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27章

杜恒熙一惊,没想到安朴山之前一直左右推脱,现在却办的这么快,略一迟疑,“可我还在服丧期间。”

“你不用着急,服丧27日也就够了,公函一来一回,再加上通电和赶路接任的时间,几乎差不多。”安朴山似乎将一切都算准了,他徐徐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杜恒熙,“只是我让你去接管三湘,你有信心吗?”

“不知道郑督军去了哪里?”杜恒熙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不放心地问。

郑留梓虽然不是老将,威望能力也不足以成为一省督军,纯属于运气好,捡了个便宜。杜兴廷倒台后,祸首清算,势力瓜分,其中有两位将领为争夺三湘的统辖权,已经撕破了脸,险些兵戎相见,都眼馋一省的税赋兵役,想将其划分进自己势力范围,可偏偏谁都没有打服对方的实力,

这种势均力敌的场面,给谁都不合适。为防止一方不服,日后此地频发战事不得安宁。安朴山只得将郑留梓这种无门无派相对青白,土生土长的军官抬上来,以堵了双方的嘴。

但这两年做下来,郑留梓总算还培养出了一点影响力,无缘无故将人拿下来,保不准会引发兵变。

“我将他升做了两湖巡阅使。”安朴山淡淡道,嘴上还叼着根尚未点燃的烟,“他名义上管着你,但巡阅使有没有实权,全看该省的督军有没有能力。他可以是个虚职也可以将你压得喘不上气,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信心。”

杜恒熙一下就明白了安朴山的用心,不愧是个老狐狸,进可攻退可守,升了人的职位,就卖了人情给人。自己不行,他还有郑留梓做替补;自己起了异心,郑留梓就可收权,做名副其实的长官。横竖三湘都逃不脱他的控制。

就算重重设陷,这仍然是一块流油的肥肉,慷慨的赏赐,对杜恒熙而言是不可错失的机遇。

杜恒熙微微笑了下,他素来能屈能伸。应酬、阿谀、迎奉等官场事故从小就耳濡目染。此刻恭敬而不失身份地凑身过去,划亮了火柴,替安朴山点上烟,“那小婿就多谢岳父大人了,定不会让您失望。”

一切板上钉钉,本来杜恒熙只需要安心在家等着委任书生效便可。

却没想到,不过三日又出了变故,而且是足以扰的风云变色的变故。

医院中昏迷的杀手醒了,在警方的一番拷问下,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让警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名字€€€€现任交通总长丁树言。

丁树言,若说他是幕后主使倒不足为奇,此人性格浮躁冲动,专爱兴风作浪,卖弄聪明,却又偏偏能力不足,往往将事情搅到难以收拾的程度。但因他是马回德的小舅子,对其忠心耿耿,马回德还偏偏看上了他的好斗和不安分,对他委以重任。曾为了将他安插入内阁,和安朴山爆发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安朴山离京,使得二十多名德高望重的将领发出联名通电,历数总理缺位的危害,明枪暗箭地讽刺马回德是罪魁祸首,指责赵炳均识人不清,祸起萧墙。

现在安朴山和杜兴廷联手交好,丁树言为了替主子出气,做出这种冲动的事,雇佣一批刺杀团队,倒可以理解。

一石激起千层浪。

杜恒熙刚刚收到这个消息,还没消化完,王国惠等人便带着一干将领找上门来,李邵宜脾气火爆,刚进门就扬言要杀到北京,要让马回德给个交代,用丁树言的人头来拜祭老友。

“马回德不将我们这班老家伙放在眼里,我们又何须跟他客气?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老爷子越说越气,拄着手杖的手更是簌簌发抖,抓着手杖重重磕了两下地板。

几人商量到中途,王国惠突然发话,让人去把安朴山请来,不出30分钟,安朴山也到了,几人对安朴山恭维一番,随后屏退左右,转入书房密谈。

知道事关重大,杜恒熙全程都很少说话,一场谈话从中午持续到月上西天,众人才余怒未消,疲惫不堪地四散回家。

家中落了冷清,杜恒熙独自站着,许是连日来精神损耗过大,手脚有微微的凉意。他闭了闭眼,有一些迟疑和无所适从。

打不打,如何打,有多少赢的把握?

此前一直说,局势发酵少了一剂猛药。

现在猛药有了,可敢不敢?

第39章 走

夜黑星稀,安朴山坐上汽车从杜家离开。

他坐在车内,想到事情发展如此顺利,长松一口气,眉眼间见喜色,禁不住要放声大笑。

因他显得过于兴奋,跟随身边的秘书不禁好奇,“总理大人是见了什么高兴的事?”

安朴山向后靠坐着,本是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一点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面色已变得冷酷严肃,“这也是你能问的?”

秘书见他变脸就跟翻书一样快,知道他喜怒无常,怕他责罚,吓得面如土色,“总理宽恕,是我多嘴多舌,僭越犯上。”

但安朴山今天心情的确不错,看他吓成了这幅倒霉蛋的样子,又觉得好玩,笑起来,玩笑似的呼了人后脑勺一把,“行了,跟你开玩笑的。明天你帮我去把金似鸿叫来。这小子玩了这么久了,也该给我干点正事了。”

翌日,金似鸿在安朴山的书房外站着整理了衣着,他把袖口翻下来,仔细拉平。

想着来叫自己那位年轻秘书,怎么一副没有血色,说话都不利索的样子,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惊吓。

他推门进去,安朴山正在书桌后看发来的电报,见他进来了,第一句话便是问,“现在陆军16师是谁在统领?”

金似鸿一愣,老实回答,“是陆安民陆将军。”

“我稍后会发电报让他带领军队分水陆两路向北挺进,李佩尧已经在保定准备好了营房,你们就驻扎在那里。”

金似鸿吃了一惊,“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肯定会引起恐慌。不知是出什么事了吗?”

安朴山哼了一声说,“也不一定会打起来,防患于未然罢了。让他知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嫡系,但也不是无兵可用,只能束手待宰的人。”

说着他站起来,背着手走到金似鸿面前,“陆安民是你的上级,对你有提携之恩,资历老威望高,之前论功行赏时你不跟他争师长这个位置是对的,说明你懂进退,有良心。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事后你说你要休息一段时间,我也给你放了假,但一味退让。全无进取之心的话,人就成了废物,你这次回去后还是带你的独立团,表现好了,等到合适时机,我对你自然有其他的安排。”

“是,多谢司令。”金似鸿没再推辞,老老实实接受了任务。

他正想走时,却有副官来通报,“老爷,杜少帅来了,就在楼下,是直接请他上来吗?”

金似鸿听到杜少帅这三个字就一愣,没料到两人赶的这么巧。

安朴山站起来,“不用了,你让他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下来。”说着转向金似鸿说,“你还没见过这位少帅吧,你们以后会常打交道,正好跟我下去认识一下。”

金似鸿僵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侧身对着大开的书房门,隔了一条走廊,楼梯望下去,就能看到被引入客厅坐在沙发上的杜恒熙。正背对着自己,背脊很挺,穿了件深色的马褂长袍,手臂还绑着黑纱。

安朴山已先他一步,出了门,转头见他还停在原地,颇不满地说,“走吧,还要我三催四请的吗?”

金似鸿可不想就这样跟杜恒熙撞个正着,他眉一皱,突然躬下身抱着肚子做疼痛的样子,“司令,恐怕不成,我肚子疼的厉害。”

安朴山一脸莫名,“怎么这么突然?”

金似鸿回答,“可能是昨晚吃坏了肚子,在客人面前失礼就不好了。”

安朴山蹙眉,踢了他一脚,“得了,扶不起的阿斗,自个儿回去歇着吧。”说着就转身下了楼。

待安朴山走后,金似鸿才慢慢直起腰,他垂眼看下去,能看到杜恒熙和安朴山在饮茶交谈。

金似鸿想,若就这样下去见了面,恐怕自己还要给他行个礼的。民国成立后是不大兴这玩意儿了,但为表尊敬,杜恒熙不受,自己也不能不做。

他借了顶帽子遮住脸,悄没声儿地从楼梯下来,从后门溜走了。

杜恒熙自进到客厅就觉得后背凉凉的,坐那儿尤甚,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

他低头喝了口热茶,突听到楼梯那儿有走动的声响,转头去看,只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背影,“刚刚这儿是有客人?”

安朴山不甚在意地点头,“是我的部下,挺伶俐的一个小子,下次倒可以给你引见一下。你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材,要是觉得可行,你就把他领走。”

“那我岂不是夺人所好?”杜恒熙笑了笑,没有多想,又喝了一口茶,一直盯着他的那股压力终于消失了,他感觉松快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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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金似鸿那儿送来了一批新制斜纹布军装,他穿上后看着全身镜里的自己。新军装整洁挺括,将人也衬托得相当笔挺英俊。

他看着镜中的人发了会儿呆,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

只是突然觉得相比于打仗,自己可能还是更喜欢做生意,起码是个文明的手段。经商对某些人来说是掉身价的事,他倒觉得如鱼得水。

在他发呆的功夫,楼下有人叫他的名字,说是有人找他。

金似鸿将军装脱下来,走下楼,看到楼下站着个一身灰布衣服的人,是小石头。见到金似鸿,小石头毕恭毕敬把他当主子那样行了礼,“金爷,大爷请您过去一趟。”

这还是杜恒熙第一次主动来请自己,金似鸿微微讶异,“他叫我去做什么?”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摇头,“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金似鸿微微笑起来,自得其乐似的问,“他是想我了吧?他是不是总念叨我呢?”

对他这股€€瑟劲儿,小石头显得愈发冷漠,“车已经在外头了,您快上车吧。”

把人请上了车,便好像完成了任务。一路上无论金似鸿旁敲侧击问什么,小石头都闷声不吭,让金似鸿原本高兴的心情险些郁闷起来。没想到他竟然连杜家的一个下人都搞不定。

金似鸿到时,杜恒熙正若有所思地在玻璃窗前来回踱步,他一有心事,便没法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得做些什么来分散精力。

杜恒熙旁边还站着个身量颀长,顶着一张娃娃脸的青年。浓眉大眼,肤色略深,眼睛却很大,睫毛奇长,有种小鹿般的单纯清秀,身上穿的是武装的卫队衣服。

金似鸿看到这人也在就沉了脸色。他知道这人叫梁延,现在是杜恒熙的卫队长,杜恒熙很喜爱他,至于喜爱到了什么份上,私底下两人到了什么地步,就不得而知了。

金似鸿走进来,故意发出声响。惹得两人一起向他看过来。

梁延看到一个西装打扮的青年走进来。梁延不认识金似鸿,只是觉得这人长得好看到引人注目,又有些困惑,不知道什么人能这样大喇喇地无须通传地在杜公馆内横行。

杜恒熙看到金似鸿后神情温和许多,然后侧身朝梁延说了句什么,让他离开。

梁延转身告辞,和金似鸿擦肩而过时,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个漂亮青年对自己十分有敌意。自己一走过去,就好像有什么冰凉的剜人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后背,转身一看,却并没有人在看自己。让他打了个寒噤,仿佛撞了邪。

金似鸿冷冷看着梁延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脚步飞快地出了门,才收回视线,转向杜恒熙,“你跟他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杜恒熙到客厅中央的长沙发上,两条腿交叠坐着,“没什么,我让他把卫队武装操练起来,在华人区待命,天津城里这几百人还算有点用。”说着他抬头看着金似鸿,表情严肃,“你最近也不要太招摇,这里可能要不太平了。”

金似鸿心尖一跳,不知道杜恒熙说的事跟安朴山突然调兵有没有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杜恒熙摇摇头,没有跟他明说,“你昨天去哪了?我让小石头晚上去找你,你怎么不在?”

金似鸿说谎说的面不改色,“没什么,昨天厂里的机器出了点问题,我去检查,一直待到了后半夜。”

杜恒熙看着他,“你对你的生意还挺上心的,一切都顺利吗?”

金似鸿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你别觉得我这点小生意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厂子虽然不大,也养活着一百多号人呢,要是关门大吉,这些人都得上街要饭去。我虽然是为了赚钱,但也是在替他们谋一条生路,说实在的,之前要是没有在金融债券上倒腾的那点资金收益,每个月工资一结,成本一算,我可是剩不下多少钱了。”

“都不赚钱了,你还做这个来干什么?”

“他们既然认我做老板了,之前我被追杀,工厂关门,拖延工资的时候也没有另谋生路,本着这份信任,我就不能摔他们的饭碗。”

杜恒熙后靠向沙发,“你还挺讲人情味的。”他知道金似鸿在对兄弟义气上没的说,唐双喜他们叫他一声大哥,他就可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替他们抢饭吃,说难听点就是虚荣自大,总认为自己能干成别人干不成的事。

如果天津沦为内战战区,谁知道这人会莽的冲出头去干什么。杜恒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放在案桌上,推过去,“这是去上海的船票,你去那里待两个月,这里的事,你就先交给手下打理。”

金似鸿一惊,“你无缘无故让我去上海干什么?”

杜恒熙说,“你也看到这几日报纸的报道了,群情汹涌,众怒不可犯,天津的局势并不明朗。上海有我的几处房产,你去那里等我,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来找你。”

金似鸿本来想都没想就准备拒绝,可突然想到安朴山昨夜让他去安置陆安民带来的一个师,又要重掌独立团,自己必然要出城一段时间。

现在要跟杜恒熙实话实话吗?其实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关系,杜恒熙现在和安朴山是联合状态,自己替安朴山效力,也就是替他效力。甚至不会显得这么没用,成了要被赶出城的累赘。

杜恒熙看金似鸿迟迟不说话,就以为他不愿意,不由软了声音,“我只是替你担心,怕你遇到麻烦。天津城内乱起来,政府就压不住青帮的人了,他们要找你寻私仇,我到时候太忙,肯定看顾不了你。”

金似鸿眨了下眼,有些忍俊不禁,觉得杜恒熙简直是拿自己当娇花般护着。“怎么?你觉得我这么没用?”

杜恒熙表情严肃,“我是怕你出事,这可不是可以嬉皮笑脸的事情,刀枪无眼,人说没就没了。”他说到这,浑身一个哆嗦,突然想起杜兴廷横死在车内的场景,只是这次死者的脸换成了金似鸿,就成了很可怕的场面。

他越想越觉得隐患重重,就算军队不会开进天津城,青帮的人手可是无处不在,“不行,你即刻就得走。”他猛然站起来,把车票塞到了金似鸿手中。

金似鸿看他紧皱眉头,的确是在替自己忧心焦虑,心中有一阵的甜蜜,觉得他好像是真爱自己。又有一阵惶恐,现在戳穿自己的身份,岂不就是火上浇油?

之前骗他上个床,他险些把自己搞了个倾家荡产,还闹出订婚这样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还没有让杜恒熙和安秀心一刀两断,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怎么能再让杜恒熙觉得自己不可信任?

这下他心一横,觉得时机未到,还是闭口不言更好。

他攥紧了船票,“好,我不给你添麻烦,我在上海等你,你可得记得来找我。”

杜恒熙没料到他突然变得好说话了,先一愣后一喜,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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