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后一步,深呼吸一下。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感觉,只是觉得轻松,好像卸下了一身重担。
他把眼泪憋回去,又举起枪对着本身已经摇摇欲坠的车窗连开几枪,把车玻璃彻底打碎,然后关上车门,营造出杜兴廷是被杀手的子弹射杀的假象,随即飞快地顺着狭窄的巷子逃离了。
他会去找一家通宵营业的烟花档过夜,这样谁都不会知道他曾经一并出现在那辆车里。
第37章 飞灰
听到下人禀报,杜恒熙没来得及换衣服随手拿了件外套就出去了,最后在一辆满是弹孔的汽车里找到了死去的杜兴廷。
一枪毙命,双目暴突圆睁,是死不瞑目的样子,好像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事。
杜恒熙尝试着阖上他的眼皮,却怎么都没法办到。
能是怎么不可瞑目的事?
杜恒熙看着他,内心没有特别激烈的情绪。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天然的道理。虽然还是震惊,震惊于杜兴廷会死的这样轻易平庸,毫无悲壮的效果。
昨夜长街上爆发枪战,死了一个人,杜兴廷的车辆逃出封锁后,仍然被埋伏的杀手击毙在车中。
尸体被送往医院尸检后收殓,警察厅立案侦查。
杜兴廷的死惹出了很大的风波,暗杀一位下野退居天津的政界泰斗,是会惹起众怒的事。
只要低了头,交出权力,一切是非恩怨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是各方都默认的行规,也是对前辈的一种尊敬。不管曾经撕咬得如何惨烈,有什么深仇大恨,英雄惜英雄,既然已承认败了,低头认输,就不应再痛打落水狗。
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你今天对别人赶尽杀绝,他朝你退隐了,别人也会对你赶尽杀绝。那这样的日子就没有尽头了,到死都不得太平。
现在却有人打破了这种规矩,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是威望甚高,在开国革命中居功至伟的杜兴廷。
杜恒熙从医院回来,家门口已停了一长排汽车。他走进去,客厅里立时就有几名武官朝他起立行礼,另有两名年纪大一点只坐在沙发上,朝他点了点头,这两人现在都是兵震一方的土皇帝,此时却满面沉痛,有兔死狐悲的哀伤。
杜恒熙快走两步过去,面朝他们弯了弯腰,“李叔,王伯,你们怎么来了?”
一位长相富态,脸颊圆润的长者痛惜地叹一声,“老杜就这样没了,我们怎么能不来?我跟老杜二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班出来的,又一块东渡留学,打过八国联军,他是我的班长,谁能想到他竟然比我早走一步,还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他要强了一辈子,哪能想到会死得这么窝囊。”说着,竟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给晚辈看笑话。”另一人给他递了手绢,又转向杜恒熙说道,“正好热河那边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天,你现在一个人当家,肯定有不少事要忙,有些规矩你可能不清楚,我们帮着操持一下,也送三哥安安稳稳地走完最后一程。”
杜恒熙说,“那就有劳二位世伯了,我让下人收拾两间屋子出来。”
王国惠摆摆手,“不用了,我们有住的地方。”说着就拄着手杖站起来,“等三哥的尸体运回来,你再通知我们。”他伸手拍了拍杜恒熙的肩,“你也别太难过了,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三哥白白丢了性命的。关于凶手你有什么怀疑吗?我们刚到还不清楚局势,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人会外传出去。”说着,王国惠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众人立时身体一震,纷纷附和起来。
杜恒熙沉思片刻,其实刚刚一路他都有想过这个问题,心中列了几个名字,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胡乱猜测,他也不是多舌的人。所以只是摇了摇头,“我还想不到什么。”
王国惠叹一口气,“没事,想到了再说,我也已经派人去查了,有什么困难你就开口,做长辈的一定帮你到底。”
就这么陆陆续续送走几波来客,电话声也是络绎不绝,后来杜恒熙不堪其扰,干脆把电话空置了,省的每一次他都要重复听一遍让他节哀顺变的话,指不定还要听着人痛哭一场,搜肠刮肚地反安慰两句。好像不是自己死了父亲,是对面死了爹。
等到入夜,杜公馆才稍微平静了点。
让下人熄了灯,忙碌了一整日,像陀螺一样被抽打得团团转,杜恒熙却没有困意,独自坐在空旷的黑暗中,眼神落在虚无处怔怔出神。杜兴廷死了,他现在才开始回味咀嚼起这一消息。
杜兴廷对他算不得好,但也不能说差,他对杜兴廷有过怨恨也有过崇拜,感情十分复杂,归根究底他又始终是自己的父亲,即使这个父亲的真假还有待商榷。血脉骨肉是一种父亲,养育之恩又是另一种父亲,真真假假无须多虑,他贯了杜的姓,便有了这么个身份。
杜兴廷把儿子丢在天津老宅不问不管近十年,纵横欢场多年在子嗣上还是一无所获,才想起天津还扔着唯一的独子,终于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知道这个儿子身体虚弱有病,便花钱请人治,没念过书习过武,便拔苗助长般填鸭似地往里塞。一旦进度不如人意,便是其蠢笨懒馋,不准吃饭不准睡觉,鞭子抽一顿才能长记性。
回忆幼年时光,实在是一段灰暗的找不出多少亮点的漫漫时日。
不受人重视的时候孤独,体弱多病被锁在房里不能外出。受人瞩目后又痛苦,棍棒加身功课繁重,把军中那套规则搬到教子上,稍有不如意就是拳打脚踢,决不能有丝毫驳逆。他挨了几年打,棍子藤条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只是痛楚倒能忍受,只是所接触的一切都过于冰冷严格,他好像被封在了冰窖。
金似鸿曾经看他可怜,想带他走,逃出去数日,杜恒熙才发现自己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所受的教育,所睁眼看过的世界,让他认识到了这种在生存线上挣扎生活的无望。又狼狈地逃回来,就算被盛怒下的杜兴廷一巴掌打聋了,也心甘情愿被挤压成既定的形状。
他曾亲眼见过杜兴廷骑马巡阅千军万马,看过杜兴廷练兵,经历过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他崇拜那种威武气度,让他深觉自己的渺小。仔细想想,挨打也是因为无能,杜兴廷的教导虽然严苛也自有道理,并不是野蛮的泄愤。
杜兴廷毕竟将自己养大,没有缺衣少食,请了最好的老师,给了自己机会,也一路为自己的晋升殚精竭虑,扫清障碍。他本可以对自己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他到底还是管了,没让自己饿死,就冲这一点,杜恒熙叫他一声父亲,做他手下的兵就不冤枉。
等到杜恒熙熬过一切艰难,成长得足够独立,杜兴廷就放手让他自己出去干了。他们父子两,谁也不靠谁,往来淡漠,各自生活,也算相安无事。与其说是父子,倒更像是君臣,杜兴廷下令,他就带着他手下的兵去打,不用多考虑其他事情,相比于亲情,杜兴廷更喜爱他的忠诚。
细数往昔,得知杜兴廷死亡的消息这么久,杜恒熙终于真切地涌上一阵心酸,觉出一点悲伤。人死如灯灭,他所有的怨恨与崇拜再没有了对象,情感随着死亡一并烟消云散。
原来再魁梧英伟的人物也不是神,也可以被杀死,死了便什么都不是,化作一捧飞灰。
只是长期以来发号施令的人没了,他倒有些茫然。
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踱步到了窗户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夜色月光笼罩下草木葳蕤的百亩庭院。
手掌按在窗台上。
世事难料,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了。
一片寂静中,门铃突然被摁响,下人都已休息,杜恒熙走过去打开门,意外看到金似鸿站在门外,外头在下雨,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头发往下淌着水珠,嘴唇哆嗦着,是一副狼狈样,杜恒熙一愣,“你怎么来了?”
金似鸿说,“我听说你父亲出事了,打你电话也打不通就跑来了。”
杜恒熙看到被自己搁置的电话,“来电话的人太多了,我就把电话挂了。”他侧过身,让金似鸿进来,金似鸿的皮鞋踩了泥水,就把鞋脱在了门口,又扯下袜子,光着脚跟在杜恒熙身后。
杜恒熙领着他往楼上走,“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了?”
金似鸿轻声说,“也还好,我到路口才下车的,只有那一小段淋了雨。”
进房间后,杜恒熙给他找了条毛巾让他擦干,又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暖一暖。一低头却看到他光着两只赤脚,踩在冷硬的地板上,“你怎么连鞋都不穿?”
“鞋子脏了,踩进来地板也脏了。”赤裸的脚趾好像不好意思般扭动了下。
金似鸿看杜恒熙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十分羞赧地脸红了,明明他平常不是这样容易害羞的性格,可是碰到杜恒熙,内心里那个小男孩好像就冒了出来。
想要去掩饰性地抱他一下,可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水,又会把他弄湿。只好抓了他的手拉过来,“你要是心里难受,我去洗个澡,然后就陪你休息,不要想太多,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杜恒熙这才回过神抬起头,可能今天忙累了,他的神情有些呆滞。他看着金似鸿,还是弯了弯嘴角,扭身去给他找来了双拖鞋,让他换上,“地板太凉了,光脚踩着会受寒。”
金似鸿脚踩进棉拖鞋里,好像一脚踩进了棉花,舒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擦着头发走出来。杜恒熙开了一盏床头灯,已经坐在床上盖着薄被看书了。
金似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快走两步,一下子向他飞扑了过来,结结实实地压到了他的身上。
杜恒熙猝不及防被他压得闷哼一声,感觉自己是被铁板砸了一下,差点背过气去,拿着书本的手咯在两人的身体中间,他艰难地抽出手在金似鸿背上拍了一下,“下去,你要压死我了。”
金似鸿却不动,伸出两只手锁着他,头枕在他的胸口处,侧耳听着他的心跳声,“云卿,你没有很难过吧?那个人不值得你难过。”
杜恒熙眼帘动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没有。”
金似鸿搂住他静止不动了,很小心地说,“你要是想哭,现在可以哭,我绝不笑话你。”
“我没想哭。”杜恒熙无可奈何地也抬手搂住了他,在他身下动了动,让自己半躺着更舒服些,他仰面望着天花板,目光颇为幽深,“只是那毕竟是我父亲,从今以后这世上,我再没什么亲人了。从前觉得他不好,现在人不在了,细想想,其实我也做的不算好,又凭什么去苛责他。”
金似鸿不算特别在乎,“不是血脉相连才能叫做亲人,有了感情的都能当做亲人。他养你一场,你伺候他替他卖命这么多年,你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也算是活够本了。”
杜恒熙知道他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话,已经是在搜肠刮肚地安慰自己了,对他不能要求过高。
便很宽容地笑了笑,两条胳膊抬起,搂住他使了点劲,一下把他翻到另一侧去,然后从他身子底下抽出被子劈头盖脸地兜住他,“好了,快睡觉,我忙活了一整天,现在你还要来跟我作怪。”
金似鸿猝不及防地陷入一片黑暗,怪叫了声,在被子里四下摸了摸,抓到了杜恒熙的身体就像八爪鱼一样缠上去不放。
杜恒熙被他抓住脚往下一拉,一下也拖入了被子,睡衣都缩了上去,缩到了肩膀。金似鸿肉贴肉地压着他,手脚缠上来就不知轻重,力道大的过分,骨骼被他勒得嘎吱作响,勒得他简直快要窒息。
杜恒熙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挣扎出来,头探出被子刚呼吸两下,身后立刻热烘烘地贴上来一具甩不脱的狗皮膏药,瞬间把自己环住了。
杜恒熙一只手按住他环着自己肩膀的手,扯着拉开一点,然后费劲地一转身,和他面对面注视。
近距离看,金似鸿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黑色蚌壳里的珍珠,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呼出口的吐息绞缠在一起,很快就难分彼此。
杜恒熙看着他,越看越有些晕眩,呼吸渐渐平复,心跳却越来越快,没来由地就红了脸,心里则痒的厉害,好像非要做点什么才能止住这点痒。
最后忍无可忍,杜恒熙飞快地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把他拉进怀里,“快睡觉。”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拉灭了台灯。
房间刹那就落入了黑暗。
满室的寂静里,只有加快的心跳声越发清晰。
杜恒熙听到金似鸿在自己怀里轻笑了一下,自己捂着他眼睛的掌心好像被上下扇动的睫毛刮了两下,触感也是微微的痒。
他怕痒似的缩回手,以为金似鸿还要再闹,却没想到金似鸿这次消停了,亲亲热热地搂住他,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很小声地说,“晚安,明天早上见。”
杜恒熙睁着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没做,却臊了个满脸通红。
第38章 丁树言
宅子里没了杜兴廷,金似鸿果然再无顾忌。第二日杜恒熙醒来时,看到他已经洗漱好了,很自来熟地穿着自己的睡衣睡裤,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自己。
杜恒熙刚睁开眼,他便凑过来在嘴唇上啄吻了一下,“早上好。”
杜恒熙还没有完全清醒,处于一种睡迷糊的状态,被他轻声细语地问了早安,嘴唇又软软的一碰,便傻乎乎地微笑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翘着,是一副可爱的呆样,也回了他一声早上好。
声音柔软黏糊糊的,简直像熬化了的麦芽糖。
金似鸿看他这副样子很新奇,没忍住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十指陷进软肉,用了力气揉搓,搓出他龇牙咧嘴的怪相,“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杜恒熙被他弄疼了,一疼脑子就清醒过来,迟钝地一眨眼,一下就换上了严肃的样子,从他手中挣扎出来,“金似鸿,你不要胡闹。”
金似鸿悻悻地收回手,从床上跳下来,“不闹就不闹了,走吧,我们吃早饭去。”
换了衣服吃过早餐,没有时间多做温存,两人很快分别,各有各的事要忙。
金似鸿忙着去寻觅他的轮船,而杜恒熙还要安排他父亲的丧事,丧礼的步骤准备一点都马虎不得。
杜恒熙将尸体从医院接回来,经过白事铺的装点,脑袋轰出的洞填补好了,化上妆,抹了粉,两道粗眉,换上衣服,倒比生前还威严几分,好像只是闭着眼睡着罢了。
运回家,停棺七日大殓。报纸上登了讣告,连在北京的赵炳均也来电慰问,遣使吊唁。
清晨,疏疏落落地下了几点雨,天气寒冷,却没有阻断杜公馆门前的客流,杜兴廷身份显赫,丧事也大张旗鼓,来吊唁的客人非富即贵,旧日部下、各国领事、各省督军,甚至满蒙王公只要有点旧情的,都奔赴了天津。
客厅做了灵堂,吊客连着几日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如潮水般涌动不息,公馆的各室各厅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下人仆从忙出一身热汗,对这些客人没一个敢稍有怠慢。
杜恒熙穿着黑大布做的长褂,腰上系着整段白布腰带,白日里在门口迎客,晚上跪在灵前守夜,只有快天亮的时候会睡一个时辰,这样连熬了几天,很快就疲惫不堪,面孔是睡眠不足的青白。
对于杜兴廷死亡事件的调查,街上枪战时放倒了一个人,这人身中两枪,竟然大难不死,被拖去医院抢救,最后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命。他就成了这次刺杀事件的关键人物,只是一直昏迷不醒,警察厅对其严密看守,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来斩草除根。
安朴山近日俨然以亲家的身份在杜家出入,礼数周全,事事关心,杜兴廷的死事发突然,棺木来不及准备,还是安朴山出面从外省调来,请工匠连夜赶工制成。在吊唁时也哭得情真意切,一口一个亲家同僚,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两是过命的好兄弟。
事后安朴山单独跟杜恒熙聊了一会儿,对他的称呼一下从世侄跨越到了贤婿,倒让杜恒熙有些不适应。
两人避开人群,在会客室坐下。
安朴山道,“这几日辛苦你了,怀峥走得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事事都要你一个人操办。你要是太累,就休息一会儿,这里我帮你看着。”
杜恒熙摇摇头,“没事,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这种时候做儿子的再不尽孝道,也就再没有机会尽了。”
他这话说的安朴山心里一酸,面色十分沉痛,“下葬的地方定了吗?”
“再过两天就准备运回老家的祖陵下葬。”
“也好,叶落归根狐死首丘,回家乡心里才踏实。”安朴山叹着气,点了点头,突然放下搭着的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手肘搁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向杜恒熙靠近,将东西递给他,“这是之前给你承诺的委任状,我已经草拟好了,只要派人送去北京,加盖总统和国务院的章,便能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