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38章

他在填平的土地里埋了两颗种子,然后站起身背着手看了看四遭,天空湛蓝,秋风习习,等春天到了这里就能长出树开出花,也许会成为一处宁静美丽的地方。

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埋完人立刻上马开始赶路。

杜恒熙坐在马背上,一边走一边想,既然吴新成那里的路走不通,总有别的路可以走。他们现在势单力薄,要投奔一个不怕跟吴新成对着干的势力,其实选择屈指可数。

杜恒熙原先选择吴新成,是觉得他势力小,好控制,也许可以一点点吞并下来,自己就可以独自从小做大。但现在不成了,他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可以容他休养生息,而西北最大的军头就是马回德。

马回德还跟中央撕破了脸,杜恒熙甚至不用隐藏自己的身份,也不用担心他杀了自己讨好安朴山。

杜恒熙写了封信,想派人提前送去马回德那儿探探口风,看他愿不愿意接纳自己。

段云鹏粗鲁莽撞能打仗但不能上台面,小石头倒稳重内敛可又沉闷得太过,梁延则斯文秀气,脑子也转的快,见多了大场面不会犯怵,也算能言善道。

于是杜恒熙将信封了口,交给梁延,又给了他一匹快马,叮嘱他快去快回。

夜里大家在树林里就地休息,连着两日逃得仓皇狼狈,所有人都累瘫了,胡乱往胃里塞了点东西,就横七竖八地睡做了一团,鼾声大作。

杜恒熙在树底下坐着,就着火堆,北地早晚温差大,太阳一落山,大地就骤然失温,夜里刮起寒风,需要烤火暖一暖身子。

小石头拿着水壶靠过来,“大爷,喝点水吧。”

杜恒熙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那水甜滋滋的,竟是一壶糖水,“这是哪里弄来的?”

小石头看他喜欢,轻微笑了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我往里头加了点白糖,您这几天东西吃得少,体力耗费大,喝点糖水能补一补。”

在这种地方糖是稀罕物,有钱都买不到。杜恒熙含着那口糖水,一点一点地品味,“你哪来的钱买糖了?”

“我把老爷以前赏我的一块手表给当了。”

杜恒熙很意外地扭过头,在一片火光照耀里,小石头黝黑的面庞隐隐散发着红光。他不知道小石头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毫无理由的好,好到他感动,甚至不安,因为自忖配不上这种好。介于从前的事,他对小石头素来是非打即骂。

小石头突然睁大眼,啊了一声,抬手摸上了杜恒熙的脖子。

杜恒熙一怔,也抬手摸了摸,结果摸到了一个凹凸的结痂的牙印。他用手背擦了擦,随后放下手,“没什么,不是大不了的伤。”他顿了下,又说,“虽然我也没想到,我会沦落成这样。”

杜恒熙垂下眼睫,觉得有些可笑,最不可理喻的是他的确逻辑严密地想过要不要忍受下来,反正他也不是什么要搞三贞九烈的处女,这若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念头。

他觉得,金似鸿是把他彻底摧毁了,从身到心都改变了。从前他没有目标,没有欲望,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即使有爱,也是稀薄的,冰冷的。而现在他有了仇恨,恨扭曲了他,让他能做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

他觉得从前的自己不好,但现在的自己也不是他想要的。

杜恒熙看着面前燃烧的火焰,内心仍旧像大火过后留下的灰烬一样荒芜。

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用树枝拨了拨火堆,低声对小石头说,“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否则你以后出人头地了,当长官了,总不能还是小石头小石头地叫。”

小石头意外地抬起头,片刻后轻声说,“我姓于,我们村都姓于。”

杜恒熙想了想,“于万斯年,受天之祜。”他声音柔软,“叫于斯年吧,喜欢吗?”

小石头胸腔砰砰跳了两下,呆呆睁着眼,觉得杜恒熙念这个名字的声音真是好听,他点了点头,反复咂摸起于斯年这个名字。大爷是个文化人,随便起的名字也寓意深长,单是念起来就朗朗上口。

受了这样不得了的恩惠,小石头心满意足了,想爬回去找地方睡觉,却被杜恒熙叫住,“就在这儿睡吧。”

他一愣,重新爬回来,看见杜恒熙已经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那儿落了一片阴影,脸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额头饱满,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五官标准得像一幅画。

火焰烧着木材劈啪作响,周围一片温暖,小石头挤过去,在杜恒熙身边蜷作一团,像一头小兽一样,头微微抵着他的大腿。此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他却觉得异常幸福。

他知道自己长久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杜恒熙不再怨恨自己杀了他的生父了,是彻底信任了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在看待,而不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第55章 重逢

北地一年到头少雨,秋季更是干冷,但天空却蓝得高远明亮。

杜恒熙抬头看天,正看到一群大雁变换着队形从头顶飞过,发出嘹亮的啼鸣,自由得叫人羡慕。

大雁南飞,快要入冬了,气温降得太快,早晨起来,树梢都挂着薄霜,他们虽有粮食但缺少棉衣,一帮人在林子里冻得缩着身子发抖,四周连个避风的村子都找不到。

好在不出两日,梁延便坐着汽车返回。他说到了西安后,受到了马回德热情的欢迎,问清来意,特地派了汽车接杜恒熙过去。

只是提了一个要求,他们的队伍不能进城,只能在城外驻扎。

这个要求很合理,杜恒熙没有意见。

杜恒熙带了梁延进城,让小石头和段云鹏在城外驻守。

他已经不是少爷了,也就不需要仆人,队伍里有一个能干的副手更加重要,他给人赐了名字,就是有意培养小石头做他的左膀右臂。

车一路进了西安城,开到总督府,马回德竟然亲自站在门口等他。杜恒熙见惯了大场面,但他现在的身份十分尴尬,并不值得这样对待,不由有些惊讶。车夫帮他打开门,马回德迎上来,满面春风地喊他贤侄。

杜恒熙好久没被这么多人围住,走下车后,一时紧张,险些同手同脚的走路,梁延扯了他一下,他低头才反应过来,脸不由红了下,所幸没有人发现。

一路迎进花厅,各自落座。

马回德端坐在主座,穿着一身军装,身躯高大魁梧,面容祥和却不失威严,气派俨然。他四十出头,对于安朴山等人来说的确资历尚浅,但对于杜恒熙来说,就是前辈老将,值得尊敬恭维。

杜恒熙坐在下座,刚刚汽车一路行来,离远了看,马回德因为保养得当,脸皮光滑,双目有神,显得英姿飒爽。但眼下挨近了,头顶又正垂挂着吊灯,就能看出面上的老态和眼角的细纹,更像一位尊贵的老人。

杜恒熙细细打量着他,情绪就慢慢镇定下来,简明扼要地讲了在天津的遭遇,对离开天津后的事简单带过。

马回德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只在杜恒熙提到杜兴廷之死时露出了点惋惜的神色,最后时说,“我跟杜元帅虽然只见过几面,无缘深交,但也听说过他的威名事迹,当年一手促成共和,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最后竟然死于小人的暗算,实在可惜。”

杜恒熙垂下眼睫,一脸肃容。但听他把安朴山说成小人,就很松一口气,知道他和中央还处于敌对状态。

马回德身体前倾了一些,态度和蔼,“凭你的本事,让你在我这里从营长做起,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杜恒熙忙站起来,“大帅抬举了,军职无分贵贱,既然大帅看得起我,云卿自当竭尽所能。”

马回德皱起眉慢悠悠思索了下,“你愿意自然是好,但军队里一下来个陌生人统领,不好服众,而营长这个位置,对一般人是够了,对你却有点大材小用。哎,因你这身份,我也不好向上头给你讨个军衔,这样吧,你先在我这儿待一段时间,我再想想把你安排去哪里合适。你带来的人先交给树言安置怎么样?”

杜恒熙抿了抿唇,人在屋檐下,自然没有做主的权利,便点头答应下来。

马回德又邀请他共进午餐,席上二人相谈甚欢,对世界和国内局势只字不提,只天南海北地聊了些文史野趣。

随后杜恒熙便在督军府住了下来,无所事事,一住就是月余。

马回德给他安排了两个副官供他差遣,名为差遣,实为监视,杜恒熙不管去哪这两人都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跟在屁股后头。

一次,小石头进城来见他,为了甩掉身后跟随的眼睛,杜恒熙特地把人带到了城里最大的舞厅。

灯红酒绿间,个人搂了个舞女晃进舞池,片刻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一眨眼的功夫弄丢了跟踪的人,两位副官大眼瞪小眼地对看一下,急匆匆分散进人群寻找。

杜恒熙和小石头从舞厅后门出来,杜恒熙背靠着墙,扭头看到里头无头苍蝇似的副官,勾唇一笑。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说,纯粹就是这几日被盯得憋气,纯心戏耍他们一下。

看那两名副官遍寻不到,急的甚至出门去找。

杜恒熙便又重新回到了舞厅,找了个位置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两瓶洋酒和几份小吃。小石头先是按习惯站着,杜恒熙侧了头让他坐,他才浑身不自在地坐下。

杜恒熙看他拘谨的样子有些好笑,前倾身,给他倒了杯酒递过去,“喝过这种酒吗?尝尝。”

小石头伸手抓住玻璃杯,摇晃的彩灯下,伸出的手十指黑糙粗短,虽然出门前洗过,但指缝里还有去不掉的泥垢,映衬这光洁透明,造型别致的酒杯,就很突兀的不相称。

他自惭形秽地怯懦了,缩回手,狼吞虎咽般喝干了那杯酒。

因为喝得太急喝进了气管很快就狼狈不堪地咳嗽起来,咳得弯着腰整个人都在抖。

杜恒熙交叉着腿,靠坐在椅背,一手擎着酒杯,半垂眼皮,懒洋洋看他被酒水呛住的样子。

小石头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来,面红耳赤地用手背擦了擦嘴。

杜恒熙没有笑他,只是又给他倒了一杯,声音平缓柔和,“慢慢喝,不急。”

小石头紧张地抬起眼,学着杜恒熙的样子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抿,略黑的皮肤慢慢浮上惬意享受的神色。他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洋酒是这样的味道。

看他适应了,杜恒熙就不再看他,转头去看舞台上穿着旗袍摇摆身躯唱歌的歌女。

一首歌结束,舞池里的人纷纷回座。人群中挤出一个穿着西装长裤的青年人,气喘吁吁地跳下来,脸颊通红,冒着热气,从衣服的前口袋里掏出一块蓝白手帕擦了擦额头淌下的汗。

他一边擦汗一边走路,胳膊遮蔽了视线,身躯左摇右晃,胯一扭就撞上了杜恒熙那桌的桌子,桌上的酒哗啦一下,全摔碎在地,还洒了不少到杜恒熙身上。

椅子腿往后退,杜恒熙皱眉站起来,衣服前襟到西裤裆部,淅淅沥沥得往下淌酒水,简直一塌糊涂。

小石头连忙扯了桌上的纸巾给他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放下胳膊连忙道歉,拿擦过汗的手帕也凑上去想帮忙清理。

杜恒熙看他那手帕颜色难辨,并不干净,十分嫌弃,就抬手挡开,“不用了。”

那人抓着手帕抬起头,当目光对上杜恒熙的脸时,却突然不动了,随后双眼发亮,一下凑近,抓了他的手问,“你……我以前怎么从没在这见过你?”

杜恒熙一脸莫名,用力把手抽出来,带着怒气叱道,“你干什么?”

那人这才讪笑着收回手搓了搓,这人长了张方方正正的脸,看着憨厚老实,眼睛则漆黑圆润,有一些可爱的婴儿样,并不惹人讨厌,“不好意思,我是一个艺术家,你给了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轻咳了咳,从怀里掏出本支票簿,“真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这样吧,我赔你一套新的怎么样?”

说着就刷刷写了几笔,把支票撕下来笑眯眯地递给杜恒熙,“这些够吗?要是不够的话,我那儿还有批国外的料子,可以给你订做两套,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杜恒熙垂眼瞥到了支票上龙飞凤舞的零,知道这是个纨绔的二世祖,不由冷笑了下,“支票我收下了,地址就不必了,这事就这样过去吧。”

他朝小石头使了个眼色,小石头就凑上去从那人手中将支票抽出来。

杜恒熙转身往外走,那人还不死心地一路跟着跑出来,“哎,别急着走啊,能留个名字吗?不过是交个朋友罢了,何必这么吝啬?或者我给你留一个?”

杜恒熙充耳不闻。

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外头已经隐隐呈现冬日凛冽寒气。

杜恒熙刚一出门,那两名被甩掉的副官在街对面看到了他,急急赶上来,“杜先生,您是去哪里了?”

杜恒熙看到他们,便站住,状似醉眼惺忪地抬手搭上小石头,“我在跳舞啊,你们不在里头玩,跑到外头干什么?”

两名副官脸色变了变,也不知怎么解释。突然看到追着杜恒熙跑出来的青年,都是一怔,整齐划一地猛地立正,敬了个军礼,“三少爷!”

那位油头粉面的二世祖喘着粗气跑上来,睁圆了眼,很惊奇地伸手在杜恒熙和副官间指了指,“咦?你们认识?”

杜恒熙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举止轻浮浪荡的年轻人竟然是马回德的小儿子€€马博志。

马回德三个儿子,长子在外带兵,次子赴美留学,只有小儿子跟在身边,却是最不成器的一个,成日疯疯癫癫,前段时间搞西洋画,这段时间又搞起了西洋摄影。

只因是自己血脉,马回德才给了他一个宅子,把他当废物一样养在外面。

杜恒熙对这人没什么意见 ,纯粹是不喜欢,但因他是马家三少爷,只能敷衍着又聊了会儿,任他把自己底细套了个干净,又约定了下次见面时间,马博志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杜恒熙才得以上车脱身离开。

杜恒熙回到督军府,今日喝多了酒,睡得很快。第二日酒还未醒,就被外头一阵喧闹吵起来。

杜恒熙头疼欲裂地起身,简单洗漱过后,走出门,问外面是在干什么。

一人回答,“是中央来了人,省长和参谋长一道儿去迎接呢。”

杜恒熙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那儿往下看去,果然看到几辆汽车排成一列驶到门口,阵势壮观。

打头的那辆车刚一停下,就有卫兵跑过来,打开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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