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客厅,看到了摆在角落的木头牌位,“这是什么?”白玉良奇怪地上前一步,弯腰端详起上头的金粉刻字来,等认出了名字,大惊失色,“你在家里摆了他的灵位牌?”
杜恒熙却很自然地拿出洋火,点燃了香烛,插在牌位前,“我们本来就是旧识,人死了,往事也随风而散,我给他供奉个牌位上柱香又怎么了?”
白玉良背手后退一步,歪了脑袋端详,见香烟缭绕而上,表情古怪地笑了笑,“我看你这么做,总有种猫哭耗子的感觉。”
杜恒熙上完香,看着这木质的小方块,表情平静,“你不要误会,做都做了,我也没有乞求谁原谅的意思,只是尽一下道义的责任。”他边说着便往侧边走了走,走到了沙发处,慢慢坐下,声音略低,“只是我听人说坠崖死的人,尸首会受折磨,灵魂也会很痛苦,相识一场,我不能让人死了还不得安息。”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他就死了呢?”
“不敢确定,以防万一罢了。没死有没死的对待方式,死了有死了的方式。”
白玉良追逐了他的脚步,懒洋洋地瘫倒在沙发上,在茶几底下舒展了双腿,“真是没想到啊,杜云卿,你好狠的心肠。我越发觉得外面的谣传不可信,你明明的确是杜兴廷的亲生儿子,你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杜兴廷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非命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
杜恒熙坐在他对面,拿起桌上的雪茄盒,点燃了洋火,不紧不慢地烧一根雪茄,“多谢你的忠告,我会尽量警惕,绝不让人有机会背叛我。其实说起来,背叛的前提是信任,如果你将人人都往丑恶的方面去想,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吃惊,受到什么伤害。”
白玉良敏感地撩起眼皮,瞧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嘴角有些狰狞,“三次易主,你想说我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丑恶小人吗?”
杜恒熙人往后一靠,把雪茄放到唇边,深吸了一口,“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多虑了。”
白玉良冷哼一声,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可人总是复杂的,多面的,你把所有人当做敌人,自然碰到的也越来越坏,境遇就越来越糟。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永无解脱之日啊。”
杜恒熙面色平静而坦然,“当你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敌人就会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朋友和敌人不是永恒的,总在不断转变。”
白玉良一时没有再说话,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后问道,“不错,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所有的爱和恨也不是100%。那金似鸿呢,他算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
杜恒熙微微一愣,眼中的光有一瞬间的涣散,片刻后就垂下眼,用长睫掩去神情,沉闷地抽了口雪茄,“如果我足够聪明理智,他应该是我的朋友。”
“哈哈,的确如此,多个朋友不比多个敌人好吗?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白玉良点头,“无论如何,他毕竟从没有想过要杀你。事到如今,你不觉得后悔吗?”
杜恒熙摇摇头,缓慢说,“有些事,你不了解。”
“我不了解?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白玉良忽而一笑,好像一下焕发了点精神,从原先瘫软的姿势正坐起来,“你想说他也曾用同样的手段炮制你吗?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反而是救过你的。”
杜恒熙眼风动了动,“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因为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你是少爷,而我们出身卑贱,你生来就拥有的,我们则需要不择手段才能得到,我对他也算惺惺相惜了。”
杜恒熙略带嘲讽,“那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白玉良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说,反而问,“其实你也知道,当初安朴山并没有打算让你活着离开天津。”
杜恒熙的手抖了抖,声音倒仍然平静,“我知道,他们为了杀我策划了一起爆炸。”
白玉良说,“不错,那起爆炸是金似鸿策划的。可你知不知道,他的目的却是让你逃走?”
杜恒熙怀疑地抬起眼,眼睫一撩,煽起一阵微风,“你什么意思?”
白玉良意味深长地一笑,“所以你并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计划,我原来也不明白,是一直到在西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的。我听说过那起事故,安总统还赞叹其策划的精巧,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想来,也正是因为精巧,才有了许多可操作的空间。就比如,只有爆炸才能将人的面容毁掉,那辆车一定是恰好在你走后才出的事故,而押送你的护卫,又恰好有一个和你身材高度都相似,由此才可以李代桃僵。”
杜恒熙怔怔然地,夹在指尖的雪茄一不小心竟烧到了手指。他嘶的一声,低下头,把雪茄摁灭,手指上已多了一处烫伤。
白玉良看他受了刺激,一时暗暗得意,不由向他又凑近了些,前倾了身体,越发和眉善目地认真说道,“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一切是不是很蹊跷?要是没有人背后筹划,你哪有这么容易假死脱生?事发后又可以这样顺利地被掩盖下去,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出来?我听说马店那位姓刘的旅长,是你从前的部下,现在还可以平平安安地继续当官,没有受波及,一定是有人出手在保护着他。”
杜恒熙听他说完,垂在身侧的手竟哆嗦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你不要胡乱猜测。”
白玉良哈哈大笑,又向后坐了回去,“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这跟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说一说我的想法,杜兄要是不喜欢听,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好了。”
杜恒熙大睁着眼瞪向他,片刻后眼睛眨了一下,面色雪白地低垂了头。
他虽然对白玉良的人品十分不屑,本不该理会他说的话。
可这样一番话听下来,一切似乎又说得通。
而如果白玉良说的是真的,那车辆能够准点引爆,还需要一个控制人。
突然间,一个名字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杜恒熙身体猛地僵直,心肺鼓震,从脚底到头皮,瞬间都发麻起来。
如此一想,一切就连贯了。为什么唐双喜会这么巧合地在那里出现,为什么金似鸿要先去车站等自己,为什么送行那日的防守如此松懈。
所以那日自己在巷子里杀死了唐双喜竟是错的吗?
一切可能是他计划好的。
怪不得他在西安看见自己仍活着,可以一点都不惊讶。怪不得他会因双喜的死这么怨恨自己。是自己误杀了救自己的人!
电光火石间,一切事件都变得清晰分明了。
杜恒熙似乎一下被雷电击中,心脏绞紧,好像心头阻了块淤血,压迫着胸腔,不吐出来就不畅快。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胸口只是沉闷的痛苦。
他慢慢弯下腰,身体抖若筛糠,浑身失了力一般,膝盖一软,整个人竟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白玉良被他巨大的动静弄得措手不及,一下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到他面前,不知道如何下手,“杜兄,你还好吗?你可不要吓我,你别是得了什么毛病吧?”
而杜恒熙只是张嘴喘息,胸口开始一抽一抽地绞痛,好像心脏被拧成了一团。
金似鸿死了吗,怎么死的,若真的是自己那一枪,自己岂不是还欠了他一条命?
争来斗去,以为自己是最冤屈的,自觉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到最后竟然是自己对不起他。
他无力地低下头,额头顶在地毯上,蜷缩着,继而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笑声变成沉闷的哭腔。
我杀了他。最爱我的人,死在了我手上。
他捂着胸口用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眼前的一切都颠倒过来,天地摇晃扭曲,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不住痉挛。
闭上眼,覆在眼前的是灰茫茫无边的虚空,从几日前就积蓄的悲伤终于汹涌地蔓延出胸腔,将他不断拽入黑暗凄冷的水底。
白玉良见他面无人色,双手紧绞着胸前的衣服,嘴巴大张,仿佛无法呼吸,唇色甚至透着钳紫,好像随时要变成一具尸体。
终于彻彻底底地慌了,他俯身抱起杜恒熙,大呼小叫地叫来了杜宅的下人,一群人涌过来,发现杜恒熙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非常微弱。
慌忙叫了车,将人连夜送去了医院。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通,才知道是胸腔内旧日的子弹导致了炎症,创口再度化脓,那本来在人体里安营扎寨的子弹甚至被血液推动的移了一点位置,离主要血管只差毫厘,再挪一点,神仙也救不活。
打了针,吃了消炎药,命虽然保住了,杜恒熙却也大病一场,烧得昏天黑地,嘴里始终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整个人清减了一圈,烧退了后,又是好几天无法下床,只能在床上静养。
第78章 琉璃脆
病房的窗户对着一树紫荆花,枯瘦的枝条上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风一吹,有种艳丽的阴森。他从前听说紫荆花下是有鬼的,但他日日在这阴冷的病房内和这树花独对着,倒也没有感觉害怕。
如果真有鬼也好,他甚至自暴自弃地单等着金似鸿再来拜访,自己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一切事情的开始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到了无可挽回时,结局也错了。
可惜当他等待时,金似鸿反而不愿意来了,自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杜恒熙有些痛苦,甚至日觉焦虑,突而明白那些通灵问卜的神婆道士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如果不是被时时监视,他也的确想要愚昧一回。
他不怕鬼怪,就怕金似鸿是真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丝魂魄也不肯留。
医院里待了一周,便出院回了家。
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和煦暖阳下,杜恒熙穿着睡衣坐在床上,下身还盖着毯子,也许是躺的日子太久了,他总是浑身乏力,没有精神,四肢沉重得不想抬起来,也懒得说话。
安秀心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守着他织着毛线,葱白的手指不甚熟练地在针线间穿梭。
丁树言有一次奉马回德的命令来看望他,见到神情沉静的安秀心,不由感慨,“杜老弟,你真是有福气啊,身边有这么一位贤惠漂亮的红颜知己相伴。”
杜恒熙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捂着胸口轻哼,假装病的沉重。
到了要准备晚饭的时候,安秀心把针线收好,走过去端走了床头柜上一口没动的洋参茶。
门推开又合上,杜恒熙抬眼望过去又很冷漠地垂下头,小石头走了进来。
进来了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在安秀心离开的位置上坐下去。
杜恒熙把画册放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了眼,躺回了床上。
前段时间,京内治安之事告一段落,杜恒熙就想举荐小石头去别处带兵,京里关系错综复杂,还是外头好,天高皇帝远,可以好好发展力量。但小石头不愿意,他宁可屈居在杜恒熙手下,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副官,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韬光养晦。
杜恒熙嫌他没志气,恨铁不成钢,一生气便真让他降职做了副官。否则以他的军功,说不定真能封一个将军。而小石头仿佛很知足,乐呵呵地把东西搬进了房子里的副官住处。
这下更把杜恒熙气狠了,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小石头倒没意见,知道杜恒熙看到自己烦就尽量少出现在他面前,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在杜恒熙卧床养病的时候,马博志也来看望,他刚从南洋学习交流回来,瞧着比原先又圆润了不少,还留了两撇小胡子。穿着身浅色西装,拿着文明杖,肋下还夹了个方形的礼盒,坐下来后,把盒子放在桌上,一脸关切地问,“杜老弟,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前不久住进了医院?”
杜恒熙被人扶着坐到了扶手椅中,和气地一点头,“生了一点小毛病,现在好多了。”
马博志却还不罢休地左右端详他,“我瞧着你是瘦了不少,脸颊都凹进去了,啧啧,本来你身上就没什么肉,再这样下去,刮过阵风都能把你吹跑了咯。”
杜恒熙听他在这边胡言乱语,自问跟他交情浅薄,不是很熟,自己虽然没有他长得那么敦实,也远不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就觉得他这样说话很没有分寸。瞬间凉薄地收了笑,“不要拿我取笑了,马兄今天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有份礼物要送给你。”马博志将那盒子打开,软红的锦缎中躺着一瓶造型先锋的酒瓶子,“听说你病成这幅样子了,我这次特地给你带了个补身体的好东西过来,这是我从南洋带回来的,花了大价钱呢。”
杜恒熙对酒兴趣不大,淡笑着回,“费心了,但医生嘱咐我不要多喝酒,这份礼物还请你带回去吧。”
马博志神秘兮兮地摇了摇手指,“别看这样子不起眼,这可不是普通的酒,这是保健的药酒,有奇效呢!你喝了就知道,请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
杜恒熙眉尖蹙起一点,倒也听说过南洋那边多奇技淫巧,也许的确是能强身健体。没必要为一瓶酒推三阻四,也就收下了。
临走前,马博志还不忘叮嘱,“早晚各一杯,可不要贪图,这酒效力大着呢,喝多了身体受不了。”
晚饭后,安秀心好奇地取出了那瓶酒,问杜恒熙要不要喝一点。
杜恒熙不是好酒的人,不过他最近总是心烦意乱,心绪很难平静,想着酒能助眠,就算不能治病,也能安神活血,便点了点头,
用红酒杯倒了一杯喝尽,杜恒熙睡下了。
这药酒好像真的很有效用,让他昏昏沉沉的,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只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见自己的床前仿佛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晃,视野模糊,他眨了两次眼又抬起手揉了揉,那影子才逐渐定形,有了细致的五官和轮廓。
杜恒熙用胳膊肘半撑起身体,愣愣地望着前方。而那影子已经俯下身,笑盈盈地向他探身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气而俊美的脸,五官细腻流畅,因为皮肤白净,所以显得眉目格外漆黑,时常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弯起的眼尾像藏着一枚小勾子。
杜恒熙猝不及防地一抽气,再呼出时,却不敢大力,好像眼前的人是一缕烟雾,一吐气,这人就要不见了。
他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想要去抚摸那人的脸庞,然而手只是掠过了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碰到,不知所措地滞留在半空。这下,杜恒熙卡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可以顺畅地呼了出去,因为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幻象。
心潮平静了,杜恒熙慢慢在床上撑坐起自己,后靠向床头,低声说,“你怎么突然又出现了?我以为你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金似鸿却只是满面和煦地朝着他看,并不说话。见杜恒熙在床上靠坐好了,便也很灵巧地盘膝坐到了床上,臀部正压在他的膝盖处,两只手撑着他的大腿,身子微微前倾。
杜恒熙看他这幅样子,想也幸好是个幻象,要是个真人,自己现在恐怕撑不起他折腾。以成年人的分量坐上来,腿都要被他压断了。
两人凑得很近,几乎能碰到鼻尖。屋内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像一座锦缎囚笼,如此一片黑暗中,杜恒熙却能清晰地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上身,像能切实触碰到一样,用鼻尖去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沉重地叹气道,“你真是胡闹,为什么安排好了的事,不愿意提前跟我说?怕我不相信你吗?”他后退一些,而金似鸿只是专注地看向他,眼睛很缓慢地转了一下。
杜恒熙只好自言自语地继续,“不过也是,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不会相信你真存了什么好心。可是谁又让你要和我作对的?安朴山这样奸诈的人有什么好的,比我对你好吗?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他说着,又好像很心痛似的,半垂了眼,想到从前的事,被困在杜公馆的时候是多么的茫然痛苦,而金似鸿还要逼自己跟他欢好。真是可恶,这样的任性胡为。
杜恒熙咬了咬下唇,知道自己对金似鸿是又爱又恨,爱到极致时,只要他在身边就很快乐,恨到极致时,几乎想要杀了他,只是每每到最后,心里仍然舍不得。但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舍不得只把他们的关系推到了越来越艰险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