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似鸿在心里闷笑,知道杜恒熙上了薛瞎子的当。
那薛瞎子的药不过是些固本强身、增强体质的基本货,用的最多的就是甘草,再加一点虎鞭鹿茸,除了让人气火上升外,喝了无害但也绝不会有什么效果。薛瞎子是放长线钓大鱼,要好好把人盘剥一番,所以也不急着用他的秘密武器。
病急乱投医,杜恒熙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会相信这种赤脚医生。
第13章 打发
药吃到第三天,越吃越热火上升,心绪烦躁。早春的时节,他在屋里生生闷出一身的汗来。
杜恒熙穿着身轻薄的绸衣绸裤在屋里走来走去,烦闷不堪,看什么都不顺眼,连浇花的花匠,因把水洒在了他经过的道路上,都被他责骂了一顿。从庭院走进屋子,解了领口的扣子,拿报纸当扇子扇风。小石头给他端了碗冰镇的燕窝来给他降温,杜恒熙一手端过,两口喝下去,一线冰凉顺着喉咙落进胃里,才稍微平复一点。
晚上他推了宴请,提前吃了饭回房,却看到房门口站着个小人,走近一看,面容有些熟悉。
那人看到他眼睛一亮,扑上来,临近身了又不敢碰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叫他老爷。杜恒熙这才想起来是那天那个福生。
“你等在这做什么?”杜恒熙问。
福生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小……小的,给老爷暖被窝。”说着就膝行着要往房间里走,被杜恒熙一把拎着后脖领子提了起来,“谁说我叫你了?”
杜恒熙那天无非是一时起了兴致,并没有每夜要人陪寝的怪癖。“今天不用你,你干自己的活去吧。”
杜恒熙自觉自己还算和颜悦色,并没有说什么重话。
福生却一下哭了,“老爷,您好人有好报,不要辞退我,我全家就只我这一份工,您给的钱都被赌场的人抢走了,如果您不要我了,我们家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变声期的哭声最为尖利,杜恒熙被他哭得心尖一抽,险些犯病,“别哭了,我什么时候说要辞退你的?”
福生抽抽搭搭,“王,王管家说的,说我明天起就不用来了……”
杜恒熙把管家叫了过来,管家很无辜,说是小石头的交代,小石头是杜恒熙身边的人,他就以为是杜恒熙嘱咐的。
又把小石头叫了过来,杜恒熙盯着他,“是你说要辞退他?”
小石头安静地垂首站着,“是的。”
“为什么?你还说是我的意思?”
小石头说,“他没伺候好您,留着也没用。”
杜恒熙眉毛竖起来,“谁说他没伺候好我的?你还敢擅作主张了?”
小石头不吭声,简直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
杜恒熙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管家说,“你带他去安置一下,给他找份活干,我还不至于连个下人都养不起了,没必要断人生路。”
王管家点头应下。
福生心定下来,擦干眼泪,又重重朝杜恒熙磕了头,很感激地道了谢,被王管家带了下去。
现在就剩小石头和杜恒熙两个人了。杜恒熙看着他,“你现在胆子大了?”
小石头垂着脑袋,只给杜恒熙看到泛青的头皮。
“明天去领三十鞭。”杜恒熙冷冷说,转身砰的关了房门。
煎熬到半夜,体内像揣着个火炉,杜恒熙实在热的睡不着,直愣愣僵尸一样躺在床上发了会呆,干脆坐起来,到庭院内凉快一下。
绕着花坛散步,月色如水,夜风清凉,吹动了睡衣下摆,枝叶摩擦簌簌作响,风里涌动着花香。
他深吸一口气,侧头时正看到小石头站在一楼窗户后头看他,黑€€€€一道闪了一下,又像鬼一样不见了。
杜恒熙转回身,见怪不怪。
果然不消片刻,小石头从门里走出来,拿了件外套出来给他披上,“爷,小心着凉。”
杜恒熙侧脸,余光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在自己肩膀上滑了一下就落了下去。他被那种白蛰了一下眼睛,是经年不见光缺少血色的苍白,甚至有一点死气。明明隔着衣服,还能感到一阵冰凉。
杜恒熙低下头,用两只手抓紧衣服,“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石头低声回,“5年了。”
“那今天也19了。”
“是。”
小石头比金似鸿晚来一年,金似鸿离开的后一年,他捡到了小石头。小石头待他也很好,甚至有一点愚忠,但杜恒熙心里一直有根刺,经年累月也拔不掉,他总会记得小石头曾是他父亲的手和眼,曾经用来监视过他,控制过他。对背叛过他的人,哪怕只有一次,有难以言明的苦衷,他都无法忘记。
杜恒熙想了想说,“年纪不小了,也可以娶媳妇了。你要是想成家,我可以找人帮你说个亲,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绝不会亏待你。”
后头沉默了一会儿,杜恒熙才听到他说,“大爷,您要是嫌我做的不对,可以惩罚我,就是不要让我走。您知道,我是没处可去的。”
杜恒熙说,“我给你买套房子,再置办好家具,娶了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算是家了,怎么会没处可去?”
“如果您是问我要不要,我肯定不要。如果您是嫌我烦,想赶我走,那您不用费这么多心思,我直接走就是了。”小石头声音闷闷的,已经有些负气。
杜恒熙失笑,“我没事赶你干什么?好了,你不要就不要吧,本来是好事,倒说的我成了恶人一样。”
小石头顿了一下说,“爷要是因为那个小子才生气的话,我是因为他在外头借您的名字出风头,传些不干净的话,我觉得您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就帮您办了。”
“他说了些什么?”
小石头顿了顿,低声说,“说他跟您的床事。”
杜恒熙瞳孔缩张了下,半晌好笑,“我可没碰他,他才多大?”
小石头说,“他说了一半,外头又传开另一半。”
想想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文章可做。杜恒熙立在花园中央,一时竟不知道拿那小孩怎么办,小石头陪在他身后安静得出奇。
说起来还是自己错怪了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杜恒熙侧头对他说,“挑个错把那个人打发走。你自己明天去账房那儿支笔钱,我放你一礼拜的假,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不用跟我交代。”说完就转身走了回去。
小石头留在原地,天上圆盘似的月亮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漆黑的眼睛大睁着,却显出了一点迷茫。他跟了杜恒熙太久,陡然得了自由,他竟想不出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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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日,那个福生就因打碎了一个古董瓷瓶而被彻底赶出了杜家,没让他赔钱,已经是大人有大量。他还想找杜恒熙求情,但已经彻底地断绝了见他的机会,杜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撵死他比撵死个臭虫还要省力。
小石头简单收拾了点东西,早上来跟杜恒熙道别,郑重地鞠了个躬,说自己七日后就回来。
杜恒熙慢腾腾抽着根烟卷,什么也没问,挥挥手就让他走了。等小石头离开,一根烟卷抽完,杜恒熙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趟,往常他会去楼上书房看看书练练字,或者去庭院内走一走,剪剪花草,可今天他什么都不想做。
凝神细听,空旷的客厅内此时只有立式西洋钟单调的钟摆声。因杜恒熙喜静,家里的下人都很自觉地会躲开他,连小石头行动起来也是悄然无声的。
杜恒熙独自站着,竟然觉出些无聊和寂寞。蜗居在天津做寓公的日子,实在是太单调乏味了,他是个武人不是个梅妻鹤子的隐士,终日读书静坐的日子只能作为一时消遣,太长久了他的骨头会生锈老化。
他想着前日收到的电报,知道北京的局势现在也乱得一塌糊涂。安朴山赶走了杜兴廷,也坐不稳总统的位子,毕竟是土匪流寇的野出身,资历威望都不足,他坐上去,各省都不会服他,只有请本来已年迈退隐的赵炳均出山,他自己隐在幕后,当了内阁总理,而赵炳均自有风骨,有自己的治国理想,双方摩擦不断,矛盾横生。
再加上之前安朴山为了对付杜兴廷,从西安请了别号西北王的马回德入京,也算是引狼入室,请神容易送神难,马回德在京内赖着不走了,手下兵将常传出滋扰城中百姓的事,京内多有抱怨,舆论沸沸扬扬,各方形势都对安朴山很不利。
安朴山腹背受敌,杜兴廷的机会就来了。这也是为什么近段时间他都不在天津,行事隐秘且活跃。
杜恒熙有预感,自己在天津待的时间并不会太久了。
杜恒熙又四下看了眼这座大而冷清的西洋公馆,觉得其实无聊寂寞也有无聊寂寞的好处,也许等他回到了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他还会怀念起今日的闲适来。
等到第七天,杜恒熙去了薛神医那儿。
他这次是下决心要讨个说法的,如果真是庸医就砸了这瞎老头的院子,自己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白吃了七天的药,受了七天的罪,竟然一点成效都没有。杜恒熙对他简直有些咬牙切齿,因而这次登门全没有第一次时的客气,很有一种找茬挑错的气场。
瞎老头却很淡定,“看样子,这副药对先生是没有效果了?”
杜恒熙没吭声。
“治疗也分内服外治,内服药温和疏导,若是没有效果,就是疑难杂症,需要些不寻常的手段,先生若是相信老朽,不妨再试一次?”
杜恒熙将信将疑地被他领进了内堂的一间小屋子,门口挂了厚重布帘,掀开进去,里头乌漆嘛黑,没有一点光,只当帘子掀开,投进一点日光时,能看清里头摆着个巨大的浴桶,热腾腾的水蒸气袅袅上升,屋里充斥一股浓郁的草药香。
“这是药浴,浸泡的药材不能见光,否则疗效会大打折扣。先生泡澡时,我会给先生做脐熏和针灸,隔五日泡一次,不出月余定能见疗效。”
杜恒熙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水,并不是很想相信他。
薛瞎子说,“老朽眼睛不便,手也不稳,中途会有个徒弟来帮助我,先生请不要见怪。”
杜恒熙思虑一番,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信他一次,也无妨。若是再无效,就不是砸院子这么简单了。
第14章 耻
脱了衣服,叠好放在椅上,因老头是个瞎子,赤身时,杜恒熙倒也没觉得怎么扭捏不自在。
跨进浴桶,药浴的温度出奇的烫,刚坐下去,皮肤甚至有针扎的刺痛,不过浸泡两分钟,他已经隐隐沁出了汗。
水深齐肩,中草药味道浓郁,还有股蜜奶一样的香甜气味。杜恒熙伸手撩拨水面,漂浮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根茎状的药草。他把手浸没水中后,抬起闻了闻,连手指上都是一股势头强劲的味道,几乎熏得人头脑发昏。
他扭头叫住薛神医,问他往这里头放了些什么东西,怎么香成这样了?
薛瞎子说,“是些麝香、龙骨、槐皮等物,可以温阳散寒,滋生阳气。”说着打开了一个布包,里头是一排银针,薛瞎子说,“麻烦先生闭下眼,老朽要为先生施针了,过程中眼万不可睁开,否则刺激到了旁的穴位,恐对先生身体有害。”
杜恒熙点点头,看他准备好了,薛瞎子就摸索着在他眼周穴位上施了针。
杜恒熙放松身体,闭着眼,全身浸泡在热水中,闷热空气中都是一股香黏味道,由毛孔钻入皮肤底下,浑身酥麻。也不知针扎在了何处,一阵倦意涌上来,杜恒熙瞬时有些昏昏沉沉。
薛瞎子缓声道,“先生要是困了的话,不妨休息一下,药浴半个时辰,中途我那小徒会进来为先生换水,防止水冷了,丧失药性。”
杜恒熙头枕着浴桶边沿,迷迷糊糊听进去一点,却已经不清醒了,点了头便算知道。
听他呼吸平稳,薛瞎子直起伛偻的腰身,收拾起布包,走到桌前,拨了拨熏香,让味道更散开些。又在屋里站了会儿,听杜恒熙的动静,确认无事后,才掀开布帘子走了出去。
外头院子阳光温暖,金似鸿就站在院子的天井旁边,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一身熨烫笔挺的雪白衬衣上,将睫毛的末端照得发亮,肩背宽厚,有棱有角,显得格外挺拔精神。
薛瞎子走到金似鸿身边,心里有些惴惴的,压低声音,“你究竟是想做什么?不要太过分了,我不过是图财,可不想连命也搭上。”
金似鸿在太阳底下站了这一会儿,已经晒得面颊有些泛红,他转过头垂下点眼,“不会有事的,我请人看过,这方子的确对他有好处。他如果真被你治好了,他该感谢你才是。”
薛瞎子结巴两声,“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兽医,恐怕没这么大本事。”
金似鸿耸耸肩,“不妨试试呢?”
他又将视线转向那间不透光的堂屋,日头挪了点,他颇有耐心在等,等药效浸透,发挥作用。他想杜恒熙现在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一番,发现想象不出,他实在没有见过。金似鸿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磕了磕下唇,只觉得那应该是很诱人的样子。
他见惯了杜恒熙高高在上的形貌。以前,他是少爷,自己是仆人,总比他矮上一截。虽然自己并没真的拿杜恒熙当少爷,敢闹,敢吵,两人生起气来,也会动上手。自己敢这么无顾忌,说到底不过是看准了杜恒熙依赖自己,不会真的和自己摆少爷架子。自己也拿捏着度,真心实意对他好,否则真拿权势来压人,自己这身贫贱骨头只怕早被压的粉碎。
他前半个人生里,从无所知到有所觉,已经被压缩的只有一个杜恒熙。他爱他,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发现,也说不上究竟爱他什么,总之在成人后,他就对杜恒熙有了欲望。
前日听他说喜欢自己,实在是很高兴。
金似鸿想起那个吻和杜恒熙慌乱的样子,就有些自得。知道自己于他还是很不一样。
但也仅止于此了,杜恒熙的喜欢轻易又廉价,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抛出去,给了一个不够还要给许多个。金似鸿在军队里时,就听多了小杜帅的风流韵事,身边跟着的副官个个都样貌俊俏,身段风流,很难想象是靠什么被选上来的。来了天津也不消停,从妓院里赎了个姑娘养做外宅,又和家里的年轻下人搅和不清,被人在市井街上嚼舌头论短长,到后来腻了就把人赶走,实在是全无良心。
金似鸿想到这,心就有些冷了。
他可不要做供杜恒熙挑挑拣拣的许多中的一个。还和从前那个没懂事的小屁孩一样,侥幸被选中,就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是撞了大运。却不知道那样的他,是没什么自我权利的,不过任人鱼肉,可以想宠爱就宠爱,想抛弃就抛弃,被欺辱打压都不能反抗,得一点施舍的好处就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