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第79章

可信不信是一回事,触动不触动又是另外一回事,贺华庭曾经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他的继父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血淋淋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堆零碎的血肉,让贺华庭醒来时难以控制地遍体生寒。

他刚才说了谎,其实他早就已经忘记当时是什么感觉了,他对那天晚上的记忆只有鲜红的血滴落在他手上,温热滚烫……后来也只有梦魇无时无刻不在缠着他,像是永生永世如蛆跗骨的毒咒。

戴罪之人,就不去凑阳光下的热闹了吧。

林匪石撑着地起身站起来,并排跟他坐到了床上,“咱们两个病号就不要搞那些剑拔弩张的东西了,都是残疾人,友好一点不行吗?”

──贺华庭简直要被他烦死了,恨不能林匪石离他越远越好。

“我感觉你应该也对我没有太大敌意吧,这三年跟你相处,平时我们说话聊天,我觉得你应该是挺喜欢我的。”林匪石感叹道:“华庭,你也对我笑过啊,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贺华庭冷笑了一声,近乎尖锐地说:“我讨厌你。”

“林匪石,你懂什么?你这种天之骄子懂什么?”贺华庭仿佛用咄咄逼人来掩饰那股令人绝望的悲意,他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可以一路平步青云,得到南风的生死相许,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我就要孤零零地当一只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老鼠?”

“华庭,你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没有人认为你是阴沟里的老鼠,从来就没有人这样想过,只是你的良心在谴责贬低自己而已,就算是我,现在也想要拉你上岸。你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你要走哪条路,不论后果、落子无悔──‘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难道你就要这样被命运打败了吗?”林匪石轻轻道:“……你不是也不甘心吗?”

贺华庭的牙齿不住轻颤。

“不要被过往束缚了,只要你愿意,你的思想就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够干涉你的决定。”林匪石乘胜追击道:“监狱里的那些坏人不也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你觉得你是阴沟里的老鼠,是因为‘负罪感’,而没有良知的人是不会有负罪感的。”

“华庭,我期待跟你并肩作战的那一天──所以你愿意对我交付后背吗?”

林匪石总是能将平淡普通的话语说的充满诱惑,他本身就像一个海妖塞壬,让人不自觉地痴迷靠近,为他神魂颠倒。

藏在暗处又向往光明的人,有谁会不为林匪石心动呢?

房间里安静地针落可闻,谁都没有说话,许久,贺华庭才“解冻”了似的蠕动了一下嘴唇,睫毛颤了颤,声音嘶哑地开口:“我跟舒子瀚约定过,今天会跟他联系。”

听到这句晴天霹雳般的话,林匪石和江裴遗同时一震,下意识地去看墙壁上的挂钟──

现在赫然是十一点五十了!距离明天只有短短十分钟的时间!

贺华庭对江裴遗下手,肯定是经过舒子瀚的同意的,而且要给他一个成功与否的结果──也就是说舒子瀚此时此刻正在等贺华庭的一个答案!

林匪石的汗毛一下就炸起来了。

江裴遗一定不能死,因为死了也要“见尸”,他们根本拿不出一具尸体用来瞒天过海,而且那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够在地面上活动了,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可是该怎么跟舒子瀚解释?

贺华庭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手机给我。”

林匪石和江裴遗第一时间都没动弹──他们不确定贺华庭会对舒子瀚说什么,一旦打通了这个电话,除非贺华庭找了一个无缝的理由,足以说服舒子瀚让江裴遗“活”在世上,否则……

而且贺华庭到底会不会配合他们也不一定,万一他给舒子瀚打电话是为了通风报信呢?到时候拦都拦不住。

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林匪石代替贺华庭打这个电话,他们的声线非常相似,只听声音根本听不出什么……可他们又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暗语”,万一开口就露馅了,根本就是不打自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重的压力有若实质般当头砸了下来。

林匪石平生酷爱豪赌,以前他嚣张狂妄地赌自己的命,现在他赌自己的判断与眼光──

他拿过桌子上的手机,想都没想递到了贺华庭的手边,诚恳地说:“华庭……我相信你。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

即便知道林匪石是在以退为进地跟他耍心机,贺华庭还是舒了一口气,心脏似乎被某种滚烫而柔软的液体充盈了,他哑声说:“不用。”

……如果林匪石愿意这样相信他,那么是不是……

贺华庭单手指纹开锁,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又熟练地转接了两次,才响起了“嘟嘟”的通话声。

林匪石和江裴遗在一旁屏息凝神地听着。

三声过后,舒子瀚接通电话,“华庭?这么晚才联系我,是事情不顺利吗?”

“嗯,”贺华庭低低地应了一声,说:“没有成功。江裴遗粘林匪石太紧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林匪石:“……”

这绝对是江裴遗被编排的最离谱的一次。

舒子瀚想了想,道:“你不方便下手那倒也没关系,反正南风一个人在重光市,再有本事也不过单枪匹马而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件事我来处理吧。”

贺华庭道:“好的,您还有其他指示吗?”

舒子瀚随口问:“江裴遗没有怀疑你吗?”

“我不太确定,”贺华庭喉结滚了滚,第一次在舒子瀚面前撒谎,他手心里已经都是冷汗了,“我不知道他对林匪石了解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感觉他是没有起疑的,我们平日里聊天很少聊以前的事,他提起的旧事我也基本上全都知道。”

舒子瀚道:“江裴遗不能久留,他活的时间越长,你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是,您安排就好。”

“对了,华庭啊,你要小心一点,半个月了,我们还是没有在凤凰山下找到林匪石的尸体。”舒子瀚轻轻道:“我怕他不肯轻易瞑目啊。”

贺华庭冷冷地“哼”了一声:“凤凰山下枝繁叶茂,说不定那姓林的是挂在哪条树枝上晒成干了。”

舒子瀚没接话,只是道:“十天后再跟我联系。”贺华庭把手机放到一边,看了江裴遗一眼,意味不明地说:“江队,自求多福吧。”

林匪石蹙眉靠在墙上,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事也不难,舒子瀚想对他动手,只要找个理由把江裴遗和林匪石栓到一起就行了,明天我来想办法。”

贺华庭沉默了片刻:“林匪石,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反悔了。”

──林匪石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转身往外走,嘟噜了一大串:“明天不反悔就好啦,我太困了,眼皮睁不开了,睡觉去了,明天再说,晚安好梦。”

贺华庭:“……”有时候他也羡慕可以像林匪石这样活的任性,自由多好啊。

林匪石真的困的睁不开眼,他这时候本来就虚弱又容易疲劳,跟贺华庭“斗智斗勇”了一个晚上,才好不容易让他松了一条口子,确实是很累了。

江裴遗问:“手铐需要帮你解开吗?”

贺华庭动了动脚踝,自嘲说:“不用了,我暂时不想去厕所,你现在把我放开,说不定我半夜会逃跑。”

江裴遗没有林匪石欲擒故纵的花花肠子,也懒得玩什么“怀柔政策”,贺华庭说什么他就认什么了,没有给他打开手铐:“我们睡在隔壁,有事可以喊我。”

贺华庭没说话。

江裴遗往外走,在门口停了一下,没转身:“另外,没有谁是不配站在阳光下的。人的善意像随风而生的野草,永远不会被烈火焚烧殆尽,希望你以后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够遵从你的本意,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

“GoodLuck。”

贺华庭的眼里逐渐拉起了一道血丝,他闭上眼睛,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

江裴遗回到房间的时候,林匪石几乎已经睡着了,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就翻身抱住他,撒娇般的小声喃喃抱怨:“裴遗,我好久没有抱着你睡一觉了,好想你。”

江裴遗的心都软了,伸手摸了摸他削瘦的脸颊,低声哄道:“以后把你藏在家里。”

林匪石勉强把眼皮睁开一条缝,乌黑眼珠里刚好能装下江裴遗的脸,他低声道:“说真的哥哥,我真的觉得累了,这是我以前卧底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五年前我还想,我能活多久,就为国家社会奉献多久,反正我也很喜欢这一行,永远都不会停下脚步,但是现在我又坚持不下去了,我的身体太糟糕了,再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我想好了,等这次行动结束,我就退居二线当你的贤内助吧,怎么样?”

他说话很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喉咙里没有咕哝出来。

江裴遗温声耳语道:“我也不想让你再冒险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顿了顿,他又说:“我希望沙洲可以被连根拔起,可是我最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匪石,你是我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林匪石不敢细想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无声笑了起来:“就让我一如既往地有一个好运气吧。”

江裴遗小心翼翼地避过他的伤口,轻轻把人拢在怀里,那触碰感温存地让人想要落泪,为什么会有一对情人,连肌肤相亲都是奢侈呢?

这几个月来他们总是离别多、相聚少,这样可以相拥入眠的情景,美好的像是梦了。

次日,林匪石醒来之后,先去隔壁房间偷看了一眼贺华庭还在没在,结果不幸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于是他光明正大地推开门走进去,坦坦荡荡地说:“你醒了,鉴于我们现在是三个人住在一起,所以过来征集一下群众意见──早饭要吃什么?”

贺华庭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他:“你们真的把我当同伴了?就不怕我忽然变卦反咬你们一口?”

“有句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进了贼窝就不要出去了嘛,我跟裴遗对你不好吗?”林匪石恬不知耻地无视了他脚上的手铐,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华庭,我很少看错人,既然决定相信你就不会改了。”

贺华庭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有个“睁着眼说瞎话”挑战,林匪石绝对是无可动摇的冠军。

可是活蹦乱跳的林匪石又像一把尖锐的钩子,准确无误地勾起了贺华庭心底死寂已久的“少年气”,有什么东西在坚固的冰面之下蠢蠢欲动,似乎想要生机勃勃地破土而出。

假如能成为像林匪石一样的人……

那是贺华庭从来都不敢奢求的生活。

家里养了一对病号,只能江裴遗下厨做饭,可是他又不会做早饭,于是蒸了三碗鸡蛋糕,一人一碗。

关于以后把贺华庭安置在哪里,江裴遗还没决定好,林匪石跟他还有许多“交接工作”没有完成,他们最近肯定是要频繁接触的,为了掩人耳目,最好还是让贺华庭暂时住在他家里──沙洲这次可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们本来想在市局内部插入一个钉子,不想反而将自己坚不可摧的防护网捅了个大窟窿。

贺华庭半坐在床上,用勺子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糕,忽然有些明白了昨天晚上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为林匪石做掩护,为什么没有趁机撬开手铐无声无息地逃跑……

他拼了命地努力挣扎,或许就只是为了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吧。

“今天匪石跟我去市局。”吃完饭,江裴遗穿着整齐地对贺华庭说,“你身上有伤,暂时不适合下床走动,等你的肋骨恢复一些,如果想去市局的话,也是可以的。”

反正天底下只有江裴遗能看出林匪石跟贺华庭的差别,让他们两个人偶尔换个班,剩下那个划水摸鱼……听起来还挺奇妙的。

贺华庭还是单脚锁在床上,江裴遗想了想,把手机一起带走了。

因为林匪石不能受颠簸,两个人是步行去的市局,林匪石拉着江裴遗的手,跟他一起走到了办公室。

市局同事的表情霎时间都有些古怪──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两个支队长手拉手了,虽然以前他们也经常成双入对,但是总有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直到今天,他们之间的那种禁止第三者插足的“排斥感”才“走失儿童归家”似的回来了。

林匪石进门就说:“中午别开小灶了,你们江队给大家订了外卖,十一点半左右送来,叮当锤输了的去拿~”

外卖其实是林匪石订的,跟同事们久别重逢,应该送一点礼物,但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说是江裴遗送的,否则容易让人怀疑。

──然而办公室的刑警们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地一齐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纷纷想起了今年夏天的时候江队为防上火而“贴心”预定的一个季度的苦瓜套餐……

一个女警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林队,我中午有亲戚结婚,我就先走了。”

林匪石说:“有小龙虾哦。”

“我亲戚忽然说她不想结婚了……”

办公室的刑警哄然大笑起来。

只有祁连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最近这段时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具体来说是林匪石的哪里不对,前几天的“林队”跟眼前的“林队”五官一模一样,甚至给人的感觉也是相似的,可总是有一股违和的诡异感,并不明显,平常人根本不会察觉。

祁连一开始以为林匪石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性格稍微改变了,而现在那个熟悉的“林队”居然又回来了……就好像中间换过一个人似的。

祁连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林匪石笑眯眯地看着他:“同学,集邮的怎么样了?SSR齐了吗?”

祁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处于什么目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想看看你的明信片。”

林匪石拿出手机,不经意€€瑟道:“新出的ssr我昨天刚收到了!”

──结果祁连不知道怎么见了鬼似的看着他,小脸煞白,拿着手机的手都帕金森似的哆嗦了起来,他磕磕绊绊道:“林、林队,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林匪石轻轻蹙了一下眉,跟江裴遗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到办公室来吧。”

祁连魂不附体地跟着他们上楼,进门就说:“林队,这几天在市局的人一直是你吗?”

林匪石倏然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单手撑在他肩上:“没白疼你啊祁连小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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