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39章

漆黑车门内,先是一条长腿迈出来,长筒马靴裹着笔挺军裤,稳稳踩在地上,落地时近乎悄无声息,

再是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形走下车,一身灰布军装,披着黑色貂皮大氅,双眼完全陷在帽檐投落的阴影中,只能看到苍白下巴的冷厉线条。

杜恒熙目光定住了,站在二楼的玻璃窗处一动不动。

他看着楼下的金似鸿。他觉得金似鸿是瘦了,气质也变了,整个人都像一把磨得锃亮的钢刀,时刻在等着捣毁或者刺穿什么东西。

忽然杜恒熙眯了眯眼,看向紧随在身后走出来的人,是白玉良。

他打量着这两人,不知道白玉良为什么会跟在金似鸿的身边。

也许是被盯了太久,似有所觉般,金似鸿在走上台阶前,脚步忽而一顿。

金似鸿站定在原地,带着白手套的手抬起,用修长的手指一顶帽檐,抬头,漆黑的眼睛向上看去。

阳光刺目,二楼的窗户,彩色压花玻璃,光线照着,折射出琉璃的光彩。

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金似鸿皱了皱眉低下头,收回手,走进了楼内。

在二楼窗户旁,杜恒熙背贴着墙面,隐匿在阴暗处,面无表情的回味着刚刚浸在一片日光中金似鸿的面貌。

许久未见,仍清晰得如用凿子刻在脑海里的一样,可爱可恨。

杜恒熙下意识地抚摸起胸口冰冷的玉器,凉意沁人,藏身在这样黑暗的角落里,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在草丛中窥伺等待的阴冷的毒蛇。

第56章 无有怨言

楼下的人一路穿过大厅向里走去,杜恒熙在二楼站了会儿,听脚步声渐远,便独自回了房。

在房内待了会儿,梁延来见他,两人下了盘棋。到中午的时候,下人敲门说三少爷请他出门,杜恒熙才想起昨天被马博志缠得没办法,订了今天的约。

他今天碰上故人心中一团乱麻,连敷衍也没心情敷衍,又觉得马博志是个无用的人,便让梁延顺便编个理由打发他走。

结果处理得不好,两人在门口吵闹起来,杜恒熙迫不得已出门周旋,装出虚弱的样子,推说身体有恙,所幸马博志还没这么不会看人脸色,怏怏不乐地掉头回去了。

而等杜恒熙转身,就看见金似鸿正在门檐下抱着双臂看自己。

脱去了大氅和军帽,只穿着单薄贴身的军装衬衣,下摆拴进长裤,看着像临时从餐桌上退席。

他觉得在金似鸿心中自己应该是个死人了,现在死人复活足以把人吓一大跳,可金似鸿并没有多惊奇。

见他看过来,只淡淡点了下头,“好久不见,还好吗?”

杜恒熙看着他,不发一言。

金似鸿便上前一步,“还以为我看错了,刚刚在二楼的人是你吧?”

杜恒熙这才开口,“我没死,你不奇怪?”

金似鸿顾左右而言他,转头眯眼看了看督军府外的大街,长街冷清,阳光照着满地枯黄的落叶,“这里人来人往,太招摇,换个地方再说?”

梁延站在一旁,他知道金似鸿是安朴山的人,因而惊慌,可金似鸿表现得如此平静,让他无所适从。

而杜恒熙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跟随,就跟着金似鸿走了。

两人走到督军署的后花园内,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凭空架了紫藤花架,只是现在秋天,花架上只缠着光秃秃的枝条,景致萧索。下人都去前厅招待客人了,花园内静沉沉的。

金似鸿在朱红走廊下站住转过身,杜恒熙正面对着他。

“还恨我吗?”金似鸿忽而上前一步,把手压上他的胸口,大拇指在心脏的位置上隔着衬衣重重摩挲,似在叩问他的心意,“恨不能杀了我?”

杜恒熙心弦紧绷着颤了一下,最后定了定神才说,“不恨。”

“骗子。”金似鸿摇着头,低声笑了一下,“不过好吧,你说不恨就不恨,我信你。”

他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两枚金属子弹,上头还有擦不去的深色痕迹,用皮绳串了,编成一个吊坠。

金似鸿拉起他的手,把那两枚子弹放进他的掌心,“眼熟吗?”

杜恒熙垂眸,“嗯。”

“我从双喜的伤口里抠出来的。”

杜恒熙眼神冷漠地扫过,淡淡说,“他比我重要吗?”

金似鸿一愣,继而莞尔,“没有,你独一无二。”说是这么说,可他握着杜恒熙的手,却用力到要将他捏碎的地步,骨头把皮肤顶出青白颜色,“可双喜也是人,也是我的兄弟。”他说的缓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杜恒熙忍着痛,皱起眉,不动,也没有说话。

金似鸿说,“因为你怕,你在逃离时看到了双喜,你不相信他会为你隐瞒,也不敢冒这个险,用自己的安全来赌,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省事,对不对?”

杜恒熙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是。”

金似鸿说,“你多疑残忍,没有心肝,所以觉得其他人也跟你一样。”

杜恒熙不辩解,仍是点头,“是。”

金似鸿抓住他的手猛地使力,扣住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用力勒紧,在他后颈处闷笑一下,“真是巧了,我也一样,你可能注定跟我是天生一对,要纠缠不清的。”

杜恒熙被他搂着,骨头要被勒断一样,深呼吸一口气,金似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的清爽味道,好像永远是这么整洁香甜,“我这么让人讨厌,你还不生气,不报仇?”他闭上眼睛讽刺地笑,“你这样爱我,到了地底下该怎么去见你的好兄弟啊?”

金似鸿把嘴唇贴上杜恒熙的耳朵,好像随时随地会一口咬上去,“报仇,但我不杀你。你亲手用绳子套了我的脖子,我不杀你,你杀了我的兄弟,我还是不舍得杀你。但除了死,活着也可以有很多折磨的手段,你就用这辈子来还。现在我要你随我回去,去双喜的坟上磕头赔罪。”

杜恒熙的脸冷下来,“我不肯呢?你还要绑我回去?”

“是,你不肯,我就废了你,把你绑回去。”

“这里是马回德的地方,我是他的客人,你要在这里动手?”

金似鸿冷笑一下,“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吧。”他抽回手放开杜恒熙,退开一步,站直了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了人,就要允许别人来报仇,到时候弱肉强食,各凭本事,输了就是输了,不能有怨言。”

杜恒熙感到一阵冰冷,但仍点头,“不错。”

金似鸿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好像还残留杜恒熙身上的味道,“你小心一点,在这里我有顾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不怕了,豁出去了,”说着,又伸手在杜恒熙肩上按下去,用的力道不小,声音则柔和,“到时候你可不要哭,你哭起来太可怜了,我会很心软。”

杜恒熙感到一股压力从肩膀传下来,好像要把他按低一等,于是便更努力地挺立起来,他重复了金似鸿之前说的话,“各凭本事,无有怨言。”

就这么站着,笔直的,倔强的,身单力孤,被逼到了孑然一身的地步。

金似鸿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一点松动,又说道,“或者你现在服个软,心甘情愿地跟我走,我养着你,你不会吃亏,我还让你回去做你的少爷。”

“来日方长,何必这么快下断言?”杜恒熙半转过身,面上风轻云淡,对他微微一颔首,“话都说完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金次长。”

金似鸿一派冷峻,背着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没有再阻拦。

杜恒熙脱身离开,他走得很稳,好像一点也没有受这场对话的影响。

然而等到了金似鸿看不见的地方,穿过一道月门,他才扶着墙慢慢弯下腰,一只手压着胸口,有一种钝钝的憋闷的难受。像压了千斤重担,恶意利箭一样戳穿了他的心肺,撕裂了最后一点遮掩的柔情面纱。

他又迎来了一个敌人,立在那里,避不开躲不掉,这样咄咄相逼。

额头淌下冷汗,他有些恼恨。

金似鸿是要他寝食难安,日夜焦虑,作为一种兵不血刃的折磨。

自己不过是杀了他一个手下,就把他惹怒到这种地步,那他毁了自己所有,让自己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论残忍谁都没有心慈手软过,论绝情谁也没有多为对方着想,两人谁都不无辜,就算真的死在彼此手上,也的确不值得有什么怨言。

第57章 新生

“如果中国参战,日本政府会通过派遣教官、提供军火等方式武装中国军队,但中国并不需要直接出兵欧洲,而只需派华工即可。当然,中国还可以凭此得到更多的贷款,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希望大帅能够鼎力支持。”

马回德陷在一把巨大的红木靠背椅中,在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位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日本人。

“西原先生,我只是一名小小督军,国家的决定还是以国会投票意见为准,我并没有什么能力啊。”

西原龟三也算是半个中国通,可马回德一味敷衍搪塞,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让他无计可施,感觉力道都使在了棉花上。

金似鸿垂着眼睛,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指间转着枚银质打火机,听着这位从北京来的日本公使使尽浑身解数叽里咕噜地对着马回德劝说了一番。

最后西原龟三把口水都说干了,马回德态度仍然是不偏不倚,毫无倾向。金似鸿才收起打火机,站起来打圆场,约定明日再谈。

等送走了西原,二人重新坐回来。

“金次长是刚从湘南平乱回来?”

金似鸿端坐着,点了点头,“是。”

“既然平定了湖南,何不一鼓作气打到广州去?”

“南北本是一家,外敌未清,主权沦丧,同胞子弟却自相残杀,”金似鸿平静地说,“战事无法短期平定,长此以往,不过虚耗国力,糜烂数省,总统并不赞成。”

马回德笑了笑,“金次长倒是快人快语。”

金似鸿站起来,“大帅,我这次是奉了总统的命令来请您赞同与德绝交并宣战的,希望您慎重考虑。”

马回德却态度含糊暧昧,“我倒没想到安朴山当了总统后,竟然倒戈向着日本,成了亲日派。他在冯公时明明一贯主张远交近攻,不知道是日本人许了什么承诺才让他有这么大的转变?”

金似鸿一板一眼地回答,“总统并没有什么倾向,素来认为对于各国宜取一律看待主义,彼以诚意来,我亦以诚意往。只要他国有主动示好的倾向,就没有必要先入为主地予以排斥。”

双方都是这样的含而不露,各有立场。

等金似鸿走后,马回德叫来了丁树言,让他派人盯着金似鸿等人的一举一动,不要让他去到别的地方。

“小小一个次长罢了,领了个日本人来,就能和我平起平坐的谈判了?”马回德冷笑一下,“老安真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丁树言也是愤愤不平,“那怎么办,要不直接把这帮人赶出去吧?”

马回德摆摆手,“这倒不用,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不过安朴山刚上台就如此大动干戈,我看他这总统也坐不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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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熙回房后思考了一天,就决定要走。

待在金似鸿的眼皮底下让他不安。离得远了才可以思念,因为只是一个不可得的幻影,一切都有了美好的矫饰。离得这么近,因为随时可以去见却又不能去见,思念便显得很艰难,必须将一切曾经的丑恶原形毕露地回忆起来才能克制想见的冲动。

更何况他拿不准这个人,不信任看不透,好像一个未爆发的哑炮,十分危险,可以拼着一己之力,拉着他玉石俱焚。

而正巧昨日小石头来时跟他说,凤翔下的麟游县那儿发生了起义,起义军杀死了县长,还把尸体挂在城墙上示众,实在嚣张至极。政府军自然要去平叛,可几个司令都没什么意愿。

去麟游这个地方打仗可不是一件便宜事,那儿正好处在陕西与甘肃的中间地带,势力复杂,早被盘剥了三层皮,也没有油水可捞,打赢了,也不一定能守下来。

别人避之不及,杜恒熙主动请缨,马回德便答应给了他一个连的兵。

带上这两百人的队伍启程,连日赶到麟游县却只看到一座空城,原来一听说中央军真打来了,那些人就连夜撤走了。

杜恒熙进城后,见满城空荡,他判断起义军是想渡过渭水后躲进秦岭,秦岭内有不少杂牌军游荡,一旦进了山再想找出来就难了。

一刻不敢休整,杜恒熙立即挑了100手枪队从城西去追。紧追慢赶,一路人马在城西的山沟处埋伏,果然截到了起义军的大部队,一场混战后,将起义军尽数歼灭,缴获了几十支步枪和手枪。

期间,有几人趁乱渡河想逃,杜恒熙亲自带了几个人下马去追,开枪杀了几个,水深没顶,他生生在水里和人缠斗把人拖到憋死,一个都不肯放过,才湿漉漉地上岸,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杜恒熙对待敌军能如此赶尽杀绝,对自己又如此豁出性命,很让一帮混日子贯了的老兵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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