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第55章

他抬起手慢慢抚上心口,抓住睡衣的前襟,光滑的丝绸面料在手掌中被揉乱,他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是要到人死了后,是非恩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才能明白。

杜恒熙垂着头出神,一只手伸过来松松地“握”住了他的手背,虽然并没有肉体的触感,只是看到了这样的接触。

杜恒熙顺从地被他牵起手,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而金似鸿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幅度很小地打了个哈欠。杜恒熙觉得他好像又变小了点,只比从前刚见面的孩童模样大不了多少,因为营养不良而异常的瘦弱,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分外的大。

杜恒熙笑起来,“累了吗?”他轻柔地说,对待这样记忆里的人无比包容和有耐心。

而金似鸿已经从他的身上下来,熟练地滚到床的一边,整个人很利落地钻进被子里,手还拖着他,让他也躺下来。

杜恒熙躺下来,侧转了身,这样可以和他面对面的说话,“你为什么不能出声?”

金似鸿枕着枕头,头发有些长,乱糟糟地遮蔽了额头,他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回答杜恒熙的话,只是哼哼唧唧的,闭了眼,悠然自得,好像在唱什么歌的调子。

杜恒熙看着他的嘴,努力想要看懂他在唱什么,然而一切就像是黑白默片,他并没有能力分辨。

他低低一叹气,又自顾自地说,“有人说,那下面很冷,你会有感觉吗?如果一直找不到你的尸体,是不是会难受?要是难受,你就给我点指引,我想想办法。”

长夜寂静,金似鸿仍是不出声,杜恒熙说着说着也缄默了。他慢慢靠过去一点,虚虚地张开手臂把人拢进怀里,头搁在他的肩窝处,闭上了眼。明明看得到,而实际上拢的却是一堆空气,但也勉强知足了。

手搁在后背,摸索过去,仿佛能摸到一背狰狞的伤疤,杜恒熙低低说,“从前,无论我们谁犯了错,做了什么错事,受责罚的总是你。你被打了,我也会心疼,比我自己被打还难过。我父亲也是知道这点,所以对你格外不留情。”

杜恒熙想到从前,金似鸿身上总是带伤,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鞭子。

为了不让他挨打,杜恒熙总是活得小心翼翼,但碰碎个杯子都是错,更遑论其他大大小小的规矩了。他给金似鸿上药,最开始几次还跑出去愤怒地跟人理论,但有父亲撑腰,卫士班的人只听他父亲的。后来怕杜恒熙会闹起来,金似鸿挨了打也不告诉他,只有血渗透了衣服,他才知道添了新伤。

杜恒熙抱着人一点点收紧手臂,想着从前的事,心中有些悲哀。他觉得这样的宁静几乎是从过去偷来的,像薄脆的琉璃瓦片,彩云易散琉璃脆,禁不得一点颠簸折腾。

他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平和下睡去,内心几乎泫然。

杜恒熙再度清醒时,已到了第二日的午后。

窗帘被拉开,阳光照射进来,房间内的一切都变的明媚。

杜恒熙因为光线刺激而眯起眼,没想到自己会睡了这么长的一觉。

他看了一眼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他没觉得什么意外。

从床上起身,披上件衣服,走到楼下去打电话,他要向马博志再讨一瓶酒。

第79章 笼中鸟

天气渐渐热起来,日光白得像一层透明的薄膜,杨梅汤从放了冰块的桶上取下来,碗壁沁凉,覆了细密的一层水雾。

金似鸿歪斜地窝在椅子里看书,两条腿长长地伸展出去,间或朝杜恒熙看一眼,最后干脆长久地凝视。

杜恒熙假装没发现,用勺子搅了搅杨梅汤。没点穿金似鸿手里的书封都是倒过来的。是从他书架上拿的一本西文图书,金似鸿看不懂,只能看看里头的插画。

最后金似鸿气呼呼地把书扔了走过来,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今天我得出去了。”

杜恒熙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说过了,不行,”

金似鸿松开手,转到他跟前,表情严肃,“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关着我吗?”

杜恒熙勉强撑着椅子起身,他醉的有些站不住了。

他发现必须要醉到一定程度,金似鸿才可以说话,模样动作也会越发逼真,就连年龄也会更成熟一些。刚开始一两杯酒,他只会像个小孩一样窝在自己怀里。如果能喝完半瓶的话,他就会像现在这样,有脾气有喜恶,思路也十分清晰,咄咄逼人,十分的不好惹。

只可惜随着摄入量的增大,要达到同一程度,变得越发不容易。

“我很难受,你为什么不能在家陪陪我呢?”

金似鸿瞬间紧张起来,“你哪里难受?我去请医生过来?”

杜恒熙装了下可怜,扶着额,“头疼的厉害。”

“早让你不要熬夜看书了,不过是一次学前测试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跳了两年上学,你父亲再不讲理也不应该这也要逼迫你去拿第一。”

杜恒熙就知道现在的这个是什么年龄的了。

“头疼,睡不好,胸口闷得慌。”

金似鸿犹豫了下,片刻后有些烦躁地说,“可我今天没法,有些事要去办,之前都约定好了。”

杜恒熙闭上眼,“那你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疼死了也没人管。”

脚步声犹疑不定,最后俯下身,声音软下来,“真的这么难受?你去床上躺一会儿,我先下去打个电话,你放心,我不走了,今天都陪着你。”金似鸿揽住他的肩,轻轻哄他,“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明天还要去学校呢,你不是还要教我读书吗?”

杜恒熙笑起来,几乎不用睁眼,他也记得金似鸿是什么样的神情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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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房门就看到杜恒熙独自一人在自言自语,来叫人的老嬷嬷受了惊吓,慌忙把门阖上。

回去伺候自家小姐,梳头发时都在出神,屡屡欲言又止。

安秀心侧头看了,“李妈,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这儿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姐,我觉得准姑爷是疯了,你不知道我看见他对着书房里的架子在说话,满架子都是书的,哪里有人,他这是在跟谁说啊!”

安秀心视线对准镜子里的自己,低低一叹气,抬手接过了篦子,梳理自己长长的秀发,“也许是你看错了。”

“不会的,我也没有眼花到这个地步。”顿了下,又忧心地道,“最近,准姑爷喝的酒也越来越多了,像有了瘾一样,成日里醉醺醺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安秀心也无可奈何,“你不要管这些了,我在他面前也说不上话。你也知道,我父亲现在是这样的状况,他对我,有的也不是情意,最多是歉意。我现在能做的,无非是让我父亲能无后顾之忧地安度晚年。”

老嬷嬷满目怜惜,“小姐,你真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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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新赁下的那处宅子简单打扫装潢了一番后,杜恒熙就领着两三个佣人搬了过去。

园子里的芭兰花快过时令,凋零了不少,不过空气里仍残留淡雅的香味。

杜恒熙不是傻子,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当然知道这满院子的花代表着什么,金似鸿能这样眷恋他,让他高兴之余又生怅然。

他歪斜着靠在树干上,手里拎着一瓶酒,间或喝一口,可以让自己保持微醺的状态,既不至于失去意识,又不至于彻底清醒。

金似鸿是个学童模样,盘着腿坐在草地上,两手翻飞,很快地用草叶给他扎了一只蚱蜢出来,地上整整齐齐排列出了一支蚱蜢军队。他单手举着那只蚱蜢递给他看,“云卿,你看这只怎么样?不过个头有点小,你觉得它能当个什么位置?”

杜恒熙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眼神朦胧地扫过那一列小军队,含混地说,“海陆空都有了,再建个指挥部吧。”

金似鸿歪头看了看地上,随后信服地一点头,“也好,你真聪明。”

杜恒熙又看了他一会儿,就直立站起来,摇晃着朝楼里走去,把那个人独自留在了院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盯着金似鸿看久了,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孤独地沉入一片无边际的深海,透过海面看到的太阳,耀眼却刺痛虚幻,形如碎片,逐渐遥远。

杜恒熙搬去新居的第二天,马博志就来拜访。

因为杜恒熙现在有求于他,交际颇多,两人的关系日渐亲近起来,马博志住所里经常有各种牌局舞会,时常邀请杜恒熙去参加,很顺利地把杜恒熙拉拢进了他们那个圈子。

杜恒熙从楼上下来,还穿着睡衣,神情恍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迟钝地一点头,好像很疲乏般扶着椅子坐下,身姿也歪歪斜斜,仿佛没有支撑。

马博志穿着西式服装,手上却托着一个雕饰精致的鸟架子,跟他打了个招呼后又仰着下巴撮起嘴,啧啧有声地去逗站在笼架上的两只小鸟。

那两只鸟羽毛丰艳,额上有小小的羽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复刻,只是一只活泼些,一只羽翼下垂,神情有些倦怠。

杜恒熙觉得他逗鸟的这幅样子很滑稽,懒散地笑着问,“你干什么拿两只鸟到我这里来?”

马博志将鸟笼朝他这儿一递,“自然是送给你的。”

“送我这种东西做什么?”

“你搬迁新居,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贺礼,看这里如此空旷冷清,不如摆两只鸟在檐下听听响动也热闹点不是吗?”

杜恒熙单手托着腮,“我对鸟没有研究,这两只是什么品种?”

马博志立马起了兴致,“这两只是百灵,俗话说眉鸟的眉,百灵鸟的腿,你看这两只鸟,腿高露肘,飞羽洁白光泽,斑纹清晰,眼眉白宽,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品相。”

杜恒熙点了其中一只说,“既然是百灵,总会叫两声吧?可我看这只一点声音都没,又恹恹的,怕是患病多时,很快就要毙命了。”

马博志神秘兮兮地一挤眼,“杜老弟,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只虽然样貌平平,可歌声柔美嘹亮,谓之天籁也不过分。只是有些特殊,非要一些辅助手段不可。”

马博志从怀了取出了一个褐色的小锦囊,从里头取出了点黑色的膏状物,然后向杜恒熙讨了杯清水,化开了以后喂那只模样萎靡的鸟喝下,那只鸟果然很快恢复了精神,羽毛抖擞,马博志逗了它两下,它就开始引吭高歌,歌声果然犹如优美乐曲,嘹亮而复杂多变,让杜恒熙大开眼界,大饱耳福。

“果然很不错,那另一只呢?”

“这只自来是不会唱的。”

“那这只有什么用?为什么要把两只放在一起?”

“卖鸟人不肯拆开呀,虽然不会唱歌供人取乐,好歹品相不错,更何况,它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马博志笑了笑,他把两只鸟从笼架上取下来,让它们站在自己的手指上,“杜老弟,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杜恒熙拧眉打量了下,没看出什么异常,直到视线挪到鸟的脚踝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两只鸟是没有用链子拴着的,也没有笼子困缚,竟然十分乖巧,始终没有飞走。“这鸟驯养的很好啊,已经完全失去了野性。”

马博志扬了下手,两只鸟展翅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回了架子上,只是漂亮的那只落的晚一些,在半空振翅徘徊良久,才恋恋不舍地落下,落下了便跳过去,用鸟喙梳理了下另一只的羽毛,于是另一只鸟也把头低落靠过去,两只鸟交颈着啾啾细语,十分亲密。

“实不相瞒,这两只鸟自小同吃同住,朝暮不离,有很深的情分。你把它们拆开了,就会各自不饮不食,直至死亡。而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生命力却极其顽强,有很强的的求生意志。”

“那为什么可以不用鸟链锁住呢?”

马博志晃了晃他那锦囊里的东西,“因为如果不定时服用这种药,那只鸟便无法活下去,鸟如人一样,十分聪慧,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杜恒熙了然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从马博志手中接过笼子,看着这两只外表十分微小脆弱,毛茸茸的一团,是一合掌便能拍死的小东西,自言自语道:“不错,若心有羁绊,便不用外在困缚,始终是笼中鸟,掌中物,无形无迹,自困樊笼,就算有了机会也不得自由。”他抿了抿唇,俯身将鸟架子放在茶几上,“多谢你的这份礼物,有点意思,我很喜欢。”

马博志悠然笑道,“你喜欢就好。”

“你给它喂的是什么?”

马博志将锦囊递过去,“你看了就知道,”

杜恒熙接过去,低头嗅了嗅,突然一下变了脸色,劈手朝他扔去,砸在了马博志的脸上,“你怎么拿这种东西到我这里!扔出去!”

“这可不怨我,这天桥下卖的鸟多是如此。”马博志连连喊冤,“卖鸟人会在整批中挑一只天赋最好的鸟,自小就拿鸦*膏泡水喂大,让鸟沾上服毒的恶习。玩鸟的人大都有抽烟的恶习,而有了毒瘾的鸟儿一旦闻到人身上的烟味,就会欢唱个不停,如此一来,玩鸟人便会以为遇到了林中最好的百灵。要不是我跟那卖鸟人熟悉,他还不舍得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呢。这鸟你买回家,不过两日就得死!”

杜恒熙听完解释,面色铁青,仍是视那锦囊中的东西如蛇蝎猛虎。

马博志小心地赔了笑脸,“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算了,我本来也就是买来逗个闷子,费不了几个钱。这种玩意儿,我家里多的是,玩物罢了。”

杜恒熙扭头看了看摆在茶几上的鸟架子,片刻后,口气僵硬地说,“算了,放着吧,好歹也是两条性命。”自回到和平岁月后,他分外地不愿意再添杀戮,那血的腥气几乎让他战栗。

说完,他拖着沉重疲乏的身体重新转回椅子内坐下。“还有什么事吗?”

马博志放松了些,又说,“今天安福俱乐部有活动,我是特意来邀请你的。”

杜恒熙对这种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可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金似鸿正蹲在茶几前,伸出手指去逗那两只鸟玩,闻言竟扭头朝杜恒熙很新奇地说,“云卿,这人说的是什么地方?我还没去过。”

杜恒熙别无办法,只好转向马博志,“好,你在门口等我,我上去换件衣服。”

马博志欣然应允,看着杜恒熙转身上楼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随后眯起眼,自得其乐地翘起腿扫视了这间简陋空旷的客厅。因为太寒碜,实在没有值得端详的装饰,视线最后又落到了那两只鸟上,他其实不太懂,为什么白玉良会让自己送这两只鸟过来。

第80章 多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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