼,我怀疑是有人给他注射了某种致死性试剂,可能是熟人。”
“至于是不是苗成仁,我不能下结论。”
林匪石回到市局,带了一个值班的刑警,亲自审问苗红。
审讯开始之前,他把电话打给了在医院里养伤的江裴遗,让他在那边听着这场提审。
苗红是一个非常见老的女人,眼角的褶子堆出了大波浪,杂草般的短发,皮肤很黑,嘴唇厚实,胖墩墩的,模样像是一个谐星小丑,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有一种荒腔走板的滑稽感。
林匪石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审讯室好像都亮堂了起来,那古板禁欲的黑色警服都不能盖住他的风流潇洒,相反显出了另外一种更加迷人的味道。
林匪石连自我介绍都不做,眉眼间带着标志性的笑意,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你好苗红,我有一些事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苗红点了点头,犹豫着说:“是,是关于我丈夫的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林匪石惬意地靠在椅子背上,向下垂着修长的眼睛:“我听说边树全是你的邻居,你们两家关系怎么样?”
“说不上太好,老苗不太喜欢跟的人打交道。”苗红说。
“苗成仁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五六天了。”
“苗成仁在失踪的那天下午出过门吗?”
苗红这次想了想,才说:“没有。”
江裴遗温柔地说:“不要着急,你可以再仔细想想,不需要出去很长时间,只要离开你的视线之外就可以。”
苗红沉默地更久了,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她才再次开口:“他好像……去上了一趟厕所,但是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然后晚上又出去了一趟,再没回来。”
苗成仁和边树全家是邻居,一分钟就能走到对方的家门口,十分钟的作案时间,其实足够了。
林匪石的脑海中构思出了一个场景:
边树全一个人在家里,隔壁的苗成仁忽然不请自来地拜访,告诉他村里研究出了一种新型毒品,问他要不要尝试一下。
边树全作为一个资深瘾君子,不可能抵抗这种诱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苗成仁拿出一支针剂,从边树全的手臂打了进去──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型毒品,而是足以让人短时间死亡的毒药。
然后苗成仁可能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边树全的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林匪石道:“他是几点去的厕所?”
苗红回想了一阵:“四点半左右,快五点吧,我记不清了。”
──江裴遗说边树全的死亡时间大概就是在晚上五点到六点这个区间!
林匪石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在苗成仁失踪的前一段时间,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他把我们儿子送走了,说很快也能带我走,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他说以后就有钱了,不用再靠村里养着,让我准备收拾东西。”
林匪石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追问道:“为什么要走?他不是自愿留在塔步村的?”
“老苗他一直不想干贩毒的生意,但是村里给我们钱,让我们替他们干活,晚上出去看着村里,不让眼生的外人进来。”苗红道:“我们不想干这个活,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太穷了,村里不养我们,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世界上所有正义良知、是非黑白,恐怕都抵不过“我们太穷了”这五个字,尤其是穷到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求生的欲望更是能够以绝对性的优势压倒一切反对的声音。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时候人还不如鬼。
林匪石单手撑着下巴:“为什么他会忽然决定带你走?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问过他吗?”
“他不告诉我,说不用我问,我就是一个女人,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的,”苗红近乎麻木地道:“那天晚上,老苗他按照排班表出去巡逻,就再也没回来。”
林匪石一向反感“附庸论”的说法,尤其这句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让他的眉梢微不可查地向下一压。
这个双目无神的农村女人用略微胆怯的语气说:“警察同志,老苗,他,他怎么了?”
林匪石一眨不眨地看着苗红,眼里晃着一点笑意,他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微笑的表情,起身轻声地说:“他死了。”
然后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喂,你都听到了吗?”林匪石捧着没挂断的手机,走到办公室。
“嗯。”
江裴遗正要说点自己的想法,就听到对面那人悠闲道:“晚上想吃什么?”
“……”江裴遗只好改口说,“你以后不用过来了,有什么事我会喊护工帮忙的。”
“下面食堂的饭太难吃了,喂给我儿子都不会吃的,晚上就喝山药虾仁粥吧,我先回家了,见面再说。”
江裴遗先是震惊于林匪石居然都有儿子了,然后又想到这几天吃的如果不是食堂饭,那是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是林匪石自己下厨做的?
想到这里,江裴遗脸上的表情一下就不太对了。
……他一直不喜欢欠人情,因为觉得还起来太麻烦,你来我往地就要产生“人际关系”,那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东西。
晚上六点,林匪石拎着一桶刚做好的热粥来到病房,熟门熟路地撑开床边的桌子,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碗,盛了粥放在江裴遗的手边。
江裴遗看了一眼,碗里飘着好多饱暖硕大的虾仁,跟其他粥铺里“万花丛中一点红”的海鲜密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下面还有山药、青菜、鸡肉丝、扇贝等等,营养丰富并且均衡。
江裴遗觉得他对林匪石的态度其实一直算不上好,甚至是非常冷淡的,他对人一向如此,没有什么例外。
但是林匪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成天笑意盈盈的,对他语气稍微重一点,就开始小声地商量“不要凶嘛”,跟个爱撒娇的姑娘似的。
江裴遗居然拿他没什么办法。
林匪石坐在床边,用勺子轻轻搅着海鲜粥,说:“我感觉,整个案子应该是这样的,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只老虎,他想要在重光市开疆扩土,首先就要解决另外一只老虎。”
“他知道塔步村里藏着的秘密,但是没有选择自己动手,而是通过某种手段,让警方注意到这个位置,主动去调查。”
“苗成仁是他的第一枚棋子,他用金钱和自由的诱惑说服苗成仁杀死边树全,并且把边树全的死捅到公安局。下一步,公安局是他的第二枚棋子,他只要坐等公安出手铲除塔步村,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最强劲的敌人。”
“苗成仁当天夜里应该是去见老虎的,但是没想到老虎出尔反尔,直接灭口了。”
江裴遗始终保持沉默,冷峻的眉眼显得格外寡淡。
林匪石道:“根据刚才的推理,差不多可以给出初步人物画像,这只老虎相当聪明,犯罪经验老道,手段狠辣,性格贪婪,蔑视生命,同时他还拥有大量的毒品储备,在省内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贩毒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