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6章

金似鸿以为这种心思神不知鬼不觉,但杜恒熙早对他的算计一清二楚,只是包容着没有点破。

“我也不能一昧忍让,让他觉得我很好欺负吧?”金似鸿说,“我也没有料到会阴差阳错害别人流了产,他不讲道理,但你也要责怪我的话,那我真的没处说理去了。”

杜恒熙知道金似鸿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太凑巧,的确不能怪金似鸿。俞仲承这样咄咄相逼,他们只是杀只猫略做警告,的确不算什么。

杜恒熙话已至此就不再说了,知道这无法调解。

金似鸿终于将目光从手上的花移开,手揣进裤兜里,“等会一块儿去饭店吧,我给你留了座。”

杜恒熙摇摇手拒绝了,“我想直接回去休息。”

金似鸿闻言,突然用双手捧过他脸,一下凑得极近,左右仔细瞧了瞧,“你脸色是有些差,怎么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杜恒熙被这有失分寸的亲近惹恼,一下打掉他的手,侧脸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几€€€€€€€€日的确有些失眠,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简直像夜晚狩猎的猫头鹰。喝了药也没有效果。也许他应该去配点西药试试,但总听说西药药效过于刚猛,反而容易弄坏了底子。家庭医生说他是肝火炽盛,热气郁结体内不得纾解,因而常觉得头晕胀痛,失眠多梦,人也暴躁易怒。他胡思乱想着,突然想到戏园子里的话,不知道那位薛神医是真是假,死马当活马医,要不要去试一试?……

他心思飘到了别的地方。

金似鸿看他出了神,不太高兴地问,“想什么呢?”

杜恒熙不加掩饰疲倦,“我有些累了。”

金似鸿忧心忡忡,“你这样可不太对,上次在家里也是,突然就发作成那样,现在不到正午,怎么就累了?不会是患了什么病吧?”

杜恒熙脸色阴沉下来,“你想我患什么病?”

金似鸿指着他说,“你这样就是讳疾忌医了。”

杜恒熙转过脸,干脆不说话。

“你不想去那种场合的话就别去,但你也别急着回去,我另有个地方想带你去。”金似鸿说。

杜恒熙皱了眉,“你带我去?你包了饭店,做足了排场,自己却不出现?”

“没事,这家店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其他人在的。”金似鸿笑笑,“但今天让你走了,下次约你又不知道要费什么功夫。”

杜恒熙拧着眉毛,觉得金似鸿很不讲道理,自己明明已经算很好说话的了,哪里还有比自己更好说话的人?一盆桃树就让他动了亲卫军。他还是顾念着从前的情意的,金似鸿说人心易变,但他还是想试试会不会有不变的东西。

第8章 好看

推开后门,一股嘈杂喧嚣之声再度涌来,两人抬腿走进去。

金似鸿去跟陈啸风他们嘱咐了两句,理所当然换来一顿臭骂,说他做事不分轻重缓急,这种时候临阵脱逃。也不讲兄弟情面,推他一人去应付那帮难搞的权贵。

杜恒熙看金似鸿不是在开玩笑,是真有打算。思索了下,反正自己回去也无事可做,虽说有些疲累,但真让他休息恐怕也睡不着。他自父亲杜兴廷下野,自己职位被一撸到底后,在天津卫无所事事消磨了有近一年光景,着实闷到发疯,难得金似鸿有陪他消遣的意思,他心里其实是十分高兴的。

他走回沙发那儿,曼丽正端着酒杯前倾着身子和过来搭讪的两位男士聊得花枝招展,等到杜恒熙走到近前,才慌乱地住了口,那两位男士尴尬地和杜兴廷敷衍两句,就匆匆告辞。

杜恒熙倒不生气,只弯腰跟她说自己下午有事,不能陪她了。她要是高兴的话,可以再留一会儿,如果想回去了,就让司机送她回去。

曼丽愣了一下,“怎么就要走了?你要去哪?我不能陪着你吗?”

杜恒熙说,“是些重要的事,你不便出面。”

曼丽脸色一下不对了,“你都走了,我还留在这边丢人现眼干什么?让人看笑话吗?”

“那就直接回去。”杜恒熙直接领着曼丽出门,对门外等候的汽车夫说,“你送她走。”

那汽车夫是个手脚伶俐的小青年,立时打开了后车门。曼丽板着一张脸,显然余怒未消。

等上了车,车辆行驶起来。虽然没人看见,曼丽一直窝在眼眶里的眼泪却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本来好不容易能以女伴的身份抛头露面一回,却半道被打发了回去,很有些有头没尾的意思,她只觉得杜恒熙并不在乎自己,心里十分委屈。

哭得正狼狈时,前座递过来一张手绢,“小姐,擦擦吧。”

曼丽抬头透过后视镜看到驾驶位上的小司机,她狠狠吸了吸鼻涕,一把夺过手绢。

“直接回家吗?”小司机问。

低头擦了眼泪,曼丽狠狠说,“不回家,回什么家!带我去商场,我从他这得不来什么情意,得点别的好处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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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事情,和几位重要的人物告了别,金似鸿就带着杜恒熙离开了。

金似鸿绅士地拉开车门,十分做作的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嬉皮笑脸地说,“少爷上车吧。”

杜恒熙无奈,“这么大了,都没个正形。”

上了车后,也没找司机,金似鸿驾驶,两人朝租界外开去。

眼看着外头楼房换树林,风景不同,杜恒熙问,“你是要去哪儿?”

金似鸿说,“这边郊外新开了个跑马场,我带你去玩一下,外头空气好,省得你成日里萎靡不振的。”

目的地是一座全新的红褐外墙的建筑,四层楼高。金似鸿车开过去,立时就有人来帮他泊车,他领着杜恒熙往里走,里头有俱乐部、看台、会员包厢等,从看台望出去,外面是一大片跑马场,用白色的栏杆围住,直径几乎有一公里长。还没对外公开营业,没有组织赛马,因而这里现在没什么人。

挑了两套骑装,各领去换衣服。杜恒熙从更衣间出来,看到金似鸿已经在外头等他了。金似鸿一身黑色的西洋骑装,肩膀平阔,拉出一条笔直的肩线,单排扣马甲勒出紧实腰身,上头的金色纽扣亮得耀目,双腿修长,脚蹬及膝马靴,整个人都利落飒爽,再加上五官俊美端正,简直仪表堂堂。

杜恒熙视线凝固了一下。

金似鸿见他出来了眼中一亮,好像颇为惊喜,迫不及待地走上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啧啧赞叹,“云卿,你……”

“我什么?”

金似鸿先不回答,只是目光一寸寸扫过了他的肩、背、腰和腿,又盯着被布料紧裹的屁股看了会儿。

视线如有实体,杜恒熙略觉不自在,身体甚至有些发热,他难堪地动了动,忍不住骂道,“贼眉鼠眼的,你到底在看什么?”

金似鸿才笑着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好看。”说着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转了一圈,像只开屏求偶的雄孔雀,“我这身怎么样?”

杜恒熙抿了抿唇,克制地抬手在他胸前推了一下,把他推远一点,“很好看,适合你。”

驯马师领他们到马厩选出两匹马,杜恒熙对马相当熟悉,他自上了军校后,几乎就长在了马背上,不管多烈的马在他手下都乖得像小羊羔。骑术自然也相当了得,有时战马受惊成了疯马,驰骋在山坡密林间,那才真叫险象环生,与之相比这种开阔空地上的奔跑,除了放松心情外,毫无任何刺激或难度可言。

杜恒熙选了匹高大的枣红马,利索地翻身上马,先策马走了一圈,迟迟不见后头有人跟上,就回原地找金似鸿,“你还没选好吗?”

金似鸿抬头看他,因正对了阳光而微眯了眼略无奈地说,“选不好,其实我不是很会骑,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杜恒熙皱了皱眉,“你不会骑马,那来这里做什么?”

“我觉得你会喜欢,今天天气又好得很,不出来逛逛太可惜了。”

杜恒熙微微一怔,过了半晌问,“那你还骑吗?”

金似鸿说,“算了,还是不骑了,我看着你就好。”

杜恒熙想了想,突然说,“你是不是害怕?”

金似鸿啊了一声,略惊异地看他。

杜恒熙半垂眼,声音颇为温和,“没什么可怕的,我小时候也怕骑马,但后来就好了。”

金似鸿更惊讶了,“你小时候害怕骑马?”虽然知道杜恒熙以前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可他后来能有那样的成绩,金似鸿一直以为他内里藏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力士。

杜恒熙点了点头。

小时候他父亲第一次带他骑马时,他既恐高又畏惧身下活的生物,爬都爬不上去,出尽了洋相。后来是杜兴廷拎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摔上了马背,他芦柴杆一样的小身板一下颠倒在马背上,杜兴廷一拍马屁股,马儿吃痛跑了起来,起起落落,他浑身骨节几乎都要被寸寸颠碎。

小杜恒熙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流着眼泪强压着恐惧转换姿势抱住马脖子,避免被摔下来。他不吭声求饶,因为知道求饶也没有用。

他越怕什么,杜兴廷越要针对这个狠狠整治他,铁了心要把他培养成无所畏惧的男子汉。他努力在马背上找平衡,逐渐掌握了一点规律,能半抬一点身子。杜兴廷和他的一帮战友却在后头哈哈大笑起来,满以为成功帮他克服了胆小的毛病。但他心里当时除了恐惧和凄凉外,再无一丝成功的喜悦。

思绪到这里,杜恒熙面色更白了,他弯下身,在马背上朝金似鸿伸出手,“上来吧,我带你骑。”

第9章 吻

听到杜恒熙这样说,金似鸿微微一愣,不确定地又问了声,“你带我骑?”

“嗯,”杜恒熙却很坚决地点点头,神情是少见的温柔,“也没有谁生来就会骑马的,你熟悉了就好,学不会也没什么关系。”

金似鸿目的达成,立刻借坡下驴,一把搭了杜恒熙的手,一只手在马背上一撑,长腿向前一扫,也利落跨上了马。

杜恒熙看他这番动作,略奇怪地说,“你这动作倒挺熟练。”

金似鸿脸不红心不跳,嘻嘻一笑,“是吗?我聪明吧,看你怎么做就学会了。”

杜恒熙没有多想,双手从后面越过他的腰去控制缰绳,轻轻一夹马腹,马儿就向前走去。

因考虑到金似鸿是第一次上马,杜恒熙并不想随心所欲疾驰奔跑,几乎没去对马做什么控制,马的性子也很温顺,只是悠哉哉地在跑马场内散步,偶尔还会低下头去吃吃草。

但就是这样才悠闲自在。如此漫无目的,心无挂碍,迎面飘来有点水汽的轻风湿雾。近处是绿油油的草场,更远处是起伏的青山,阳光柔和洒落,照得一切都暖而明媚。虽然只是几步之遥,却好像脱离了一切权钱名利争斗的樊笼。

杜恒熙觉得心胸开阔,呼吸着新鲜空气,笼罩全身的烦闷疲累好像都不见了踪影。

他微微笑起来,觉得此刻一切都很好,他童年的好友也回来了,而且正乖巧地坐在自己怀里。

他低头就能看到金似鸿整齐黑发下露出的一截白皙的后颈。忍不住凑近嗅了嗅,能闻到金似鸿身上清爽的淡淡的味道。靠着他的身体是如此温暖紧实,散发着勃勃生气,这么熟悉,好像哪里都和以前一样。

他突然心里留恋,双臂围拢,从身后靠近他,很认真地问,“你能一直这样吗?”

“什么?”金似鸿转过脸来,结果两人的鼻尖恰好擦过鼻尖,就这么面对面地互望着。

杜恒熙近距离地看着眼前的人,五官长开后脸庞英挺许多,鼻梁的弧度甚至有些锐利,一双眼睛仍然黑亮有神,眉毛浓秀,睫毛密实,直直的扑散开,眨动时,像扇子一样吹得人心尖痒痒,是一副天然多情的长相。也许是童年的印象先入为主,杜恒熙还是觉得金似鸿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合他的心意。

胯下的马一颠一颠,两人的身躯就随着马背起伏,而摇晃着相互靠近。

杜恒熙心一横,闭上眼,箍紧金似鸿的腰,猛地前倾吻住了他的嘴唇。

触感冰凉而柔软,好像飘在了云端。

虽然是自己主动,杜恒熙仍在一刹那间有些紧张,他闭着眼,不去睁开,嘴唇相贴,连舌头都没有动用,就只是简单地贴靠着。

金似鸿则因吃惊而大睁了眼,眼睛一眨不眨。两人挨得这么近,近到他能看清杜恒熙眼皮上浅浅的褶痕,看出那眼皮正羞怯的微弱的抖动着,像鱼尾搅动水面荡开的波纹。

就这么贴了一会儿才松开,杜恒熙仍闭着眼,脸上却浮现出羞涩的快乐的红晕,他喘了喘气,在金似鸿耳边低声说,“做我的人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一句话带来的威力比那个吻更大,金似鸿浑身都震了一下,“你说什么?”

杜恒熙这才睁开眼,黑暗所带来的的安全感消失了。他定定看了金似鸿一会儿,眼中有迷茫神色,呆滞的一动不动,简直有些傻气。

金似鸿牢牢盯着他,不罢休地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杜恒熙眨了眨眼,好像大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欠妥,一下褪尽血色,脸庞又变成透明的苍白,他猛然挪开眼,“没什么,是我说错了。”

“做你的人?”金似鸿却不肯放过他,一手抓了他的胳膊,转过身,不依不饶地纠缠他,“你看上我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我,我已经不能让你喜欢了。”

杜恒熙一瞬面红耳赤。“怎么会?”

“可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想把我像你的曼丽小姐那样养起来吗?给一座公馆,上面挂一个杜公馆的牌匾,再安排一个勤务兵守门,是不是就大功告成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接受?因为你始终觉得我回来是另有所图,想从你身上扒出点好来?”

杜恒熙简直想要远离他一点,觉得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实在吓人,可两人同骑一匹马,又避无可避,只能稍稍往后挪够到马鞍边缘,“不是,我没这么想,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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