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36章

硝烟过后复归沉寂,黑色的大海如一张深渊巨口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子弹。

他冷冷看着平静辽阔的海面,然后甩手将枪扔进了海里,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开。

海水飞快地卷走了手枪,好像能冲刷一切依依不舍的深情。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

一只苍白的手抓着黑色车篷,骨节凸起,人喝醉了酒,狼狈地从车上滚下来。

青石板积了水,一脚踩下去,石板翘起,笔挺的西裤裤管就溅满了脏水。

车夫已经远去。金似鸿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公寓走,胃里突然翻涌,弯下腰又要吐,却吐不出东西,手在虚空中乱挥,抓不住什么东西,眼看就要摔倒,幸好一双手从旁边伸出来扶住了他。

金似鸿宿醉醒来,床边显现一个修长俊美的轮廓,他恍神了一下,一个名字脱口欲出又险险刹车。

视线聚焦,床头站着的人穿着一身款式时髦的白色西装,相貌唇红齿白,姣若好女,额尖梳出一个漂亮的美人尖。

金似鸿迟疑片刻,“白副官?”

白玉良笑着冲他一点头,“金团长。”

金似鸿抚着额头,慢慢撑起身体,感觉头痛欲裂,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昨天在楼下碰到您,看您喝醉了,就把您扶上来了。”

金似鸿一愣,昨天的记忆浮现,“有劳了。”

“没事。”白玉良仍是弯着眼睛微笑,甚至转身去倒了杯水递给金似鸿,“我听说团长马上要去北京赴任了?”

金似鸿觉得他这份没来由的殷勤简直莫名其妙,捧着水杯不明所以,“嗯?”

白玉良单刀直入地说,“我跟团长也算是有故交的,杜家败落后,我无处可去,想找个地方投奔。这些年,我在杜帅身边耳濡目染,也算学了点本事,都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不知道能不能请团长帮忙,替我谋个生路?”

金似鸿这才知道了他的来意,慢慢坐起来。这事对他倒是不难,安朴山现在最信任他,举荐个把人上去简直轻而易举。金似鸿想了想问,“那你想做什么?”

白玉良很坦然地说,“做什么倒没关系,只要是能学东西的职务就好。而且我想留在北京,天津这里我算是待够了。”

金似鸿打量着白玉良,天生的瓷白面孔,模样生得俏丽,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其实倒比自己还大了两岁。不通文墨,最多只能写自己的名字,文不成武不就,却不能怪他,怨的是杜兴廷那个老匹夫。

他收回视线,语气却冷淡了,“想待在中央?你胃口倒是不小,我凭什么帮你?”

白玉良不紧不慢,仍是微笑,“团座还记得8年前的事吗?”

金似鸿抬眼注视着他。

“是我让那名副官放了您的。”白玉良说,一双漂亮的眼睛眨动了下,几乎流光溢彩,“我早看出,团座您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困在这片浅滩,现在果然一飞冲天了。”

金似鸿看着他,笑了下,“你倒是会说话。”白玉良虽然不通文墨,可迄今为止说的话都那么漂亮得体,不卑不亢,句句把他往上捧,捧的人飘飘欲仙。

金似鸿倒没有飘起来,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并不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杜兴廷这些年,只把他当个玩物,真是有眼无珠。

杜兴廷有眼无珠,他不是。只要看上了,他就敢用。

金似鸿从床上起来,赤着脚站到地上。白玉良不算矮,但金似鸿身量更高,倒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这样俯视着就很有些压迫感,金似鸿瞧着他,半玩味地说,“我让你去陆军部好不好?”

白玉良一惊,惊讶之余就是喜不自胜。而金似鸿已经越过他,径自走到酒柜那儿给自己倒了杯酒。

金似鸿端着酒杯再转过身,修长的手指映着琥珀色的酒液,腰靠着酒柜,侧歪着头,意态懒散,好像现在谈论的事是如此不值一提。凌乱短发下的一张面孔雪白,眉眼像用炭笔画出来的一样浓黑俊丽。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杜恒熙那时候会如此迷恋这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了。

白玉良斟酌片刻,然后开口,“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没有军功,不知道去陆军部能做什么又不会招致议论?”

金似鸿抿了口酒液,汇成一条冰凉的直线落肚,嗓音也被熏染得醇厚,他半闭眼,有些冷漠,“做我的秘书吧,让我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第一卷 《囚徒》完

第52章 落草为寇

林木葳蕤,翠柏参天。

这里群山绕着白水,巍峨的山峦远远望去像一尊仰面躺下的卧佛。

在卧佛脚背低凹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破败村落,位于两山的夹缝间,因在村头有一块形状神似凤凰的石头,而古时的人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凤凰,只惊呼这是碧鸡,因而这里就被称为碧鸡岭。

小村庄坐落于佛的脚下,可因处于两省交界,公路铁路相继修筑,无数军队频繁通过和驻扎,使这里战火不断,村民饱受摧残,不出数年已经成了一座荒山,后来又成了一窝土匪的据点。

这帮土匪占山为王,靠扒铁路、打家截道、四处杀人放火,做着些神憎鬼厌的勾当。

杜恒熙是正规军出身,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里。

他离开天津后,下了船转铁路,外边风言风语传着他遇害的消息,为避人耳目,他在陕甘边境的一处小镇安顿下来,小石头则南下去上海联系梁延。

临行前,小石头很担心梁延会夹款私逃,毕竟杜恒熙交给他保管的实在是一大笔数量可观的财产,足够一个人几辈子吃喝不愁。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梁延虽然没有夹款私逃,却也让杜恒熙损失惨重。

梁延等人在和杜恒熙失去联络后,不过几日,卫兵队就发生了骚乱,梁延枪毙了几个人还是镇不住,又信错了手下,那人趁着夜色偷了装有金条的皮箱逃了。

这下伙食不济,月饷发不出来,卫兵队就此解散,只剩了几个忠心的还跟在梁延身边。

等梁延来到小镇和杜恒熙碰头时,只稀稀拉拉带了十几个人。

剩下的另一只皮箱,装的一堆地契房本股票基金,因为没有办法回到天津,也无法兑现,成了废纸。

所幸还有两箱伪装成水果运来的军火,如果能够出手,会是一笔客观的收益。他们才不算真的走投无路。

杜恒熙先在小镇安顿下来,再计划下一步怎么走。

结果没过两天,小镇就遇到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拿汽油和玻璃瓶自制的土炸弹往屋子里扔,炸得血肉横飞。

杜恒熙几人为自保直接开了枪。

那种闭塞地方,机枪炸弹都是稀罕物,二十几人的匪帮统共就两把驳壳子枪,看到十几人装备齐全地冲出来,顿时就吓傻了,毫无悬念地认输投降。

这帮土匪的老大叫段云鹏,他父母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他起了个文化人的名字,随后就撒手西去。

他听书听多了绿林传奇,就很有些豪情壮志。知道自己是没有统领能力的,又很渴望做出一番事业,在镇上被杜恒熙落花流水地痛打了一顿后,竟然认定了杜恒熙是能令他飞黄腾达的人物,对他死缠烂打起来。

杜恒熙现在手下没人,看着这三十几人的队伍,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又被骚扰得不胜其烦,便顺水推舟地收了下来,在山中扎了营,暂时安顿。

却没想到会因此惹来更大的麻烦……

前方视野里用枯枝残叶做的陷阱有了动静,一个膀大腰圆穿着夹袄的汉子大吼一声从杜恒熙身边一跃而起,动作矫健地扑过去。从陷阱里捞出一只后腿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兔,兴高采烈地扭头扯着嗓子对他喊,“老大,抓到只兔子!”

看着那只瘦的皮包骨头的灰兔子,杜恒熙没有什么激动的心情,他慢吞吞地从草丛中站起,突然眯起眼,反手拔枪,对着段云鹏就射了一枪。

子弹咻地擦着脸颊飞过,一泼滚烫的鲜血溅了半张脸。

段云鹏举着兔子的手僵住了,心跳都被吓得停了一下,等缓过神回头一看,看到头尖耳朵,毛色斑斓的四脚野兽倒在血泊里。

他立刻兴奋起来,扔了兔子,一把抓住那头野兽的两只脚拎了起来,在空中抖了抖,“呀,是头山狸子,够吃两顿了!”

杜恒熙收起枪,从埋伏的草丛里走出来,一只兔子就花了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幸好还有意外收获,多了只皮肉丰厚的狸子,否则今天晚上恐怕又没有油水入肚。

拖着猎物返回营地,只有他们带回了食物,其他人不是两手空空,就是只摘了点野菜野果,稍好点的是抓了几只体形孱弱的斑鸠。一帮面如菜色的年轻人盯着杜恒熙两人带回来的猎物简直双眼放光,口水直流。

把山狸子和野兔扔给手下处理,杜恒熙到屋后头盛水的水桶那儿,舀了瓢水洗了手和脸。

段云鹏嚼着槟榔蹲在门槛那儿看他,本来大家都一样浑身黑泥,看不出什么俊丑。现在水一冲,手脸露出原来的颜色,就看出杜恒熙跟他们不一样,修眉朗目的,皮肤跟水豆腐一样光洁。

段云鹏把槟榔嚼得啧啧有声,顺带狠狠咽了口口水,看杜恒熙看久了,看出了他一肚子馋虫,想他之前睡过的十里八乡选出的村花竟然都没一个男人长得俊。

杜恒熙洗完手,没东西擦,站在原地停顿片刻。段云鹏站起来,一眼瞥到墙上挂的一块布,立刻扯下来,献殷勤似的跑了过去,“老大,用这个。”

可殷勤没献成,那个总是跟屁虫一样跟着杜恒熙的小石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冷声说,“那是抹布。”说着就递了快崭新的白巾过去。

段云鹏低头看,两相对比,自己这块果然黑不溜丢,不由黑脸一红,觉得自己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杜恒熙倒没在意这桩插曲,接过小石头递来的毛巾擦了手,“营里的食物还够吃几天的?”

小石头回答,“还够一周的,如果能打点野食,应该可以撑半个多月。”

再半个月就要入冬了,到时候大雪封山,日子只会更难熬。

一个叫吴新成的小军头打着剿匪的名义包围了杜恒熙所在的山,杜恒熙占据了地形优势,他们攻不上来。但杜恒熙也打不下去。

现在存粮快吃完了,碧鸡岭本来早被屠成了荒山,没什么野味,已经被他们吃山吃了两个月了,再拖下去,迟早弹尽粮绝,无条件投降。

晚餐时,杜恒熙喝着稀得像水一样的米汤。

那狸子虽然肥美,但要百来号人分,每人只有一点肉块尝尝。一堆男人也不会烹饪,就是剥了皮烤,再抹点盐,动物膻味重的要命,杜恒熙闻着想吐,虽然饥肠辘辘,还是没什么胃口,索性都分给了下面。

喝到一半时,脚下的地突然猛烈晃了一下,震得屋顶掉下灰来,正掉进他的汤碗里。

放哨的人进来汇报,“老大,山脚下那帮人拖了火炮过来,对着我们轰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杜恒熙搁下碗,有点吃惊,东摇西晃地站稳,快步走到外头,用望远镜往山脚下看,果然看到下面推来一架黑得发亮的土炮,用车架着,炮口闪耀着火光,旁边站着几个小兵还在装填炮弹。

段云鹏站在旁边,因为恐慌而嘴里不干不净地开骂,“妈的,这群小瘪犊子还开上炮了!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没抢他们的饭吃,这是真要把我们逼死吗?”

炮只轰了片刻就停了,下面有人拿了大喇叭喊让他们投降,承诺不仅不杀,还优待厚抚,小推车摆出来,展示了白米精面,保管他们顿顿吃得饱,饿不着。

喊了一会儿山上没传出动静,于是炮声又响了起来。

一会儿轰炮,一会儿喊话,软硬兼施。

杜恒熙知道吴新成这次是下血本了,非要把他们这堆人给赶下来不可,这么多炮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光靠拖是不成了。

为怕暴露目标,营里没敢点火,所有人就睁着眼在一片黑暗里猫着。只有炮弹炸起时,黑夜里亮起一片冲天的火光,震天撼地的,把天照的犹如白昼,让他们能看清身边人的脸,无一例外的漆黑精瘦。

他们在山的最高处,炮弹的射程其实打不上来。饶是如此,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心惊胆战。

所有人一晚上都抓着枪在空地上正襟危坐。刚闭上眼打一会儿盹,不是被炮声吓醒,就是被大喇叭喊醒。只有段云鹏心大,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头皮,就掉头回去睡觉了。

等到了早上,杜恒熙清点了遍人数,发现少了几个,等到中午,又少了两个,到了晚上,他也不点人了,脸色严肃地站了起来,决定亲自去找吴新成谈一谈。

临出发前,他特地打水洗了个澡。山里干净的只有雨水,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又馊又臭。

小石头给他烧了热水,梁延拿着毛巾给他擦背,杜恒熙手臂搁在桶沿上,下巴枕着,半闭着眼想事情。

热水泡的筋骨舒服,梁延用力气给他搓了两下,白玉似的后背就擦出了两道红痕,梁延差点以为自己力气使大了,给他擦破皮了,用手碰了碰,幸好只是印子,没有出血。

梁延心定了定,凑到杜恒熙耳边,笑嘻嘻地说,“司令,你皮肤怎么这么嫩,一擦都红了。”

杜恒熙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拿自己打趣。但梁延笑嘻嘻的时候脸上两个酒窝很可爱,他就不觉得生气,只淡淡说,“不疼,你尽管使力气。”

梁延哦了一下,又用手顺着他脖颈那根筋往下按了按,皮肤竟然这么滑而柔软,往旁边平移,十指压下去,用力揉了揉他的肩,“司令,你肩都僵了,我给您按按吧。”

杜恒熙觉得力道用的舒服,就闭上眼点了头。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