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20章

“这么长时间吗?”

金似鸿说,“最近有些事,厂里一时半会排不上,我会给你催着的。”

杜恒熙突然抬眼望着他笑了笑,“什么事,你是有什么困难吗?”

“怎么这么问?”

杜恒熙转回眼,“也没什么,怕你答应了又反悔,害我家里的人白高兴一场。”

金似鸿抱着手臂,乐呵呵地说,“不会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金似鸿走后,杜恒熙扭头叫来了瘸腿刘,他是赌场中专门给赌客放贷的。

短期内筹措资金,银行不肯放,就只能去民间借款。而杜恒熙早已跟天津内几家有名头的银行打过招呼,他想金似鸿如果真那么想要俞仲承的产业,想要成为行内的龙头老大,就会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不去借。

到时候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商铺没买到,还会白白损失一大笔利息,如果资金转不过弯,就不得不卖掉手头的股票,就又是一场大出血。

办妥这么桩事,想到金似鸿反应过来吃瘪痛苦的样子,杜恒熙总算身心舒畅起来,觉得自己出了口郁结的恶气。

金似鸿这么贪心,这么爱财,这么爱算计,踩到他的痛脚,才能让杜恒熙高兴。

第28章 付诸流水

金似鸿带人量完衣服,从杜恒熙那边出来,日头快落了,天边是一片艳丽目眩的酡色。

唐双喜已经在外头等的不耐烦了,地上扔着一堆烟头。一见到金似鸿,他就匆匆忙忙跑上去,“金哥,你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唐双喜急的脸上冒汗,“家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要见你,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凶神恶煞的。”

金似鸿坐车回去,到他那套半新半旧的小洋楼,门前果然停着两辆军部用车。

金似鸿也是满心疑惑,迈步进房,穿过门厅,看见两个穿着黄色校呢军衣,脚蹬长统马靴的人正襟坐在沙发上,有种威风凛凛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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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看到金似鸿回来了,动作整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靴后跟黄铜制的马刺碰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腰背挺得笔直,“金先生吗?”

金似鸿迟疑地一点头,“两位是?”

其中一人说,“我们奉安总理的指令,请金先生过去一趟,总理想见您。”

金似鸿了然了,唐双喜却急出了热汗,“什么总理,这么大的架子?”趁着金似鸿跟着两人往外走,唐双喜忧心忡忡冲他耳边嘀咕,“有危险吗?要不要我们也带点人去,就算不打架,壮壮声势也好。”

“不用,别喊打喊杀的,你留在家里等我,我应该很快回来。”说完金似鸿就跟随来人上了军用卡车。

安朴山一行下榻在花园饭店,住宿区是个美轮美奂的庭院样式,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两边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金似鸿跟着两人七弯八拐地走进一幢小楼,安朴山正背着双手在走廊处逗弄檐下挂着的一只八哥,那八哥早被驯成了鸟精,跟人一样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安朴山逗得合不拢嘴。

“总理,金先生到了。”两位军官把人带到就退下了。

金似鸿向前一步,恭敬地低头说,“总理好。”

安朴山转过身,他是个黑瘦的矮小身材,但眼睛很有精神,望过来的目光像两道锐利闪电,看到金似鸿时,猛地抬手一拍他的肩,“昨天你不出现我还不知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金似鸿不躲不避,弯着眼睛笑说,“司令神机妙算,我去哪怎么会瞒过您的眼睛?”

安朴山走到放在走廊的躺椅上坐下,旁边的矮几上放着壶茉莉香茶,他拿起杯子咂了一口,“要玩要看花花世界就去上海,想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就回老家,结果你跑来天津做什么?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勾着你跑呢?”

金似鸿说,“没什么东西,这里离北京近,安全,我就在这里做点小生意。”

安朴山笑着,“知道为以后打算,还挺有远见。”他把茶杯放下,“我放了你三个月的假,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商人之类的小打小闹,总归不是你的正经事,你也别玩过了头,差不多了,就交给手下人打理。你是要替我带兵的,龟缩在这种地方怎么行?只会消磨自己的志气。”

金似鸿乖顺地点头,“司令教训的是,等上了正轨,我就不管了,专心跟着司令走。”

“有什么麻烦的,要我帮忙直接开口就是。”安朴山对自己喜爱的手下,态度总是很亲切大方,在这种小恩小惠上从不吝啬。“不过我随时可能要你归队,你可不要延误了公事。”

“是。”金似鸿恭敬点头。他知道安仆山笼络人的手段,但并没打算借他的势力,这是他自己的事,他并不想多欠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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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和杜兴廷谈过话后,杜恒熙就让小石头带了口信给刘安,接到消息,刘安干脆直接策马进了天津城,总算还知道乔装打扮,掩人耳目,没有闹到大张旗鼓的地步。

他和刘安约在华人界的一家茶楼,将杜兴廷的意思简单转达。刘安的态度很矛盾,他对杜恒熙忠心不假,否则也不可能一个口信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但要让他公然反对总统,他又有些生畏,搞不好举事就成了谋反。现在民国刚刚成立,虽然阳奉阴违,但口号喊得都是民主自由权利,如果处理不好,破坏共和,那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

赵炳均之前为了排挤安朴山,放权给马回德,把京内搞的一团乱,惹得民怨四起,安朴山借机称病离京休养,是在火中添了一把柴。各省督军都认为是赵炳均嗜权逼走了总理,十分不满,纷纷通电希望赵炳均将安朴山请回来。

但局势到现在这地步,还是少了一剂猛药,

杜恒熙也明白他的顾虑,并不要求他即刻做出答复,允许他再观望一段时间。杜恒熙只要看到刘安对自己的忠诚态度就够了。他知道,到箭在弦上的时候,刘安服从军令的本能会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跟刘安结束会面,杜恒熙坐车从外头回到家,他把大衣帽子递给佣人,刚抬脚跨进大门,就听到二楼爆发出剧烈争执。紧接着砰的一响,房门霍然被拉开。

杜恒熙意外看到白玉良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杜兴廷紧随其后,一手捂着额头,头上赫然一个青肿大包,他抬手指着白玉良,指尖颤抖,“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白玉良面色铁青,脚步不停,一点都没把这种威胁当回事。杜恒熙在楼底下听了,也觉得这话简直孩子气。

见白玉良不理他,杜兴廷狠狠一拍楼梯扶手,铝制的雕花楼梯被他拍的一震,气急败坏地喊,“你想清楚了,不管你到哪里去,谁敢收留你,我就灭了谁的九族!我看到时候谁敢跟我作对!你是跑过一次的,那结果你自己再清楚不过!”

这话点着了白玉良的火头,他猛地转过身,原本秀气的五官都狰狞起来,“你杀!你除了杀人还知道干什么!”

杜兴廷手指哆嗦,看架势仿佛随时要气得背过气去,“你不知好赖!我养大的你,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野狗叼走吃了。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到头来我还要看你的脸色。你现在在外头的威风都是我给你的,没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有谁还会恭恭敬敬喊你一声军爷!”

“你养我是为了干什么你心里没数吗!”白玉良大睁着眼,眼眶里瞬间涌上了眼泪,“是,我是不算个东西,我不能文不能武,做什么都做不成,除了生了张嘴吃闲饭什么都不会,我这么没用你还留着我干什么?还是我生来就是被你糟蹋的吗?!”

“糟蹋?好啊!”杜兴廷气怒到脸已经变形了,“所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糟蹋?我对你怎么样你一点情都不领吗?我他妈二十年养条狗都知道在我回来的时候叫唤两声,要钱给你钱,要当官就给你当官,我到底是有哪里对不起你了?”

白玉良面上已经全是眼泪,话都有些磕绊,“你愿意救我,养我,我感谢你,你就像我父亲一样。可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你不知道,在军队里,不管我做什么,去哪里,别人都在背后笑话我,说我是废物,是兔子,除了在床上……”他脸色发青,嘴唇哆嗦了下,还是没办法说完。

杜兴廷看他哭泣,脸色变了变,僵硬地放柔了语气说,“小白,你别怕,谁在背后嚼舌根,看我不打烂了他的嘴。要是军营里呆不惯,你就回来,这还不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吗?我是糟蹋你吗?我心疼你还来不及。”

白玉良仰头看着杜兴廷一会儿,他觉得杜兴廷实在是胡搅蛮缠,又无所不能到他逃不开的地步,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目之所及都是他的身躯覆盖下的阴影。

他精疲力尽地垂下头,像一只被拗断翅膀的金丝雀,什么话都没再说,身躯摇摇晃晃地踩着楼梯离开了。

杜兴廷见他还是走了,在楼上僵站片刻,眉眼阴沉,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白玉良甩了一记耳光,随后转回身,房门被重重关上。

等人走光了,杜恒熙才从楼梯底下交叉的角落里走出来,他以前总能听到杜兴廷和白玉良的争吵,已经习以为常。

不仅吵还会打起来,最厉害的一次,杜兴廷下令把白玉良在一间黑屋子里关了半年,那段时间,杜兴廷的脸上总带着抓痕血瘀,性情也是极度的暴躁易怒。

他无法置喙父亲做的事,只是对父亲会这样疯狂于抓住一个男人感到不可思议。

夜里,杜恒熙独自站在卧室窗前,看到楼下花园有一点微弱的火光。

他想了想,披了件衣服,下楼去察看。隔着几株常青树,才发现是白玉良蹲在那儿,守着一个燃着火的铜盆,垂着眼睛在烧纸,脸上还残留泪痕,被火光一照,白玉般的脸庞斑斑驳驳。

这是给死人祭奠的架势,但他烧纸时的神情是很麻木的,并不见痛苦或者追思,好像只是例行公事的规矩。

纸灰在空中四散,杜恒熙慢慢走过去,觉得这很奇怪,白玉良要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却不是因为什么坚定的思念或者情感,反而敷衍呆滞,好像这么做只是一种习惯,

他很好奇白玉良祭拜的是谁,但这里连个木头牌位都没有,也不能张口去问。

他在花园里安静站着,白玉良烧完纸就站了起来,和他对视时,不由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少爷怎么来这了?”

杜恒熙看着铜盆,还是没有忍住,“你在祭拜谁?”

白玉良摇摇头,神情冷淡,“不是祭拜,只是烧一些没用的东西,请你不要告诉大帅。”

杜恒熙看了他一会儿,放弃了盘根究底的打算。

他对这样的情感纠葛并不太敢兴趣。时过经年,杜兴廷的花边新闻,白玉良的前途命运,并不值得被他放在心上。

虽然小时候他的确曾将白玉良当成假想敌。毕竟父亲对白玉良比对他好太多了,好像那才是杜家的少爷,常让他感到危机,生怕自己随时会被抛弃被取代。

白玉良成人的时候,杜兴廷给他办了个声势浩大的成人礼,杜恒熙目瞪口呆于杜兴廷还会为人花这么多的心思。

楼下在办宴会,他被关在房间里学习功课。金似鸿被管家叫下去帮忙,中途偷偷给他藏了块蛋糕带上来。杜恒熙用手指沾着奶油吃,却食之无味,有些酸酸地想,他从小到大的生日杜兴廷一次也没为他庆祝过。

楼下太忙碌,仆人抽不出空,杜恒熙的晚饭被遗忘了。一块蛋糕没有吃饱。半夜他跟金似鸿溜出去找吃的,只找到几块糕点,回来经过走廊,却听到了声异常惨厉的凄叫从父亲的房间传出来,还处于变声期的音调,扯破了,简直像被扼住脖子的鸭叫。

惨叫声太绝望悲恸,他被吓了个半死,几乎想要跑过去问发生了什么,被金似鸿箍住腰拖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他跟金似鸿两个盘腿坐在床上,他却好像有了幻听,还能断续听到那种痛苦的叫声,已经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做什么?”他打了个寒颤,抓着金似鸿的手问他。

金似鸿掰了大半糕点喂给他吃,然后把剩下的塞进嘴里,很干脆地摇头,“不知道,横竖不关我们的事。”

很快,杜恒熙就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他们称白玉良是兔子,天生的贱货,他们在表面上恭敬,背后却嗤笑。

杜恒熙就不再羡慕白玉良了。

他知道杜兴廷打自己,严厉管教起码是怀抱期望,自己是少爷,白玉良只是杜兴廷取乐的玩意儿,是娇养的金丝雀,养在温室观赏的花,否则也不会长到现在连书都不给他念。

白玉良都18了,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外表光鲜,内里草莽。

杜恒熙静静想着往事,白玉良经过时,他退开一步,夜风吹鼓起他的外袍,他看着白玉良料峭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生活在同样的地方,看似有同样的条件,可命运却截然不同。

幸好,我不是他,杜恒熙冷硬地想,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没过两日,瘸腿刘兴冲冲地来找杜恒熙禀报,说他敲了金似鸿整整一万块的竹杠。

为了筹钱,金似鸿连那套新翻修的小洋楼都折价卖了,搬进了一所暗无天日的小公寓里去。

这笔钱瘸腿刘不敢私藏,连本带利地都带给了杜恒熙。

杜恒熙数了数钱,心情很好,从里头抽了三成赏给了他,瘸腿刘立刻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晚些时候,杜恒熙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接起来,喂了两声,那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均匀的呼吸。

杜恒熙瞬间知道了是谁,他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就这样浪费电话费下去吗?”

那头顿了下说,“我换了房子,里头没有电话了,只有公用的一个,怕你找不到我。”

杜恒熙说,“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你的。”

“那就好。”

杜恒熙用手指拉扯着电话线,慢慢坐下来,“那衣服还送来吗?”

“送。”金似鸿说,“就是要再迟一点。”

这一下杜恒熙垂下眼睛,并没有催促,慢声慢气地说,“没事,迟一点就迟一点,反正也不急着用。”

“好。”

这一声之后,金似鸿也无话了,两人又陷入静止的沉默,过了会儿,金似鸿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

金似鸿挂了电话,坐在他新赁下的小公寓楼里头,头顶上的电灯线不太稳定,灯光摇晃着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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