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35章

弯腰钻进停在旁边的空车中,小石头是司机,一把人接到,就踩了油门,车辆飞驰出去。

杜恒熙心脏还在疾跳不已,他抬手抚了抚胸口,然后转身朝身后遗留的汽车看去。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轰然一声炸响,身后的车辆爆出冲天火光,车身被气流掀翻出去,再重重落地,炸了个四分五裂,一股浓黑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

杜恒熙目瞪口呆,他转头看刘安,“这是你干的?”

刘安看着这一幕也吓傻了,一脸无所适从,“不是啊,我没想到啊。”

杜恒熙脸色白了白,脑子转一下,前因后果就联系了起来。他原先还在奇怪为什么金似鸿会没有看押着他一起走,安朴山把他带到北京又是想要做什么。

现在明白了,压根就没有去北京这件事,金似鸿是想要炸死他。

要不是他提前安排了刘安等人截车,他现在就在那辆车里,被炸得灰飞烟灭了。

他感到一阵恶寒,说不清是死里逃生还是如坠冰窟。

刘安看着爆炸的惨况,愣了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不管是谁干的,这阴差阳错的,倒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里头的人被烧死了,缺胳膊断腿的,谁都看不出来少了一个人。”

杜恒熙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车辆穿过一条小巷子驶入另一条大街,在那条小巷子中,杜恒熙看着车窗外,恰好跟一个步履匆匆的行人打了个照面。

他看着外面,那人也恰好抬起帽子,朝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还是那人飞快地低下头,一阵风似的走了。

车辆开出去,甩开小巷,驶进大街,杜恒熙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突然拍了拍前座,声音干脆地说,“停车!”

小石头令行禁止地踩了刹车。

刘安不明所以,“你要做什么?船快开了。”

杜恒熙从脚下的藤条箱中找出了把小手枪,然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返回了小巷中。

刘安莫名其妙地在车里坐着,只听巷子深处传来砰砰的两声枪响,随后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几乎转瞬间,杜恒熙就跑了回来。一手按住车门上沿,身形矫健地跳进车里,拉上车门,吩咐道,“开车。”

小石头踩了油门,简直比士兵还要听话迅速。

刘安似有所觉,“您把刚刚那个路人杀了?”

杜恒熙点点头,满脸冷肃地解释,“那是金似鸿手下的人,他认识我,万一说出去就麻烦了。”

刘安有些惋惜地哦了声。他倒不觉得杜恒熙有滥杀无辜的嫌疑,只是觉得那位仁兄实在是倒霉,出门没有看黄历,白遭受了这样一场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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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杜恒熙手伤未愈,或者那把小手枪火力不足,唐双喜并没有立刻死亡。

但气管已经被打穿,他发不出声音,无法求救,只有连串嘶嘶的吸气声,口腔不断溢出血块夹杂着血泡,顺着下巴淌下来。

他趴在地上,苟延残喘地扒着青石砖的砖缝朝巷子口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爬了一会儿他就心灰意冷了,巷子太长,他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眼睁睁望着不远处人影流动,阳光明媚,此处却昏暗不见天日。

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唐双喜颤颤巍巍的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金似鸿交给他的炸药的引爆装置。

金似鸿让他躲在这里,看到杜恒熙被人带走后,就按下按钮,炸了车,毁尸灭迹。

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只是他没想到,在自己撤离时,会和杜恒熙撞上。而杜恒熙去而复返,又会什么话都不说就对他开了枪。

唐双喜把那个黑色的方块掏出来,手在地上乱摸,不远处有块石头,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喘不上气,血水一阵阵在口腔里上涌,他哇的吐出来,全吐在了自己手上。

吐出来就缓过一口气,他把身体挪过去,抓住石头,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装置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往角落里扔。

但他的力气太小了,用了全部的力气,也不过是半臂远的位置。他又实在无法再扔一次,只能自暴自弃地希望不会被人发现。

他又扒着青砖缝往前挪了一点,指甲嵌进泥地磨出了血,只挪了半个身位,他就沉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临死前,他按着胸口口袋里贴着心脏的那缕头发。

他的媳妇儿今天早上早产了,他把稳婆请到家里,听了一上午凄厉的惨叫,紧张地浑身是汗,坐立难安,什么都没吃。熬到中午时出门,来处理金似鸿交代给他的事。

不知道媳妇现在生了没有,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他意思恍惚地大睁着一只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在小巷渺无人烟的寂静中,他依稀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遗憾,他双目难闭地停止了心跳。

第51章 走(第一卷 完)

天津码头。

刘安给他们找了艘船,几人躲到船舱底下躲过了盘查。等到入了夜,小石头先从底下钻出来,观察了四周,才转身伸出手,“大爷,底下闷,您上来透透气吧。”

杜恒熙搭了他的手,弯腰走出来。船舱里有旅客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劲风自门缝窗户隙横扫进来,刮得灰尘翻飞。

底下一股鱼腥味,船开得颠来倒去,把杜恒熙晃了个头昏眼花,还好胃里没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吐个昏天地暗,白白丢脸。虽然没有吐,脸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加。

他站到船头,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拂,黑沉沉的海水滚滚翻涌,远处天津码头已变成一个遥远的轮廓模糊的印迹,几点闪烁的亮光也越来越远。

他迎着风深吸一口气,又把胸腔内积压的浊气一吐而空,风吹鼓起他的衣衫袍角,在空中发出猎猎声响。

小石头走上甲板,给他取了件外套搭在身上。刘安嘴里叼着烟卷走过来,“军座,这下往哪走您想好了吗?”

杜恒熙眼睫垂落,转过身,从船头走下来,“我让梁延先去了上海,但金似鸿知道我在上海有产业,我们不能冒险,得找人跟梁延取得联络,让他来找我。”

刘安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杜恒熙抬眼看向他,“你在马店有妻子有家庭有事业,等船靠岸后,你就回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让你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安一怔,张大嘴,嘴里的烟卷掉了下来,“我不是个贪生怕死,图安逸的人。”

杜恒熙点点头,“我知道,你在这种时候肯来帮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抬手拍了下刘安的肩,“往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够多了,不需要再赔上后半辈子。”

刘安眼一红,艰难地咬了咬牙,“军座,我孩子还小,小芬又是个不懂分寸的乡下女人,什么事都指着我,我年纪也大了,没多少日子可指望,我实在……”

杜恒熙摇了摇手,“没事,不必多说了,我心中有数。”

刘安走后,小石头犹犹豫豫地靠过来,他从后头看着,觉得杜恒熙这几日又瘦了不少,身形单薄,在海风中,像一只轻薄的小动物,让人想拢在手心里怜惜。

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杜恒熙侧头看了看他,小石头是个凌厉的长相,但顺眉耷眼,被调教得没有脾气。自己身边,最后竟然剩的是他。“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不可能扔下您不管。”

杜恒熙沉默片刻,“你放心,今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

小石头眨了眨眼,然后抿唇笑了一下。

杜恒熙看了看他,“不想问我要去哪里吗?”

小石头说,“您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我听您的。”

杜恒熙面无表情,双眸幽深地看向远去的天津城,“往西北去吧,那里乱,越乱的地方越有利可图。”

他把手放上挂在胸口的佛牌摸了摸,玉器贴肉戴着,浸润了体温,是温凉的触感。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把这个东西摘下来,就好像一个纪念,一个提醒。

到了此刻,他脱身而出,重获自由,才终于可以超然地审视起自己的感情。

恨意有,爱意也不少。

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确爱上过金似鸿。

残忍的事情做尽了,还是割舍不下。想起他,心里总是又是甜蜜又是疼痛,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已分不清孰轻孰重。

尽管两人已经到了互下杀手的地步,但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仍然会觉得很寂寞。

寂寞也好过没有牵挂,杜恒熙还是希望他们最好迟点再相见,因为再相见,必定是你死我活的场面。

但不见又不行,他必然会亲手杀了安朴山。至于金似鸿,杀也罢,折磨也罢,都是与爱无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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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爆炸的事情很快传到了金似鸿耳朵里,他表面上怒不可遏,内心则松了口气。并且立刻拍了电报,把消息通知给了安朴山。

相信安朴山也会赞赏自己把这件事办的妥帖漂亮,虽然损失了一辆汽车和几个士兵。但这是太不值钱的东西了。

他装模作样地去检查了爆炸现场,早有新闻记者蜂拥而至,他沉痛地公告了车上遇难者的姓名,由着他们去散发联想,大书特书。

这里行事顺利,谁知金似鸿刚回到家,便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报,“老大,你去看看,唐哥的尸体在巷子里被发现了!”

“什么?!”金似鸿驱车赶去,刚下车就看到唐双喜的尸体趴在巷子口。

他走过去,在尸体前站住了,往巷子深处看了看,一路延伸过来一道长长的血迹。所以唐双喜死前必定是经过了漫长的痛苦的挣扎,可惜还是求生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断气。

金似鸿心里发紧,蹲下身把人仰面翻转着抱起来,尸体已经僵硬,满面都是凝固的血液,面容扭曲,双目圆睁。

胸口和脖颈各中一枪,气管被击穿,血块堵塞,慢慢窒息而死。

金似鸿颤抖着手检查了弹孔,凶手用的是特制的、口径极小的手枪。这种手枪更像摆设用的工艺品,而不是专门用来搞暗杀的。金似鸿只在杜兴廷的书房内见过一次,是外国使节送来示好的礼物。也许全天津都找不出第二把。

他看着怀中的尸体,脑子里一阵阵发昏,仿佛天旋地转,四肢僵硬,已不知道该怎么做。

很久才想起伸手去阖唐双喜的眼皮,却怎么都阖不拢,最后只能艰难地在他耳边发誓,“放心,大哥会为你报仇。”那双眼睛才终于闭上。

他站起身,小李走上前问要不要通知唐双喜的家人来收殓尸体。

金似鸿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拦住他,nan风dui佳“我过去通知,你把身上的现钱都给我。”

小李什么都没问,就把自己的钱袋递了过去,金似鸿数了数自己身上带的钱,还是觉得不够,又弯腰拿笔签了张支票,叠好了放进口袋,才坐车去了唐双喜家。

门口下车,四合院里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不时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问了才知道,刚诞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准备放鞭炮庆贺。

金似鸿一时只感觉满屋子的喧闹笑声像针扎一样刺耳,无法承受,走路时身形晃了晃,小李忧心地去搀了他一把,“老大,我帮你去说吧。”

金似鸿站稳后摇头,“不用。”

他走进院内,因担心影响产妇健康,犹豫片刻后只跟唐双喜的岳父岳母说了此事,老人家哀嚎一声,瞬间大喜至大悲,险些哭晕过去。

金似鸿掏出钱和支票,塞进老人的手中,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表情凝重,“二老放心,双喜是我兄弟,从今以后,我会负责赡养你们终老,弟媳和孩子我也会当亲人一样照料。”

老人家皱巴巴的手抓着金似鸿不肯撒,满面悲苦,眼泪顺着沟壑纵生的脸往下淌,“我早说了,我早说了,让他不要干这行。可他不听!”声音凄厉,边说边摇头,“你杀了这么多人,迟早也要被别人杀的,你让别人死于非命,别人也会让你横尸街头,是报应啊,都是报应!可我没料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连亲儿子都不让你看一眼!老天对你好狠啊!”

金似鸿木然地被她抓着,衣袖湿哒哒浸满了泪水。

他不相信报应,他只相信人为。

从唐双喜家出来,他坐车在天津兜了一圈,触目是花花世界、纸醉金迷,却没有一处是他可以容身诉说的地方。

小李问他究竟想去哪,金似鸿犹豫片刻,最后来到杜恒熙登船的天津码头。

他孤身走上河堤,寒风萧瑟,夜空星河璀璨,海水一浪浪地从远方奔涌而来,在裸露的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

眯起眼向远处张望,无数航行的轮船闪耀着温暖的黄色灯光在大海上沉浮,说不清哪艘是来哪艘是走。

金似鸿目光直射向远方,神情冷肃,身形挺立得像一把标枪,突然从后腰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无缘无故地朝着虚空处的海水连开两枪,枪响声震耳欲聋,引得码头一阵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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