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7章

杜恒熙哑口无言。金似鸿自然是不一样的,跟曼丽不能相提并论,但哪里不一样呢?比如自己绝不会为曼丽这样煞费苦心、小心翼翼,金似鸿一直在他心里占据一块特殊的角落,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使然。

“你喜欢我,我很高兴这一点。”金似鸿用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颊,然后无限珍惜地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但我不喜欢分享。”

这个吻如此冰冷,并不足以再让杜恒熙迷失了。

第10章 初见

杜恒熙第一次见到金似鸿是因为一个荒唐的原因。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方士来给他算命,说他是撞了邪,还给他留下一句批语:祸来见鬼,鬼病淹缠,金羊得路,身脱灾殃。

意思是说他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需得找羊年羊月羊日羊时出生的人替他挡灾,最好是跟他一般年纪的小孩,这样能迷乱邪祟的眼睛,李代桃僵,不被察觉。

如此,在街头混日子的金似鸿就通过重重筛选被挑了出来,送到他身边。既是金姓,年龄差不多,生辰竟然丝毫不差,简直没人比他更合适。

那时杜恒熙已发天花发了三天,一会高热一会寒战,身上长满了水疱脓疱,没有人敢靠近他,只有他的奶娘会定时给他送些吃喝。为了防止他抓破脓疱留下疤痕,奶娘用毛巾把他两只手裹了起来,让他除了躺在床上独自煎熬外什么都做不了。

第四天的时候下人把那个孩子放进来照顾他。

杜恒熙早晨醒来就感觉身边窝着什么冰凉的东西,踢开被子,就看到个蓬头赤脚的陌生小孩躺在自己脚边,简直要吓得尖叫起来。他那时候还很小又病的糊里糊涂,险些以为自己是大限终至,见鬼了。

金似鸿被他的叫声吓醒,揉揉眼睛盘腿坐起来,看见原先躺着的那个瘦棱棱的小孩惊恐地缩在床边,知道是自己吓着他了,就讪笑着跟他道歉,“实在抱歉,昨晚地上烧的太烫,我睡不住,看你的床这么大,空余位置还多,就爬上来了。”又急急说,“我上来前问了你了,你也没说不行,我就当你同意了。”

金似鸿说的满脸真诚。而过了初醒时的那一惊,杜恒熙其实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好像天性就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聪慧,接受能力也比别人强。

眼下他再仔细看看这闯入的外人,发现他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大,虽然穿着简陋,但一看就是新换的衣服,还算整洁,头脸都洗过,乱发下一张脸清瘦白嫩,尤其是眼睛,浑圆透亮,像水洗过的黑葡萄,转动起来时却显出狐狸般的狡黠,睫毛又密又长,虽然还没长开,也能初见五官的标志,比他所有见过的小孩都长得好。

杜恒熙很少见同龄人,其实很新奇,但还是不放心地又盘问了句,“谁领你进来的?”

金似鸿挠了挠头,“一个胖胖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脸皱的像老树皮,一身灰衣服,看着挺凶,说话粗声粗气。”

杜恒熙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奶娘。他放松一点,背贴着墙壁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金似鸿规矩地说,“我叫金似鸿。他们让我来照顾少爷。”又笑着冲他眨眼,“我猜,你就是少爷吧?”

杜恒熙一脸老成地仍是点头,甚至摆出少爷的架子,“怎么写?”

“金子的金,相似的似,鸿雁的鸿。我妈妈说我会像鸿雁一样飞的又高又远。”

杜恒熙哦一声,“原来是一只小鸟。”

金似鸿,“是鸿雁。”

“那是鸟吗?”

“好像也是……”

“那就行了,你就是只小鸟。”杜恒熙拍板性的一挥手,像他曾见过杜兴廷做的那样,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却不知道他学出来只剩下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别扭,让金似鸿闷声笑了一下。

杜恒熙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觉得自己被他看轻了,因而立刻有些慌乱着急。“你不要笑了!”

“为什么?你这里笑也不可以了吗?”金似鸿挑衅地问。

杜恒熙恼怒地瞪着他,却说不出理由。此时屋里的暖气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这样一番折腾,杜恒熙只穿着睡衣就受了凉,气上心头后,立刻低下头咳嗽了两声。

而一咳就停不下来。金似鸿看他咳得面红耳赤,浑身散了架一样哆嗦,简直要背过气去。瞬间吓得要命,忙让他躺到被子里来。

“身体不好,怎么脾气还这么大?”一边照顾他一边嘀咕。

把他裹严实后,金似鸿抓起他一条胳膊看,惊讶地问,“你身上怎么发了这么多红点子?”

杜恒熙缩回手,面无表情地说,“是天花,会传染的,你再靠近我,你也是这样子。”

金似鸿松开了,畏惧地往后缩了一下,“我们那儿也有人发过,最后抓的全身都是血,被草席卷起来带走了。”

杜恒熙察觉到他的畏惧,眼珠子朝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嗯,我应该也是这个下场。”

金似鸿叹息一声,“你真倒霉,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呢?”

杜恒熙心口一阵绞痛,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过去。他断续听到一阵微弱的动静,是那个小孩在围着自己打转。

声音响了一会儿却停了,门一开一合,小孩走了。

杜恒熙在心里冷笑一下,闭上眼睛,说服自己睡过去。

但哪那么容易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自己已经病了几日,他第一次病的那么难受痛苦,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病死了?

一会儿想只见过数面的母亲,也曾把病的昏沉的自己抱在怀里轻柔地哼过歌,最后一次见好像穿了件绀碧色的旗袍,可除了衣服外,他几乎连她的样貌都记不得了。

一会又想到上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被奶娘领着去另一个大房子里给父亲拜年,他打扮得齐齐整整,期待排练了好几天,睡觉时都是该怎么向父亲问候,但去那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匆匆一眼就被塞了个红包赶出来了。小孩不能上桌吃饭,他又被奶娘抱着回了这个冰冷的屋子。

那天真冷啊,一路上坐着三面透风的胶皮车,街道上没有人,车轮子支嘎吱噶响,冷风呼呼地刮,混着雪珠子,泪水冻结在睫毛上,起了霜花,他几乎看不清东西,手冷脚冷,和现在是一样的冷。

他不由地打了个哆嗦,终于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迷糊着真睡着了,但只是一会儿,他又被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小孩正托着脑袋在床边看他,见他醒了,小声地说,“我打听过了,其实也不是都会死的,你要忍住,千万不要去抓伤口,不然好了,也会变成花脸猫。”金似鸿指了指那些疤,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把里头的白药粉细心地洒在杜恒熙皮肤上,“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这会让你没那么难受。”

杜恒熙漠然地侧过头,窗外的月亮正升到最高处,墨灰的天,一轮缺月,几点疏星,树梢上缠绕着丝缕白云,路灯的余晕洒进来,白亮亮的,照得房间一片雪白,“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打算走啊,”金似鸿弄完手臂和脖子,又开始给他往腿上抹,小手劈劈啪啪地拍打,好像手下的是坨软绵绵的糍粑,“我收了你们家好多钱,我得陪着你,我要讲信用,不然太没义气了。”

“你收了钱吗?”杜恒熙仰面朝天,任他去做无用功,有些嘲讽地笑了下,“那你要跟我一起死了。”

金似鸿因为死这个字眼打了个寒战,但还是说,“不会死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死?只要你不想死,就一定能熬过去的,过去了就知道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天无绝人之路嘛。”

事与愿违,金似鸿第三天就传染上了,先是咳嗽再是高热无力,浑身出疹子,烧得头晕眼花,可怜兮兮地在床脚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比自己还严重。

反而杜恒熙日渐好了起来。也许真像那个方士说的,金似鸿是来给他挡灾的,有他在身边,杜恒熙就会百毒不侵。

在杜恒熙快要康复时,金似鸿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为防止再交叉传染,金似鸿就被抬走了,杜恒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几乎以为他是死定了。杜恒熙有一些难过,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那时候不该对他这样坏,毕竟他也是个可怜人。

但杜恒熙没想到的是,金似鸿硬生生挺过来了。杜家连药都没给他吃,但一离开杜恒熙,他就奇迹般的康复了。

也许是这遭同生共死过的交情,让杜恒熙觉得金似鸿顺眼了很多,并不只是个愚蠢贪财的下人。而患病后被人决绝抛弃的遭遇,又让杜恒熙对他生了几分同情和一点同病相怜的依赖。

他们两是一样的,没有人爱,不被人在乎。金似鸿重要的是他的生辰八字,自己重要的是杜家长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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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散去,已成昨日之事。

从热水的浸泡中睁开眼,头露出水面,发湿漉漉地贴着脸。

杜恒熙坐起来,抹了把面上的水,手臂放在浴缸边缘,将头靠上满是水汽的墙面瓷砖。

他又想到白天在马场时金似鸿的话。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金似鸿要他抛弃曼丽。

但杜恒熙并不愿抛弃曼丽。曼丽家有沉重的负担,不得不把自己卖了赚钱,年纪大了就害怕一辈子困在那个恐怖的地方,自己买下她的理由只是因为她知情识趣。自己那时急于验证是否落下了终身的毛病,上了床才发现真成了废物,闹了这样一个笑话,困窘又难堪,曼丽没有取笑他白眼他可怜他,而是很好的化解了这种尴尬。自己买她即是为了堵她的口,也是为了她的这点识趣,仅那一刻的温柔就足以让自己以后都善待她了。

当然他对她心中是没有多少爱意的,也许在某一时刻也爱上过她。他时常觉得爱太缥缈,是倏忽而逝的感觉,并不是恒久不变的东西,连自己也把握不住,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寻不见了呢?

他对金似鸿的想必也不是爱,而是更顽固更可靠的本能,是人类耽于舒适、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喜欢金似鸿,这远比爱情来的持久。

他叹了一下气,沉重地闭上眼,平静下来后,就有些想摸根烟卷来抽。刚想叫小石头过来,又突然想起自己让他去军区送信了,只能无奈作罢。他身边亲信不多,尤其是缺少带在身边可以无顾忌使唤而不是当兵来用的亲信。

他无端地想到了用金似鸿替换曼丽养在公馆里的场面,虽然本来没这打算,却突然觉得这样也很不错,简直是很值得期待的美梦,有了一处秘密的温暖的可亲的巢穴。

也许是童年没有得到过什么好的东西,他对于曾抓住过的温暖总这样不舍眷恋,几乎执拗地保护。

而对于金似鸿提出的条件,他其实并不算太忧心。他是下了决心要得到金似鸿的,也不见得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招。毕竟金似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来天津闯荡的年轻小子,自己相比他,实在有太多优势了。

唯一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对金似鸿动起情来,自己身体这幅样子是否太不堪了?

他不由把手探入水面,试探着轻轻拨弄了那软绵绵的物事,死气沉沉的,他低下头看着水面下倒映出的模糊形状,他从不觉得这玩意儿丑陋,此刻却因此觉得卑琐起来。他下了狠劲又揉搓两把,疼痛让他清醒,对那无能的东西近乎生出一种憎恨。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湿漉漉地跨出去,擦干身体,取了件浴袍披上。进入房间后被冷飕飕的空气冻了个哆嗦。他爬上床,热水泡过的身体贴上冰凉的绸缎,很快地失去了温度。

他睁眼看着天花板,觉得手冷脚冷,于是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手拂过下身时,那里也冷得像块冰,被冰凉的手指抚过,连战栗都没有一点。

他无奈地收回手蜷起身子,火热的气息从嘴里呼出。他闭上眼,想到了白天的那个吻,脸颊就发烫起来,嘴唇上好像还残留着一点柔软的触感。也不见得全然没有反应,起码那时候他真实地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第11章 薛瞎子

青砖垒就的平房,外头圈出一个小院子,正中是砖砌的天井,角落生着棵树,一树的枯枝横叉在淡青的天空,缝隙间响起啾啾的成双的鸟鸣。

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青年坐在小板凳上,袖子向上挽起,半弯腰守着一个煤球炉,炉子上架着口锅,腾腾火苗从炉腔内燃起,白烟滚滚地往横里飘去。

那人目光灼灼地看着炉火,并不在乎熏燎的烟雾,拿着破蒲扇又扇了两下,即使盖着锅盖,香味也已经四散开来。

薛瞎子鼓动着鼻翼嗅了嗅,已经馋得口水直流,“小子,这鱼好了没有啊?”

金似鸿看了看火,坐直了身,“还没呢,这点耐心都没有,还想吃白食?”

薛瞎子忍气吞声地咽回了催促,好不容易钓上来的这十斤重的大鳜鱼,想想就鲜嫩肥美,令人垂涎三尺,的确得好好烹调。他是个瞎子,平常烧点白饭填饱肚子已费了大劲,这等时令美食不可糟蹋,于是好言好语地把人请过来炖鱼汤,有求于人不得不做小伏低,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点性子他还耐得住。

薛瞎子重又坐回靠椅上,拿起黄铜做的水烟斗自在地抽了一口,一口气吐完,他动了动鼻子,忽然又问,“咦,你身上到底是什么香?怪好闻的,你刚进来时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姑娘,比胭脂胡同的姑娘的熏香还厉害。”说着又古怪笑了笑,“你不会就是从那儿染上的吧?”

金似鸿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着的玉兰花串,花瓣垂下来,像个小小的铃铛,嘴角不由勾起,敷衍地回他,“你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余心余力去逛胭脂胡同?”

薛瞎子翘着腿,吧嗒吧嗒地响亮地抽着水烟,“那就是你不懂了,老了有老了的好,经验丰富,知情识趣,可比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崽儿讨姑娘的喜欢。你说吧,就你下头那把玩意儿,统共才用过多少次?又怎么能懂这里头的奥妙?把人带上销魂极乐?”

金似鸿并不想跟他开黄腔,在四周看了圈儿,然后走到院子里的梧桐树那儿折下了根一指粗的树枝。

薛瞎子听到他的响动,转动身子,仍对着他说,“说起来,司令给你放假,是让你回乡娶媳妇生个胖小子留后的,你非要跟着我这个半入土的老头子来天津做什么?”

煤炉上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在滚,金似鸿走回来重新坐下,闲闲地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削那根树枝,“怕你没死在战场上,却晕船吐死在水路上了。更何况我要是不来,你能指挥谁来帮你炖鱼汤?”

“啧,你小子少骗人,你会有这么好心?来了天津就不管我老人家了,在外头闹得风风火火,我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可没聋,”水烟斗的嘴口掉转方向,直指向金似鸿,“你真不得了啊,野心可大了去了!”

金似鸿用指腹抵着刀背,把那树枝上的疤口都削平了,“我有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你不肯说我就不知道了?”薛瞎子哼了声,叼回烟斗,“你胆子不小,敢来这儿置产业,但你以为天津卫是谁都能闯出来的?统共那么大点地,早被各种势力瓜分完了,你单人匹马的,哪有这么容易?当然你要愿意把司令搬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金似鸿淡淡说,“我不靠他。”

“你不靠他,靠别人不是一样?”薛瞎子又不死心地凑过去拿筷子去戳那锅里的鱼头,鼻子凑过去闻香气,馋得鼻孔都大了一圈,“我听说前两天你让那姓杜的给你店站了台?要搭上他的话可得小心,别抱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知道司令跟他父亲斗了这么多年。虽然现在他父亲斗输了,下了野,可我看那老头子心思还活络着,并不安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卷土重来,到时候跟司令打对台,争得你死我活,你里外不是人,还受司令猜忌。”

金似鸿不耐烦了,啪的一下放下小刀,从他手上抽出筷子,“给你吃的还堵不了你的嘴,得了,别吃了,这鱼我现在就端回去。”

“你看你看,怎么说着说着就急眼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罢了,未雨绸缪总比惹祸上身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强。”薛瞎子说了两声,就抬手去抢锅子。

金似鸿眼疾手快地压了他的手腕,“急什么,得再煮一会儿,还没到时候。”

薛瞎子一阵悻悻,“哎哎,好了好了,这事你是权威。”

两人重又坐下。

金似鸿已经把那树枝处理完了,对折两半,从怀里掏出之前买糕点捆扎的棉绳,利索一扎,竟然成了个弹弓的模样,又用小刀在顶上钻了两个孔,只是还缺根皮筋。

薛瞎子没什么事,就来跟他闲聊,“说实话,你来天津究竟是做什么的?”

金似鸿说,“也没什么,我以前从这里出来的,叶落归根,我的根就在这儿,我也有朋友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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