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流泪。
“怎么办?”他低声喃喃,目光低垂看着地板,因恐惧而哆嗦个不停,“我染上毒瘾了。”
在空宅子里独坐了会儿,寒意浸透周身,杜恒熙才想到回家。
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把家里残留的酒瓶都砸了个粉碎,酒柜也推倒了,歇斯底里地发了场疯。地板上到处是玻璃渣子和流淌的酒液,溅开的碎片划破了他的双手,于是酒液里掺了血,渗透进地板,顺着缝隙滴到楼下,擦也擦不去。
精疲力尽,他坐在地板上发呆。小石头过来,拉过他的手,拿着纱布酒精,把他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
纱布一圈圈绕过去,小石头低下头,看着杜恒熙斑驳的手掌,眼皮一颤,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杜恒熙迟钝地转头,见他哭了,摸了摸他的头,“傻瓜,哭什么?”
小石头嗓音哽咽,“大爷,对不起。”话只说了一半,再继续不下去。
杜恒熙抽回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身体已经瘦得撑不起那身衣服,他低声说,“帮我准备一下,我要戒烟。”
休整一日,找了一处空房间,把里头的家具摆设都搬空,只铺了一层厚毡,连墙壁四面也挂满了,他怕自己受不住,会寻短见。
让人用绳索捆住自己四肢,杜恒熙尝试了下,确保自己无法挣开才满意。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就说我出门了。”杜恒熙低声嘱咐,“每日来看我一次,给我喂点吃的,但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要放开我。”
小石头点点头,确定他没有其他吩咐后,把干净的手巾卷塞进他嘴里,以防他咬伤舌头。
眼看着房门关上,这个禁闭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杜恒熙直着眼睛,独自坐在地上,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外界的喧嚣,车喇叭和自行车的铃声,一些模糊的谈笑,但那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手脚不能动弹,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丑陋的只能窝在阴暗地底的无脚虫,虽然只隔了一层稀薄的泥土,却永远无法生活在光明下。
背靠墙,无所事事,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仿佛凝固。心里则战战兢兢,不知一切何时会降临。坐麻了腿后,他歪斜了身体无力地躺下去,怀疑自己会死在这。
不知过了多久,他迎来了第一次发作。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会儿冷的打颤,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了重组,一会儿好像有千百根针扎在身上,瘙痒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无法缓解,开始用头撞墙,恨不能用刀把自己的皮肤割下来。
挺身扭动挣扎,发狂地打滚,撕咬抓扯。
狂乱中又见了无数幻像,他杀过的,一个个狰狞怒目,来向他讨命。
第一个是他不知真假的生身父亲,雪地里被他一枪绽开血花。
第二个是因恐惧而退缩的逃兵,很小,不过16岁,还是个孩子。他遥遥瞄准,在父亲的注视下,一枪爆了头。
之后就多了,战俘、敌军、还有那个年轻的司机,放眼过去尸横遍野。
他上战场督战时,枪口对准最后一排自己的士兵。谁往后退,就是一颗子弹。
他习惯用枪杀人,偶尔也用刀,用剑,什么握在手里都是武器。
他短暂的半生充斥着血腥杀戮,权力争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快速从一个孩子抽条成了一个大人。
无数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亡魂撕扯起他的手和脚。
他躺在自己的血里,又痛又怕,低声哀嚎,变回了一头刚刚降生的弱小羊犊,任人宰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抽搐一阵缓一阵。
二十多年的生命在他眼前走马灯般的轮转,他见到了无数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又消失的人影,人来人去,或哭或笑。
他的一生经由这些人快速地串联起来,有的人浓墨重彩,有的人面容模糊,在他眨眼间匆匆而去,痛过、哭过、笑过、恨过、不舍过、思念过,他的母亲、奶娘、父亲……但无人为他停留。
恍惚中有人注意到他,把他抱起来,手指触碰到他周身的伤口。
他在那人的怀里发起抖来。
“云卿,别怕,我在这里,”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你要挺下去。”
他终于溃不成军,神志恍惚地抬手搂住那个人的脖子,就像多年前的无数个日夜,“你不要走……不要再走一次……”
他开始想他,想他的手、头发和眼睛,一笑起来,右边嘴角就出现一个酒窝,眼弯弯的像藏着个小勾子。夜晚的街道,剧院,生日,量身定制的衣服,从窗户翻进来贴上来的冰凉身体……想多了,脑子里被回忆填满,精神才从身体的痛苦上分散开,他趴在地上笑着哭出来,心里平静一些。
戒烟的第五日。
小石头站在房门外,听到里头传来撞击的沉闷声音和压抑的呜咽。他知道里头空无一物,是杜恒熙自己在撞墙,用血肉之躯去跟砖墙抗衡,一个活人被死物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扭过头,看见方形窗框外悬挂在天边的太阳,尖尖的教堂顶上挂着一个红通通的靶心,周遭是血红色的晚霞,整座城市好像浸泡在一片血色的恐怖中。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这样血淋淋的残酷。生老死葬,盛衰枯荣,无数饱满鲜活的生命被毫不留情地碾压成齑粉。可他们还是前赴后继,还是如此流连不去,像扑火的飞蛾。
到第十日,里头终于不再有动静。
又等了一日,小石头打开门,铺地的毛毡都被挣脱了固定,揪得斑斑驳驳。
躺着的人,尸白的脸色,眼窝深陷得像鬼。
他走过去解开杜恒熙手脚的绳子。四肢捆绑处,一片血肉模糊,磨得可见白骨。
没有外力帮助,生生靠着意志力熬过来。
昏睡两日,才可以下床走动。
被搀扶到廊下晒太阳。那染了鸦*瘾的鸟,杜恒熙去看,不过两个礼拜。
两只鸟已经一同撞到墙上撞死了。
死在一块,艳丽的羽毛纷乱得漂浮在小小的一滩血泊里。
小爪子僵硬笔直得横伸着,温暖的小肚皮冷透了。
杜恒熙蹲下身,柔软的春风吹动起他的衣角,他伸手抚摸,感受到的是死物冰冷的触感。
捧起两只小东西,他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埋葬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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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那些触媒,幻觉消失了,金似鸿在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连最后一点精神慰藉都失去。
之后,杜恒熙强迫自己喝水吃饭,需要定时被提醒,身体内好像挖空了一块。
他知道这个东西无法彻底摆脱,会伴随他一生,一生都要与之抗争,永受煎熬。
休养几日后,马回德召见他,因为有人弹劾他尸位素餐,长期缺岗。
杜恒熙依言前往,两人一番促膝长谈后,仍是去了江月书寓。
前半场是公事,后半场是私交。
在那间烟室内,杜恒熙举枪杀了马回德。
柔软的靠垫做了子弹的缓冲,穿过太阳穴,死亡发生的悄无声息。
他平静地推门而出,让人不要进去打扰,大帅已经休息了。
胳膊搭着外套,衬衣解开两颗扣子,杜恒熙步伐稳健,一路穿过七弯八折的走廊,再下楼,经过大堂,鸦*膏的甜香留在身后幽幽萦绕。
他暗暗屏息,门童弯腰替他打开门,走进空旷的郊野,顶上星月交辉,他深吸一口空气,走到无人可见的地方,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手在抖,心脏在狂跳。
坐进车内,黑暗中,苍白的脸上没有笑意,他转头望向车窗外,低声说,“我没有为我的国家做过什么,也不信奉什么主义政见,但这里不该由一个瘾君子来领导。”
车辆驶出,遥远的公馆正熊熊燃烧,火光照亮天幕,他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火舌吞没了他的前半生。
第83章 行路难
车辆顺利地驶出城,通缉令还没跟上。
可是往哪去呢?
今晚的月亮是一个冷寂的圆盘,浑圆明亮,散发着清冷的月辉。
杜恒熙从西装外套里取出一盒纸烟,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点燃,吁出一口笔直的青烟,半垂眼睫低低思索一番,“去宛平吧,我想再去找找他,也许我能找到呢。”
车辆没有发动,小石头低声询问,“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杜恒熙望着车窗外,露出一抹无所谓的微笑,“那就一直找,找到我走不动了为止。”
他要往金似鸿失踪的地方走,如果非要死不可了,也可以死在去见他的路上。他真爱他,只是从前不懂,有许多事情拦在前面。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放弃,没找到尸体就是一个好消息,他的悲伤抑郁等到了一切落定的时候再爆发也不迟。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永没有落定的那一天,那也好,遥遥的,总不至于是完全的绝望。
又呼出一口青烟,杜恒熙扭过头,面对着城郊浩荡无边的黯淡夜色,月影停留在树梢,“你说他如果没死,现在会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眼神幽远,杜恒熙又低声说,“他会不会很怨恨我?”
小石头转回身,背对着,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
果然杜恒熙没有等他说话,用力吸了最后一口,随后手指一挥,把香烟弹出车,转回头。
深色车窗缓缓上升,遮住了男人的眼眉。
杜恒熙低声吩咐,“走吧。”
旅程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们必须改名换姓的逃亡。
原先的汽车太招摇,出城后他们就找了黑市处理掉,得了一笔现金。杜恒熙身上本来还有不少现钱,但现在钱币贬值的速度太快,昨日还能买一斤猪肉,今天已经连个馒头都买不起了。唯有外币是值钱的,可他又无法上银行通兑,就成了废纸。
抓捕的命令如影随形地追上来,他成了被全国通缉的杀人犯。
摊开一张小报,杜恒熙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咬了一口油汪汪的炸圈儿,面前还有一碗洒了花生、芝麻叶、豆腐皮的咸豆腐脑。扫过时政新闻、八卦野史,小报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登了他的通缉令,照片很模糊,还是他刚上军校时拍的。
杜恒熙看到后,有条不紊地把报纸折好,从兜里掏出钱放在桌上,然后把桌上的软毡帽拿起戴好,压低帽檐,脸就藏在了阴影里,他转身走入人群。
回到下榻的旅店,杜恒熙先去找了小二,他从怀里取出药递过去,让其帮忙煎好再送上来。走上三楼,推开门,手里捧着的油纸袋里包了几个肉包。
到床前,小石头前两天突然爆发般的生了病,持续地发高热,请人看只说是伤寒,吃了药却怎么都不见好。为了给他治病,杜恒熙只能放弃山里的搜寻,住到城里。
“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吧。”杜恒熙给一个生病的人买回了肉包,因为觉得那闻起来很香,他喜欢街头便宜而花样百出的小吃。他不是个会照顾人的,缺少生活常识,不得不一点点的学习。
小石头靠在床头,嘴唇苍白地咬着包子,“爷,都怪我不顶用。”他十分惭愧,因为自己拖累了杜恒熙,心里越急病越严重。
“傻瓜,说什么呢,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杜恒熙皱着眉看他凹陷的双颊,喂他吃了东西喝了水。
本来开了两个房间,但小石头最近病的严重,杜恒熙不放心,夜里就在软榻上将就一下。
他素有失眠的毛病,睡不着,屋里有人就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后半夜,模糊听到外头传来一串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他踮着脚走到门边,开了个缝隙,楼下传来低低的人语,很快脚步声向上走了。
楼梯的转角间,模糊能看到深色警服一闪而过。
他面色大变,扭头去拍醒了小石头,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快走,他们追来了。”
什么都来不及拿。杜恒熙当机立断地推开房间的窗户,三楼的高度,所幸底下还有一个成衣店拉起的雨篷可以做缓冲。先把小石头推着往下跳,雨棚撕裂,人掉下去,小石头忍着痛站起来,杜恒熙紧随其后也落了地。二人来不及多想,就往街上逃。
刚冲进屋的警察扑了个空,到窗户前一看,才发现人逃了,连忙吹响了哨子组织人下楼去追。
深夜的街道上一下子喧哗起来,他们在前边逃,警察队伍在后面追,间或有鸣枪示警,无数手电筒的灯光往前方照过来,黑色的人影在粉墙上摇晃混乱成一团。