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这一处院子,买卖很快敲定下来。签字之前,老人又问他喜不喜欢院子里的花,如果还喜欢最好不要砍掉,继续种下去,因为前主人费了不少心思才养活的。
老头儿絮叨着继续,“从一米多高的芭兰花苗开始养,虽然精心浇灌,状态一直不好,只结过两个花苞,那是南方的花儿,怎么能移到北方养?我看他没事的时候就蹲那儿研究,一看叶子枯了,就着急,有阵子雨水多,他怕花淹死了,嘴上还长了两个大燎泡,吃饭都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熬出了太阳,又怕太晒,把花晒焉了。雨也不好晴也不好,可是受了老罪了。”
杜恒熙听得笑起来,觉得这位前主人倒像个“花痴”的顽童,否则这种院子都是交给花匠打理的,哪用得着亲自上阵。
他随口问道,“这么不容易种出来的花,怎么又不要了?”
“没办法,世事不由人啊,他原先是新政府里的大官,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刚好没多久,就被打下去了。房子也被收走咯。”
“哎,人总还好吧?”
“不知道啊,音讯全无。”
“他姓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忙打探一下。”
“也对,您有本事,如果碰上还请出手帮一把。他姓金,不是本地人,对下人可和善了,一点架子都没。”
杜恒熙一怔,突然敛了笑意,之后无论那老头儿再说什么,杜恒熙都一言不发,只快速地完成了交接。
走出宅子,老人将钥匙交给他,约定晚些时候再来拿房契。
老人走后,杜恒熙在洋楼内逛了一圈,然后上楼进了主屋,推门进去,嘎吱一声响,轴承老化,屋子里久不通气,有股阴阴的霉味。摆设简单,角落的窗前摆了书桌,靠墙是柜子和床,好像被人劫掠过一通,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点的都不剩下了。
杜恒熙把地上乱翻出来的衣服领带捡起来,统一收到柜子里。
衣柜打开,里头一列薄呢子西装、军装外套,几套衬衣裤子,叠放得倒是整整齐齐。主人好像很爱惜,浆洗得笔挺,也熨烫过。旁边一个小抽屉,里头放着徽章奖章,袖扣纽扣,个个晶亮亮的,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还有一个齐人高的试衣镜。
杜恒熙看着,记忆里那个小人又鲜活起来。
金似鸿理所当然会爱惜这些东西,因为得来不易,他从前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切都是他争抢来的,当然要爱惜。
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鲜亮,像个翘尾巴的雄孔雀,因为小时候脏乱惯了,被人低瞧,有能力了,就更加注重起自己的外表来,唯有此才能把现在和旧时的自己区分开,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当时的低贱。
杜恒熙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
书桌上有笔墨纸砚,也有钢笔墨水,纸笺上,字体不算好也不算丑,有种拘谨的工整。
金似鸿学字学的晚,杜恒熙一笔笔教他,刚写的时候张牙舞爪,笔画东倒西歪,像横行的螃蟹,金似鸿还不以为丑,认了字就沾沾自得。后来他那一笔字,写到外头去,被人笑了,他才气哼哼地回来,苦练了一个月,练出人样了,就不练了。他觉得写字不是什么紧要的功课,只要能看就行。所以始终稚嫩,一松懈,就露出原型。
书桌上还有一个伏倒的相框,立起来,是当初金似鸿新店开业的时候,他们一道儿照的一张相片。唯一的一张合影,自己穿着马褂,他穿着新式西装,打着领带,抹了头油,趾高气昂,漂亮又神气。
杜恒熙看着看着就笑了,伸出手指去摸了摸他的眼睛。
把照片放到一边,桌上还摆着一个收音机,一扭,打开来,里面的电台在放周璇的情歌,杜恒熙听了会儿觉得吵闹又关上了。
扭过头,坐在椅子里,窗一推,就能看见外头的院子,一片白色的花海。
很美,很好。杜恒熙独自静坐了会儿,耳边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簌簌轻响,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宁和,心也静下来,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不觉,他就蜷缩在椅子里歪着脑袋睡着了,一直到后半夜才被开着窗刮进来的寒风吹醒。
他醒过来,脖子腰背都僵硬疼痛,唯有大脑神清气爽,睡了从未有过的一场好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在原地抻了抻手脚。
之前金似鸿一路不肯罢休地追着他,要在梦里跟他算账,吓唬他,折磨他,向他讨命,现在他自投罗网上来,却反而偃旗息鼓了。
也许是舍不得,这是个美好的住所,不合适在这里让他受苦。
杜恒熙从书桌后走出来,呼吸了下,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原主人的味道。
他强笑了笑,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点力气还可以跟金似鸿斗一斗,周旋一下。活着不怕,死了自然更不可怕,他已经习惯如此,如此才不寂寞。
现在才知道一切没那么好斩断的,金似鸿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思念里,耳朵里,眼里,心里,行动起来,几乎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他。
自己能狠下心对他开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和感情,死亡又将一切残留的事物美化了,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在痛苦里生存。
第76章 理还乱
后半夜杜恒熙回了家,之前睡饱了,已经没有睡意,就在书房里处理公文处理了一整夜。
第二日吃完早饭,安秀心带着一个道士来找他,说之前听到他半夜做噩梦喊叫,怀疑他是在战场上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想要给他做一场法事,安抚亡灵,驱邪除恶。
道士被引进来,穿着天青大褂,头戴混元巾,脚踩棉布鞋,手里持着一柄浮尘,对他问了声好。
杜恒熙没什么反应,哦了一声,无动于衷地后退一步,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下人端上一碗茶,他用茶碗盖撇了撇浮沫,眼皮上掀,“我要做些什么?”
那道士坐下来,开始向他询问,最近可碰上过什么横死的人?最好是与自身有关联的。
杜恒熙垂着眼,漠然地说,“我刚从战场上下来,那里死掉的人太多了,就算不是我亲手杀的,或多或少总有关联。道长这样问,实在是数不清了。”
被这样顶回来,道士有些尴尬,清清喉咙又问,“那有没有特别一点的呢?最好是死状凄厉,心怀怨气的那种。”
杜恒熙挑了下眉,凉凉地说,“道长说笑了,战场上死的,哪一个不是死状凄厉,心怀怨气的呢?”
这一下又把道士堵死了,左右说不过,吹胡子瞪眼的就要走,觉得杜恒熙不恭敬。还是安秀心来劝和。
最后,杜恒熙想了想才妥协,“我有一个朋友是坠崖死的,不过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死,要是真想做场法事,不如做给他吧。”
道士总算有了施展发挥的空间,眼睛一亮,立即说,“那就对了,山崖下怪石嶙峋,摔下去身体要碎成几截,又或者运气不好,尸体挂在某块尖利的石头上,受尽风吹日晒,还要被野鸟来啄,血流尽,肉食尽,只剩一堆白骨。死后还要受这样非人的折磨,不得安宁,自然有怨气,就缠上了人啊。”
杜恒熙听了这话,却怔了一下。衣袖里的手捏紧了,骨节泛出森森白色。
开坛做法,步罡踏斗,奏表书符,贡三牲献礼。
杜恒熙站在二楼看着那个道士在家里上上下下地拿着七星剑转圈,罗盘定乾坤,撒黄纸,香灰飘得满院都是,烟熏火燎,惹得进出的人不住咳嗽。
怎么看怎么都像个装神弄鬼的神棍。
看了一会就不看了,道士在院子里作怪,下午的时候,梁延突然登门。他在医院里养好了伤,被授予了军功,安顿好了职位,一直到现在才来杜恒熙这儿看望。
虽然受了伤,但在医院里养着养着倒把他养胖了点,脸颊也圆嘟嘟的长了些肉,恢复了原先娃娃脸的神态。
腿被锯掉以后,安上了个木头假腿,坐在沙发上,梁延把腿一蹬架在茶几上,裤腿一撩,曲起手指敲了两下给杜恒熙听,“爷您听,这条腿多结实啊!”
杜恒熙看他有了精神,仍然很乐观积极,就打心眼里高兴,“木头腿方便吗?我听说国外有金属做的,我托人帮你打听打听。”
梁延笑着,“还成吧,反正走路行,多练练说不定能让人看不出来。还能演魔术呢,扎一刀都没感觉。”
“这也拿来开玩笑。”
木头做的和自己长的血肉总归不一样,杜恒熙眼睛看着,佯装不在意地喝茶,眼底很惋惜。
临到入夜,准备睡觉时,那道士突然端了一杯符水过来,请杜恒熙喝下。
杜恒熙喝完,就给了他一把银元做酬劳,打发他走了。
那天夜里再睡下,虽然睡得晚,但杜恒熙竟然一觉到天明,什么梦都没有做。
醒来后,杜恒熙抱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有些怔怔。
清早,安秀心披着衣服下来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杜恒熙坐在餐桌前喝稀粥,没有抬眼地说,“还是老样子,不要相信这些东西,怪力乱神的,传到别人耳朵里会说我们迷信封建,不是革命的立场。”说完用餐巾抹了抹嘴,叫来下人,“把那道士昨天布置的符和镜子都拆掉,一样不要留,全部扔出去,扔的远一点,不要让人看到是我们家的。”
安秀心委屈而茫然地站在一边,看他吩咐下人做事,有一种好心办了坏事的无措。
杜恒熙安抚她一道儿过来吃早饭,他则看起了今日的报纸。餐厅里一片静默,只有来来去去走动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咀嚼声,杜恒熙余光中看到有人抱了一个木头牌位往外走。
杜恒熙出声拦下她,“这是什么?”
被叫住的下人转过身,恭恭敬敬回答,“昨天那位道长大人给死人立了灵龛,还供奉了香火呢。”
杜恒熙犹豫下,随后说,“把这个留下,灵龛不要动,其他的拿走。”
“是。”
安秀心奇怪地说,“不是不要留吗?”
杜恒熙说,“立起来又毁掉是不敬重。”他摊开报纸,推过去一点,“我看到最近有几出新戏上了,你在家里闷着也没意思,出去逛逛吧,就当消遣一下,需要钱的话,找管家支取就是。”接着又说,“我在外头新赁了一个宅子,孤男寡女独处总是不便,等收拾好了,我会先搬到那里去住。”
安秀心愣了一下。
安秀心总觉得这次再见,和杜恒熙又生疏了不少,虽然原先两人也没有多少亲热,可原先的杜恒熙没现在那么不可接近。他处事圆滑温润,虽然待人有一点疏离冷漠,却还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察出来。而现在的这个,已经彻底放弃了伪装,变得冷酷强硬,不通人情。
安秀心从前还能看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些本来性情,可现在杜恒熙已经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让她觉得遥远而陌生,什么都看不透。她终于开始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能接近他,感化他?父亲走时问自己要不要跟随,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杜恒熙等了她一会儿,见她不说话,终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强硬,便放柔了语气,温言道,“你看看喜欢哪部,我今天没什么事,陪你一道儿去看。”
安秀心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勉强笑了笑,随手指了部穆桂英挂帅,于是下午两人便一道儿坐车去了剧院。
牡丹剧院二楼的包厢内,杜恒熙抽着雪茄,座位旁的小桌子上泡了壶香茶,散发出淡淡幽香。
杜恒熙从前不会看戏,现在仍旧是不懂欣赏,坐在那不过是枯坐,但从前他总是坐的煎熬,只是为了敷衍同僚。而今他倒是心平气和了,台上的声音过耳不闻,他自顾自有自己的心事。
戏散场后,走下台阶,杜恒熙忽然看到后方的人潮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身段颀长风流,臂弯间挽着一位浓妆艳抹的潮流女郎。
杜恒熙被人流推出戏院,思索片刻,先将安秀心送上了车,自己就留在剧院外等。
白玉良走出大门,先出舞厅后来剧院,他已经有五六分醉意,步伐凌乱,和女伴走在马路边上打情骂俏。正此时,一辆黑色汽车从后方开过来,在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来,有人喊住了他,“白先生。”
白玉良睁着朦胧的醉眼,转身微微弯腰看过去,杜恒熙坐在车后座,正侧了头向他示意。
一双眼睛乌湛湛的,五官挺拔冷峻,斜照下的路灯光几乎像一道惊雷把他从酒醉中吓醒。白玉良猛一个哆嗦,以为自己看到了死去的故人。
杜恒熙问,“要送你们一程吗?”
白玉良睁大了双眼毫无反应,杜恒熙奇怪地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后退一步,嘴唇蠕动了下,干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少爷,好巧,好巧。”
杜恒熙微微一点头,“相请不如偶遇,上车吧。”
司机立刻下车,将白玉良请了上来,那位舞小姐则被另塞了钱打发走了。
杜恒熙请白玉良坐上车,待汽车发动后,对他说,“正好这几日我一直想找你,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杜恒熙目视前方,汽车一路前行,偶有路灯光折进车窗内,照亮一点深邃轮廓,“我之前去安朴山那儿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件事,他说我父亲不是他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白玉良眼光闪了闪,“是吗?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杜恒熙垂下眼睛,“信了,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必要说谎。更何况,你不觉得父亲死的那条巷子不太寻常吗?太窄太偏僻了,没有地方藏人,司机也没有理由开过去。安朴山派了这么多人过去,大街上就敢枪杀,不会还要把人拖到那种小巷子里杀害。”
白玉良沉默半晌,“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杜恒熙回答,“你跟在我父亲身边的时间多,我想请你帮忙排除一下可疑的人。”
第77章 皆是错
白玉良跟随杜恒熙坐车回到了杜家,因嫌他身上酒味大,胭粉气重,杜恒熙开了一路的车窗。
在车里寒飕飕得吹了一路冷风,白玉良终于清醒过来。
他随着杜恒熙下车,杜家老宅占地广阔,青砖墙体上一片绿琉璃瓦的大屋顶,在夜幕中显得陈旧而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